可这一次夏柯下台找商汤,商汤早就不在了。夏柯愣了愣,薛朝阳在收电吉他,和毛妹聊着天,不经意似的说:“别找了,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早逃之夭夭啦。”
夏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站了一会儿。
薛朝阳看他背影,怎么就那么心酸,心软了,笑着说:“夏老,要不一起撸串去,今晚组一个失恋联盟,我给你们扒蒜。”
“谢谢啊。”夏柯也笑:“我还是想再待一会儿。”
也是再等一会儿。
他不会追上去,追到商汤公寓。他不能。
夏柯给自己设限,第一次表白,送玫瑰但是没把话说清,所以他给自己一个机会,对商汤说清我爱你。却不能要求你爱我。
安大律师言犹在耳,别人父母健在,别把别人往小道上引。
他就等一等看商汤会不会回来。
舞台上接下来的表演吵得他头晕,他又戴上耳机,手插口袋,在师弟师妹们的人潮中顺着走。虽然人一米八比较高大,目标明显,但是卫衣帽子戴着倒是没被认出来。
走过一个又一个小摊,一盏又一盏路灯和小摊上放的手电。今晚的这条校园小径竟然被弄得颇有情调。
他听不见,闻到一阵幽香,才发现走到一个卖香薰蜡烛的小摊前。走到卖小盆多肉植物的摊子前时,有人在他背后拍他,转身是个师妹冲他笑,张嘴说了句话,他还没把耳机拿下来,人就走了。
他打开被折成桃心,递给他的彩纸。浅蓝色的纸上是很娟秀的笔迹:
“你好,不知名的学长/学姐,
你看起来不开心,能不能在接到纸后笑一笑?”
前两个字还拘谨着,后面一句笑字的撇捺颇为俏皮。
桃心是早就折好的,这两句话不是为他而写,而是一个大一小姑娘写好这句话,想送给一个她观察到的最不开心的人。向陌生人递出一点温暖。
发现他们学校里有这么好的师妹,好像失恋也不是太糟糕。
他像约定那样对纸笑一笑,接着往下走,又被拍了一下,这回是个师弟,不必师弟开口,取下耳机就听见手机响,那个拍他的师弟不用说话,夸张地比个电话手势,夹着滑板跑回朋友群里。
来电的号码是商汤。
他手指停在接通上,心跳激烈。
电话两端都是沉默。
“做兄弟,不够吗?”商汤终于问。
做兄弟最稳妥。如果搞同性恋,迫于家庭或社会压力分手,那恐怕就再没有以后,相见也是难堪。
为什么不做兄弟,商汤还是可以绷着一张脸送饭顺手帮他收拾宿舍,被起哄叫双儿也只是无伤大雅的调侃。这样的关系能持续很久,哪怕彼此都结婚成家,还能卑鄙无耻地享受男权社会的性别福利:女人婚后把闺蜜看得比丈夫重,会被人觉得她有问题;但是男人婚后把兄弟看得比妻子重,顶多被说一句太重义气,还属正常。
他是学金融管理的,会算风险。为什么要放弃稳妥长久而去选择在各种压力下不确定能在一起多久。
但是夏柯说:“你要做兄弟,但是我没法从我对你这样回到我们还是兄弟。你无法接受我对你是这种感情,就告诉我,我会离你远点。”
他试过和商汤做兄弟,他答应商汤去试。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不愿骗商汤也骗自己。
“你会离我远点?”
“你需要的话。”
我不需要,我永远不需要。商汤想。
他们又陷入沉默。夏柯和人群反向,朝宿舍楼走,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上,呼吸声不紧不慢,清清楚楚,就在商汤耳边。
然后他推开门,这回是他结束这个话题:“要是没别的事,就这样了。”却又想起台上台下的一瞥,商汤脸上的疲惫:“早点睡,商汤。”
“……再见。”商汤挂断电话。
他没睡好。
夏柯在台上看他的那一刹那一直在回放。
一时是他在台上,自己在台下;一时是他在台阶下,自己在台阶上。
他摔下台阶那一幕是自己活到现在,二十一年,最害怕的一幕。
害怕到自己过了很久才发现那是害怕。当时只记得自己全部感觉都消失,动都动不了,像被定在当场,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一刻,说得不要脸,自己愿意拿任何事物去换夏柯。只要他没事,没什么是重要的。这条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这辈子定的那些计划,好丈夫好爸爸,狗屁,总经理董事长,算个球。当时自己不在乎。
人真是奇怪,关键时刻自己能为夏柯不惜代价,但确认他没事之后,又只想退到安全距离外求一个稳妥。
第30章
生死一念之间,最重要的是他。
没有生命危险后,最重要的却是“稳妥”。
爱谁爱到为谁而死原来是一件容易的事,死就死了,一空百空,不必面对鸡毛蒜皮却变着法磨人的现实。
如果没有现实的阻力,如果他们生活在真空里,自己想要怎样?想要和他在一起,被他气得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也好。就连去年冬天,抱着一脸盆工具,没好气地等他在淋浴房里敲敲打打修那栋破宿舍楼的热水管道都是一种幸福。
不问现实,我爱他。因为现实,我不敢爱他。
我是个胆小鬼?
他翻来覆去抽丝剥茧想了两天。自己对夏柯就是那样的感情,想做兄弟但是他已经明说做不成兄弟,剩下的路要不就是真正在一起,要不就是渐行渐远。偏是渐行渐远四个字让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痛。
这太奇怪太黏糊太劈不开扯不清要把他逼疯。
自己脑海里开始冒出个声音问:你是同性恋吗?
不是!
可你爱他你就是啊。
从浑噩到愤怒到耻辱到最后的平息。商汤终于耗尽精力,一夜长眠无梦。脖子上吊一块铁,与其挣扎不如吊死拉倒!死也有那王八蛋垫背!
四月七号,周五。
下午四点,酒店的咖啡厅里。
叶澜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双手端着一杯咖啡啜饮。见到商汤,就笑着对他点头。
“我今天下午不上班,我们时间足够慢慢聊。”
商汤也点咖啡,他抿起嘴,左手拇指下意识在右手手腕上搓。
叶澜眼睛在他手腕不着痕迹的一扫,皮肤平滑干净,空无一物,含笑问:“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发展,你考虑好了吗?”
她的眼睛明亮,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商汤要解决“女朋友”这件事才能去找夏柯,没把该处理的处理好,自己还在与人暧昧就去找夏柯,算什么?
他逼迫自己正视她,面对巨大的诱惑,他害怕自己无法坚持,但终于做到说:“对不起。”
叶澜讶然之下微微张嘴:“对不起?”
表过态后接下来的话就没有那么困难,像堤坝被冲毁,他对那个王八蛋的感情不用再遮掩再控制,他说:“对不起。你非常好,问题都在我,是我没这个福分。我喜欢,不,我直接说,我对我的一个兄弟有同性恋的感情。但是请相信我,在和你相处的过程中,我没有利用你打掩护或是骗婚的想法。”
她扑哧一声含着咖啡笑出来,连忙用纸巾掩住嘴,咽下咖啡才说:“我知道。不过你的用词,真是太直白了。”说到用词还忍俊不禁。
她没想到有人在这种情况下会点明“同性恋”“打掩护”“骗婚”这类话题。商汤不是纯同性恋,他在和自己相处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做不得伪——比如初见那晚是一个舞会,商汤的目光本能地被她的身材吸引。
但后来她也察觉到商汤对他“那个兄弟”不单纯。
商汤皱眉:“你……知道?”她怎么知道?
“在我们所有别的话题上,你即使说得少也会给出解释。比如五号不能见,为什么不能见,因为你们有个跨系联欢。但是你每次提到你的‘一个兄弟’,你明明很在意他,但提到他的字数永远控制在十个字内。”她望着商汤:“一般我们会这样对待的人和物,都是心里非常珍视,但又因为羞耻、罪恶、害怕,或者其他感情,不敢让别人知道的。我现在好奇,为什么你又敢把这些拿出来说了。”
商汤想起那一天在医院,夏柯说你有事就走,自己真的走了。
自己心里有预感,不回头地走掉,能让夏柯死心,能破解那个横在他们之间的僵局。
但自己走到医院大门,被人叫住,护士说:“哎,你手上不包扎呀!”
猛然低头,看见手腕上是一片干掉的血。
在疾驶的车上,无数个念头纠结,控制不住想要是那王八蛋这回有事,他会不会有事?他一定不会有事!每一个关于夏柯的念头都让自己如坐针毡,只能咬牙强行看向窗外。
黏糊糊的几根手指在他手腕上敲莫斯密码,一下下地,敲进他乱了的心跳脉搏,在他恐慌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告诉他,别怕。
自己就那么一点点镇定下来,四肢的体温一点点升回。
直到血干了还在。他看到已经发黑的血,就像脚下生根,再也走不出去。控制不住自己去买保温杯去买八宝粥去接热水,盯着夏柯多吃几口。
商汤简短地说:“前几天他出了事,受了伤。”
叶澜了然,这种情节太像电视剧,真爱一旦受伤,主角就嗖地醒悟“我爱他/她!”
商汤思维还陷在这件事里,没顾上和她解释,不是这样。
我发现我做事的逻辑自相矛盾。真有危险发生时,我最在乎的是他。反而在没有危险时,我会因为自己想象中很可能发生的困难放弃他。
这不是爱,而是胆怯。
商汤想起那个王八蛋很久以前评论学生会新人,说:“你发现没,焦虑的小孩越来越多了。大家都在为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焦虑,什么都还没发生就一个劲幻想‘我以后会遇上什么困难’,然后被自己幻想出的困难束缚住,束手束脚,画地为牢。其实就是被生活吓破胆了。”
商汤毫不留情戳穿他那句被生活吓破胆是盗用电影台词,然后又特别嫌弃,你才比大一新生大几岁,就对人家一口一个小孩。
夏柯笑嘻嘻地看着他不说话。
现在想起他没有说错,自己也成了被生活吓破胆的人。为还没有发生的未来的风险,要放弃一个……自己爱着的人。
他正在出神,对面喝咖啡地叶澜笑了一笑。
商汤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她放下咖啡杯:“我突然发现,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做男女朋友。要是你敢面对自己的感情,像今天这样告诉我实话,我们成不了;即使你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默认和我谈恋爱,我们也成不了。一个不敢面对自己的男人,我不要。”
她对他隔着咖啡桌伸出手:“所以重新认识一下,做个朋友吧。”
叶小姐是个人物。商汤与她握手,说:“多谢。”
第31章
商汤还没来得及赶回学校,夏柯在校园里晃悠。
心痛无药可救,就要多走走。走得路开阔了,心里就也开阔。
也真巧,溜达来溜达去,在一间空教室里碰上薛朝阳了。周旻旻和李颖躲,那是学姐学妹们排队找他们跳舞。夏柯拉开门往外扫了眼:“薛导,躲什么?”
薛导说:“夏老,门关上。”又问:“你今儿收到别人送的彩纸了哈?”
夏柯也不说话,摸出一张递出。薛朝阳展开一看:
“六级保分!!!必过秘籍!!!(包作文)请电1XX-XXXX-XXXX”
不由喷笑。才笑起来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一张纸在夏柯面前晃一下,夏柯眼利,看见是眼熟的笔迹,一笔一划有板有眼。
写的是“我准备好了。”
那晚薛朝阳和李颖直说,李颖说“我还没准备好”,大家都以为是婉拒。谁知道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没准备好谈恋爱,想了几天想通了才接受。
世界上怎么会有反应那么慢的人?夏柯以为薛师姐会气得跳起来撸起袖子把李小同学削得满地找牙,没想到薛朝阳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
空荡荡的教室里,夏柯坐她旁边,问:“师姐,你到底怎么想?”
薛朝阳自嘲:“我刚才才想清楚,我那天要他考虑做我男朋友,根本没想他答应。就是图他早点拒绝我,我早点死心。”
夏柯说:“这可不像你。”
薛朝阳取下眼镜:“我是个女权主义者。”
“这全校都知道。”
“女权这个问题,想多了就发现,跟原本占着好处的人说平权,就是要别人把多吃的好处吐出来。换谁谁乐意?所以别想着文质彬彬温情脉脉地提升女人的地位,骗傻子吧。这东西的本质,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她社科研究做的是性别平等女性地位这么个方向,这些年也组织参与过很多平权活动,见多了老的小的男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说我国性别很平等,太平等了,你看看现在的女人一个个都像什么样子。见多了男人在这个问题上的表现,做学术时恪求客观中立,冷眼旁观,不带立场地去阐述,但在私生活,尤其是感情生活上,影响就显现出来了。
她脸上是迷茫和自我怀疑:“我好像,已经不懂怎么去和男人相处。不是日常相处,嘻嘻哈哈不走心,是男女朋友那种,真心实意去和一个男的相处,更不要说,一边争取我自己的群体应有的权利,一边去……爱他。”
夏柯明白了,合着她对冷面小帅哥李颖同学的告白,是你我的立场天然抵触,喜欢你我控制不住,我就等着你拒绝我,伤心几天之后我心里松快着呢。没想到一回头峰回路转,被这嫩草狠狠敲了一闷棍。
没想到这师姐也会这么想不开,可再一想,她比自己大几岁?都是二十啷当的年轻人。
这年头年轻人难当,现实艰难,进了大学更迷惘。阶级差距,拼爹拼妈,家庭过得去不是特别贫困,又开始愁将来,工作、对象、房子、前途,同性恋吧被性向折磨,女孩子在性别不平等上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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