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叶云薇的表现还是突破我心理底线。
霜降那天我在予舟办公室外和她狭路相逢,她满脸疲倦,笑着跟我打招呼:“早啊,林湛。”
我忍不住停下来。
“是我记错了吗?”我问她:“还是绑架我的人不是你?”
她仍然笑。
“这么记仇的吗?”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我:“要我跪下来赔罪吗?”
“至少道个歉吧。”
她笑着把手指横到眉毛上。
“好,我道歉,对不起,我哥哥脾气太坏,被你冤枉一下就跑去坐飞机,害得你良心有愧。对不起,我们叶家没多培养两个继承人,害得我现在只能在纪予舟手下讨生活,不得不污染你视线。怎么样,满意了吗?林先生,纪家都是你的了,可以放我一马吗?”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带着笑看着我,眼神却比绑架我的那一次还森冷百倍。
我现在知道卫平对她的评价有多贴切了,能把话说到这地步,也算一种本事。
我知道她不会一辈子这样弱势,她很快就会成长为合格的继承人,接掌叶家,然后恨我一辈子。如果予舟出了什么问题的话,她大概会第一个上来报复我。
这场短暂对话甚至引起连锁效应,晚上吃饭前,家里来了个客人,递了张邀请函,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予舟的神色一下子冷起来,沉声道:“滚出去。”
人当然是走了,我问予舟什么事,他不说,再认真问,他皱起眉头:“叶老太太请你去。”
“去干什么?”
“说要认你当干孙子。”他也觉得可笑:“真是疯了,叶家的人。”
我都不知道这是为了让我和叶云薇和解,还是单纯怕我给纪予舟进谗言,破坏他们世交关系,所以提醒我一下叶修羽的死和我有关。
吃完饭我去陪瑞瑞玩,哄得他睡着了,准备去画画,路过起居室,予舟坐在沙发里看文件。
大概这雨下得人脆弱起来,我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怎么了?”他伸手摸我的脸。
我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手掌里。
我难得这样示弱,予舟都慌起来。他不是会安慰人的人,沉默看着我很久,忽然说:“其实现在叶家是最脆弱的时候。”
我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如果要摧毁叶家,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我笑起来。
“你要做纣王吗?予舟。”我安静地仰视他眼睛:“我可不是妲己。”
如果把每个家族都比作一个人的话,叶家只比纪家体量稍低,一个人想打赢另外一个人很容易,想杀掉另外一个人却要付出相当惨烈的代价。
能怎么办呢,我和予舟是两个世界的人,全靠一点感情才联系到一起。他们与他,却是一片森林里生长的植物,盘根错节,就算情感上已经分崩离析,想要一刀两断,也要伤筋动骨。
但偏偏我们这一点联系,盖过所有的盘根错节。叶云薇最恨的就是这个,纪予舟于她,介于兄长和同类之间,她无法恨纪予舟,只好恨我。
只要叶家存在一天,叶云薇就会恨我一天,这仇恨永不会熄灭,除非叶家轰然倒塌。她现在就敢堂而皇之地挑衅我,等她和予舟话语权相等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其实还有别的选择。”予舟说。
“是吗?”我当他安慰我,笑着靠在他腿上,心安理得旷一晚上工。
第二天予舟上了财经杂志封面。
本来是例行采访,记者提到一句“世交”,他说:“还是用合作伙伴这个词吧。”
然而紧接着合作也没有了,宏创和叶家合作的收购计划暂停,说是谈判受阻,在这个时间点上,未免太巧。两家股票一起跌,宏创跌幅小点,叶家完全是高台跳水,叶云薇被记者堵着采访,并不慌乱,甚至面带微笑,说很遗憾合作不太顺利,希望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颜仲到底有点义气,还打电话来惹我,半开玩笑半认真:“恭喜你啊,林湛,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说:“你也想上新闻吗?”
颜仲打着哈哈,匆忙挂了电话。
卫平在旁边,神色复杂看我。
我对他笑:“你看,卫平,人终究会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类人。”
予舟下属给我倒咖啡实在倒得有道理,大家都是七巧玲珑心,谁不怕苏妲己呢。
晚上予舟到家,仍然是寻常样子,扔外套,解袖扣,走到起居室,跟我打个照面,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疲倦地笑了笑。
我走过去,抱住了他。
他的肩膀宽厚,衬衫上有好闻味道,我喉头发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完了,纪予舟。”我似乎只有这句话:“你真的完了。”
这一步棋错得太远了,连我都看得出来。
“那也没办法啊。”他轻声告诉我:“我对了二十七年,不就是为了错这一回吗?”
-
有一次,我和邢云弼聊天,他难得提起他家里的事,说邢家原来家境不错,在他父亲这一辈败光了,他爷爷器重他,对他要求严格,他有个弟弟,因为不太聪明,完全被放养,他因为太早懂事的缘故,和父母一直不亲。
他说有一次他很早做完了功课,路过弟弟卧室,看见他父母坐在他弟弟床边,在给他讲故事,很受震动。
他说:“其实他很羡慕我,我比他聪明,比他有出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
“但是有那么一秒,我在想,我能不能也有一次,不做那个最优秀、最懂事的人,我也能任性一回。”
我那时候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这句话。
现在我知道了。
我该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如果他们真的爱你,他们一定也知道。只是成人的世界太复杂,我们都是心甘情愿戴着镣铐跳舞的囚徒。
等到那一天,时机成熟,会有人为你解开镣铐,告诉你,他知道你在背负什么,没关系,以后不要再背负这些了,我们可以做最错的选择,当最任性的人,肆无忌惮地穿行在阳光下。
到那一天,你就可以与这世界握手言和。
第六十三章 同类
冬天很快就到来。
这是个肃杀的冬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叶老太太病危的消息在圈子里传起来,配着纪家和叶家绝交的消息一起看,更显得风雨飘摇。
小雪那天,予舟没有回家。
最开始我并不知道原因,那天是个阴天,不到五点天就快黑透了,很冷,瑞瑞早早地放了学,坐在我画室地上玩玩具,我以前是不放他进画室的,有些颜料对小孩也不太好,结果他就坐在我画室门口玩,我画得头昏眼花,一出门还吓一跳。
我一画画常常忘记时间,一直画到瑞瑞默默跑到门口去看了两回,我才反应过来。
“瑞瑞饿了吗?”
瑞瑞认真地点头。
我没有戴手表习惯,画室也没有挂钟,只能跑出去看表。这也是沐老头传给我的坏习惯之一,都说我是沐老头亲传弟子,亲传不亲传我不知道,坏习惯是传了个十成十,现在就算买了再好的颜料,还是忍不住拔两遍胶,最要命的是拔胶时还忍不住上手,上次在画廊见面,沐老头也刚弄了颜料,两师徒面面相觑,手指头全是五颜六色的。
其实一走出画室,我就觉得家里气氛就有点不太对劲。
但我没放在心上,叫厨房先开饭,陪着瑞瑞吃了晚饭。
七点钟予舟还没回来。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是卫平接起来的。
“林先生,纪总今晚不会回去了。”
“哦,好的。”我有点奇怪:“是工作上的事吗?”
予舟今年出差很少,就算有事情,也会提前跟我打招呼。
卫平沉默了一下。
“我们在老宅。”
我明白了过来。
我刚刚还在奇怪,一般我的电话卫平都是直接给予舟的,为什么这次直接接了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予舟还好吗?”
“纪总在陪着老爷子。”卫平顿了一下:“老爷子已经不大好了。”
“我现在过去。”
-
我匆匆挂了电话,去洗脸换衣服,瑞瑞正坐在地毯上玩玩具,我过去蹲下来捧着他脸亲了一口。
“爸爸现在要出去,瑞瑞在家要乖,听陈阿姨和老师的话。”
陈阿姨是保姆,家里光是专为瑞瑞请的人就有三四个,又有医生在,所以不用太担心。
瑞瑞若有所思。
“爸爸要去找爷爷吗?”
我怔了一下:“什么?”
“上次爷爷跟瑞瑞说,说他生病了,我们很快就要去爷爷的房子里住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亲了亲瑞瑞头顶。
“是,爸爸是去看爷爷的。”
我安置好瑞瑞,自己匆忙拿了些东西出门,其实老宅那边什么都有,不过是带一些自己觉得用得上的东西罢了。
我走到门口,正准备换鞋,吴妈安静走过来,她手上拿着我外套,叫了一声:“先生。”
我怔住了。
她垂着眼睛,像给予舟穿外套一样,替我穿上了外套。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轻声说了句:“走了。”
外面刮着冷风,我本来准备自己开车,刚进车库,跟车库外的陈敛面面相觑。
今天挺冷的,他守在外面也是吹风,但是毕竟是予舟让他来盯我的,总不能坐在我客厅守着。所以只能在外面冻着。
“你开车吧。”我直接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过几天我跟予舟说,你来跟我当司机吧。”
-
到老宅时已经是深夜了,因为是予舟的车,很容易就进去了。风还在刮,纪家大门外有灯亮着,我以为是守门的人,车到门口才发现是卫平。
“你去停车。”我下了车。
卫平打着灯,领我进去。
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经过花园的时候停了一下,那间佛堂里也亮着灯。
又不是四大皆空,装什么断舍离。
老宅里灯火通明,佣人都很安静,老爷子卧室在楼下,我坐在客厅等,有穿着正装的人经过,都说读书最好做医生或律师,今天都齐了。
卫平又进去了。
佣人端上茶来,过了一阵子,又摆了夜宵和点心,即使在这种时候,这栋房子里也有着那种安静的秩序感。
到凌晨,医生和律师都离开了,我仍然在等。凌晨三点,纪家的管家匆匆走了出来,似乎在交代什么,我听见佣人的哭声。
过了一阵子,予舟走了出来。
他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大概是上着班赶过来的,穿着正装,神色不是疲惫,也不是悲伤,只是木木的,看见我,站定了,没有走过来。
跟在他身后的卫平离开了,手上拿着一把伞,我知道他是去报丧,纪家祖籍江浙,报丧带伞是古礼。
佣人端了孝布上来,白得刺眼,但是不敢靠近来,因为怕予舟。
“是披还是系。”
“是系。”
佣人把麻布系在我手臂上,是粗糙的生麻布,边缘有丝丝缕缕的纤维,五服中最重的丧服,纪家规矩大,没有用西方传来的黑纱,但也没有做丧服,算是折中。又把一缕麻系在扣子上。
我接过佣人手上孝布,走到予舟身边。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他像高大的雕塑,西装的扣子冰冷,生麻很硬,我系了两下才系好,予舟的眼睛看着我的手。
我忍不住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脸。
他鬓边发丝冰冷,最近瘦了很多,颧骨有生硬的线条,大概是太累了,他就这样靠着我的手,低下了头。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有沉甸甸的重量,他伸手抱住了我,力度大得几乎要把我肋骨勒断。
“我爷爷走了,小湛。”他这样平静地告诉我。
“我知道。”
“这世上没有人会觉得我是对的了。”他说。
原来他知道的。
他的冷漠,残忍,和打死都不愿意认错的固执,他都知道。
但他是纪老爷子亲手培养出的继承人,是更年轻的纪禹臣,他只能以这样锋利冷漠的姿态继续走下去,就算失去了自己的至亲、师长,和唯一的同类。
古书上有青鸾舞镜的故事,但予舟不是青鸾,他不是什么纤细的鸟类,他更像是《浓雾号角》中那地球上最后一只恐龙,生活在黑暗的海底深渊,强大而孤独,用千万年来找寻同伴,最终失望地回到深渊之中,再也不回来。
“不会的。”我轻声安慰他:“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都说我固执,那就固执到底吧,对与错,是与非,我全都不再在意,执迷不悟也好,飞蛾扑火也罢,从十年前我看见他的那一眼开始,也许结局就已经注定。
第六十四章 结局
纪老爷子遗言,一切从简。
因为这缘故,丧事没有太铺张,但是毕竟是一家之主,仍然是庄严肃穆的,来吊唁的人也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瑞瑞也被接了过来,穿上小小的丧服,茫然地跟着予舟接待来吊唁的人,呆呆地对着老爷子的遗像磕头。
他压根不懂发生了什么,吃饭的时候还问:“爷爷不吃吗?”
他生活里没有太多老人,沐老头又太凶,所以对纪老爷子印象深刻。我怕予舟伤心,亲了亲瑞瑞头顶,没有说话。
叶家是第三天来的。
那天是下雨天,叶家人都是一身黑,叶云薇走在最前面,仍然是纤细骄傲模样,盘发,头发光滑如黑色丝绸,只别着一朵很小的白花。
她和予舟之间冷漠如陌生人,只是行礼,还礼,但却端端正正在纪老爷子灵前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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