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柯心里觉得值得,有那碗面熨帖地装在肚子里,他好像有了念想。现实里商汤在等他考完,梦里他又梦见商汤,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不知道这晚上,商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多少次。
那条没有颜文字和表情,简单生硬的“生日快乐”就躺在他的发件箱里。
他当然记得夏柯的生日,但他不认为他适合在夏柯生日这天发这条消息。
也许我就是想冷着他。商汤想,他不介意他跟签了丧权辱国条约似的对夏柯好,可夏柯不能迈出那一步。夏柯一旦迈出那一步,他就要把夏柯拉回来,拉回“朋友”“兄弟”的安全区里。
商汤等到第二天早上,上完了大课,才打开那条消息编辑:生日快乐。昨天忘了。
按下发送,把手机紧紧捏在口袋里,不出三十秒接到回复。
礼貌客气的:哦谢了。
近三年时间可以让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看不见动作时每一句话语气的意思,甚至在连语气也听不到的情况下,熟悉他屏幕上字符背后的心情。
回得这么及时,夏柯一定在等他。要是夏柯回:谢了,兄弟。就是他还记恨“兄弟”这两个字,他没这么回,他不记恨,商汤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第9章
一个叔叔端着酒杯走近,满脸堆笑:“小汤?我说你在哪呢,快来快过来。”拍着他的背为他引荐另一位伯父。
商汤不由微微皱眉,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映着他的鞋尖,他转过身,就像配合这个叔叔迎向宾客,实际上不引人注意的脱开他的手掌,然后背挺得更直。
第一次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他至少和十个人握手,收下一叠名片以后,去盥洗室,用洗手液在温水下把右手仔仔细细洗了三次。
他很讨厌生意人,却不得不与生意人来往。他可以从这些人对他的称呼区分出是父母哪一边的朋友,他叫商汤,父亲姓商,母亲姓汤,所以叫他小商的是父亲的朋友,叫他小汤的是母亲的朋友。
他的父母各有一份事业,各有一个交际圈,而他是两个圈子的交集。高中三年,别人父母最关心自己孩子的时候,他的父母平均下来一个月见他不到一次,连儿子读高二还是高三都不清楚。
饭桌上看见儿子穿着白蓝的校服,才想起随口问:“学习怎么样?”
商汤好像天生疏离,一丝不苟放下碗和筷子才会答话,永远坐得端端正正,语气平平:“还行。”
告诉他父母他每次模拟考都上光荣榜照片栏,有什么意义?他平静地上下学,做试卷,高考,考完后他爸可能是被秘书助理提醒,打电话来问儿子准备报什么学校。
商汤报了这所学校的名字,然后言简意赅:经管院。
他爸在电话那端罕见地迟疑了,说这个……有点困难吧。这所学校爸爸是真的没办法把你弄进去,要不咱们出国。你像我那些朋友的儿子,读个预科,然后你想上什么学校,我都找人给你推荐进去。之后你再读个MBA。
商汤说:不用。
等到八月中旬他父母才想起再关心他。那时候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他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爸想展示一下父爱,提出就给他大学外面买套房,商汤告诉他,我妈已经给我买了,精装修,下周就可以入住。
大学之前他爸妈没管过他,大学开始,他爸妈仍然不在,但是像较劲似的把好资源往儿子身上堆,把人脉往他身上砸,争着抢着压对方一头,显示:我才爱儿子,我对儿子最好。
商汤把爸妈的好意照单全收。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从小到大的老师同学都觉得他自制力强,他不这么想。他只是很会制定计划,又在“贯彻计划”这一点上对自己比较狠。
就像他不喜欢生意人,接触过后要洗手,但是每次还是主动去应酬。
这是他应该有的人生,这是他设想好的人生安排。他希望夏柯能作为一个“兄弟”,长长久久地融入这安排中。为了这一点,他愿意忍受很多心痛。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雪融一阵又下一阵,不是乍暖还寒,而是乍暖乍寒。
地上茸茸的嫩绿草芽尖已经冒出来一点,再过十来天,柳树也该抽出鹅黄的芽。
万物都在萌发,学生会也在筹备今年的五四青年节文化季。
这种天气熏人困,高老头的上古史课堂里弥漫着沉闷的睡气。夏柯自然是补觉大军中的一员,高老先生收回了对他的“特殊关照”,不点他的名,他睡得更为安心。梦中听课这门功夫修炼得已臻化境,睡着睡着时不时两眼惺忪地爬起来画一行重点。
商汤看着就觉得,他不需要自己替他记笔记。
他甚至不需要自己。
商汤以为这两年自己像个老妈子似的,他离开自己就是生活上的二级残障。没想到那王八蛋自理能力一点也没丢,虽然个别技能生疏,比如抢饭插队,不出两三天也全找回来了。
他还在这门课上结交了一帮睡友,卖自己四年来上过的课画的重点和整理的大纲,明码标价,买多打折,挣得盆满钵满。
真是个奸商!商汤一边气他一边跟自己怄气。
但终于有事要找夏柯说话。
下课铃响,夏柯爬起来晃头,要把睡意晃散似的。雪天难得有的日光从窗户照进来,汹涌散开的人群里,商汤只看见日光在他毛刺刺的头顶映出光晕。
商汤听过,连学生会的女干部都打趣过,“我们敏敏笑起来好像会发光”。但他记忆里清清楚楚记得会发光的人,不是周旻旻而是夏柯。
这个歪七扭八,没个正形的人,为什么有时在他眼里偏偏是惊心动魄的帅,为什么在他身上总有那些意气风发,恣意飞扬的时刻?
他抬头,商汤下意识迈步,到他面前为他挡刺眼的阳光,口气却不留情:“你最近就那么忙?高老头的面子一点不给,节节课睡到底。”
别是贪什么新鲜副业那点钱,又熬夜不要命地换。
夏柯冲他笑:“没有。”手伸到口袋里摸烟又停住:“就是最近戒烟,提不起精神。”
他会在夏柯抽烟抽得凶时生硬地说“肺癌”和“我不想吸你的二手烟”,但在通风条件好的地方,比如晚风中,他不介意夏柯吃饱喝足来支烟,懒洋洋地叼着,让路灯顺着他的鼻梁往下照,照出见谁都叼着烟坏帅坏帅的笑,烟头一明一灭的红。说他不可能说出口的真心话,他甚至有一点点喜欢夏柯担心熏着同学,但又不愿下决心戒烟,难得进退两难的样子。
现在他要戒烟。
商汤难以分清感觉,只说:“今年五四文化季学生会要和剧社合作,表演一个节目。你有空参加吗。”
夏柯“啊”了一声。
商汤不耐烦:“你要是赚钱,你每小时赚多少,我给你。”
夏柯盯了他一眼,商汤那一刹那像是惊觉自己踩到雷区,抿住嘴唇。好在夏柯生生克制住,又笑起来:“不必,学生会的事我可以义务劳动。我最近不缺钱。”
第10章
这天傍晚夏柯按时到礼堂,礼堂里聚集几拨人,搞装饰的在测量墙面的高度距离,戏剧社的在说排练的新节目,学生会的在做日程安排。
夏柯溜溜达达进去,就有眼尖的嚷:“夏会长!夏会长来啦!”
他穿越礼堂人群,看眼学生会群星拱月的商汤,很有退居二线领导风范地笑:“下台了,前会长。”
人精的小同学们就改口:“那就是夏前辈!”当下群情激动十几条腿簇拥起夏前辈向礼堂内移动。
夏前辈思维不幸发散,戴红领巾的男孩女孩们簇拥着一位老人,甜蜜蜜地叫:“邓爷爷~邓爷爷~”
当下心情十分复杂。
革命老前辈来之前就纳闷,这会儿器宇轩昂态度和蔼地问:“学生会没有出节目的先例啊,今年五四文化季怎么突然要出?”
学生会的人换了一批,宣传部长他认识,长了张娃娃脸,比周旻旻看着大不了多少,却总板着小脸特别严肃。李师弟直截了当,说:“上一届学生会作风平易近人,显得这一届高高在上。上半学期末我们做了调查,同学们希望看到学生会不僵硬的形象。”
夏柯就“啊”一声,原来是商汤这形象,太不群众路线。现在想补救,就与民同乐了。
他又问:“那演什么?”
他们学校戏剧社最爱演的是《雷雨》,又有伦理戏码又有阶级碰撞,到头来该死的全没死,不该死的都死了。还有一点,说观众审美越来越差也好,这剧本身已经跟不上时代也好,现在演《雷雨》就是演员一丝不苟演个大悲剧,下面观众笑场。夏柯盘算着商汤典型一个资本阶级冷漠大少爷形象,演和小妈还有妹妹不清不楚的周萍刚好。自己嘛老革命了,牺牲一下,奉献一下,就演他亲爹吧。
没想到他李颖李师弟说:“学校的意思是上面传达下来,要搞原创,咱们校领会精神。五四青年节是青年的节日,所以文化季的主题是原创和创新,我们要搞个新戏,剧本也得本校学生写。”
李颖想起那个写剧本的,一张脸更是板成棺材板,补上一句:“主创我只是认得,但是师兄你熟。”
一个天外来客走到礼堂门前。
戴一顶雷锋帽,穿军大衣,手持烟斗——这种搭配其实还好,让场内鸦雀无声的是,这么逆潮流而上跨时代混搭的是位师姐。
不明就里的小同学颤抖着上去打听:“请问……你是?”
这位师姐淡然移开烟斗:“斯维特兰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阿列克谢耶维奇。”
“没没没听清……”
师姐泄气:“薛朝阳。”
薛师姐,本校的传奇人物之一。
总会有人声情并茂地向你介绍:“要看现代社会高等教育对文字从业者的摧残迫害,就请君向我们薛师姐身上看起起起起起——”
薛师姐,一个心怀文学梦的新时代女性。本校文学系的亲女儿,读完本科,阴差阳错上了社会科学的贼船,在苦海中扑腾完硕士,又被推下水再接再厉扑腾博士。
在扑腾博士期间,彻底被万恶的学术黑势力逼疯了,以为自己永无毕业之日,每天打扮得跟民国人物似的在校园里游荡,今天还是一身旗袍张爱玲,明天就变成长衫礼帽的孔二小姐。实在是本校行为艺术急先锋,身体力行启发了一批又一批学术朋克后来人。
在她成功毕业那天,文科的在校研究生师弟妹,包括夏柯这种未来的研究生,给薛师姐办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会,大家眼含热泪向她献上花环,并发表演讲,赞美薛师姐把十八到二十六岁这段最光辉的青春岁月奉献给了学校。
可没有想到。
夏柯追思往昔:“您不是志向远大要卖身给资本主义从此‘效鸿飞冥冥去也,绝迹江湖’么。”
薛朝阳沉痛:“外面的世界不好混呐!”
以为校园是苦海,没想到出了校园才发现象牙塔外更苦海!被资本主义的铁拳打得鼻青脸肿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外漂泊的夜晚里想起祖国温暖的怀抱,当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投奔母校,回炉重造——从博士要努把力升级博士后了。
尽管还是个社科类的。
“但是,我胸中对文学创作之热爱永远不死。文学梦永远不死。”薛师姐镜片后的目光坚毅,压低声音塞给夏柯一沓纸:“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是中文系的人,投身社科研究不过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无奈之举。”
夏柯往那纸上看。
抬头两个二十号粗体大字:剧本。
他往下扫:
第一场 克罗诺斯帝国 奥林匹斯号舰群
盛大的庆典
宫廷诗人:皇帝已经衰老,但他的帝国还年轻。
夏柯:“皇帝?”
薛朝阳:“太空歌剧懂不懂,太空欧普拉!就套一个宇宙啊联邦啊帝国的壳。”
夏柯再往下:
喷泉旁 贵妇惊惶地窃窃私语
宫廷诗人:一柄利剑悬在他的头顶,一柄他亲手磨砺出的利剑——他的长子,他的继承人,帝国的执政官!
……
第一页出场的人物有三个:皇帝(夏柯),大王子(商汤),小王子(周旻旻)。
周旻旻小同学迟了半小时才赶来。
眼睛闪闪,第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夏柯,笑得眉眼弯弯。
薛师姐眼镜看向乳燕还巢一般向夏柯扑来的周旻旻,再看向远处犹如一块冰冷望夫石,可就是脚下生根不过来的商汤:“这可是你们学生会上次换届的真事。纪实文学呀。”
夏柯到这已经明白大概事件对应了,颇为无语,诚恳地指出:“师姐,把学生会说成谁的帝国,影响不好,校领导那过不了审吧?”
薛朝阳凉飕飕一笑:“没事,反正你们是反派,最后都死光了。”
作为一个久经考验的党员学者,薛师姐岂会犯此等歌颂帝国主义的低级政治错误?真正的主角由戏剧社骨干们出演,浓眉大眼,铁骨铮铮,那是“推翻封建腐朽王朝”的革命军。贫苦人民的好儿女最后高擎红旗摧枯拉朽一般冲进宫城,把自相残杀的帝国高层一网打尽。
堪称一个党旗飘扬在太空船上的主弦律剧本。
这个非常红非常专的主弦律剧本打印好了一式三份,薛师姐先散给夏柯、周旻旻、商汤,宣布:“你们的戏份在前面,回去自己先把词背了,这周末我们排练哈。”
周小同学已经扑上来,像只大号毛茸茸玩具:“学长学长,今晚有空陪我出去买个东西吗?”
夏柯一想,今晚真没事,还拿了小朋友零食,嘴又短手又软的,就爽快答应:“好啊。”
他想先走上去和商汤说两句话再走,哪怕无话可说,寒暄两句。可从商汤的角度看,就是小朋友挂在他背上,王八蛋还一脸宠溺乐得合不拢嘴。
这一幕给商汤眼里扎针,心里就像顶了根房梁,差点把自己顶死。
他二话不说背对夏柯。
夏柯要向前迈的脚步就止住了,他还盯着商汤的背影,半推半就被拉走。
5/22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