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染听着这样轻微的声音丝毫未动,仍旧懒懒地阖眼而躺, 好似睡着了一般。
靳鞅透过珠帘去看随意倚在软榻上的人, 看了片刻后挥手去掀珠帘, 手上和脚下的动作都未曾刻意放轻。
景染姿态闲散,神色平静, 靳鞅站在榻前, 微微低头看了她片刻后将视线移到了旁边高脚方桌上的药碗,挑眉出声,“不想喝药?”
“不喝。”景染睁开眼睛, 眸色清明,瞅了眼靳鞅, 断然回复。
靳鞅眉头挑地更高, “无论如何也不喝?”
“不喝。”景染毫不犹豫, 不改其音。
靳鞅不知想到了什么,斜斜睨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南海胭脂鱼,身长三寸,麟若薄玉, 肉似雪松,化而为汤,齿颊留香。”
景染淡敛的神色忽然动了动。
靳鞅将她细微的变化尽揽眼底,眸中藏着笑意继续道:“所以若用胭脂鱼化的药汁,你也不喝?”
景染没出声,神色淡淡,好似并不感兴趣。
“不喝便不喝罢。”靳鞅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无奈地对外面吩咐了一声,“抬桶水进来。”
“你要在这里沐浴?”景染抬眼,说话间靳鞅已经两步走到屏风后褪去了外袍,理所当然的声音传了出来,“这宫里处处都是我的地方,在哪里沐浴都是一样的。”
这样说的话。
确实如此。
景染半坐起身,也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偏过头去睨桌旁那碗药。
正在窸窸窣窣脱衣的靳鞅忽然自屏风后探出了脑袋,看着景染将鼻子凑上了药碗的动作,好整以暇地对着她挑了挑眉。
景染:“……”
这种好像做了贼……确实是做了贼,又被抓现行的感觉怎么如此煎熬。
靳鞅忍俊不禁,看着景染瞬间绷起的脸,体贴回了屏风后,继续一边脱衣一边莞尔道:“胭脂鱼离了南海的活水片刻便死,所以运到京城的也不多。前些日子你昏迷,我便将就着将药给你灌进去了,今日还未来得及吩咐去换。”
景染偏头看向屏风后的朦胧身影未曾出声,眸中情绪深敛邃然。
“传旨下去,将景世子的那副药换为用南海胭脂鱼的鱼汤来熬。”靳鞅不在意景染是否出声,一边缓缓将身子埋进水流,一边对放好浴桶后要出去的宫人吩咐。
“是。”宫人应声后妥帖将殿门合了起来。
景染听着屏风后轻轻拨动的水流声忽然重新躺上软榻,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她低声道:“靳鞅。”
“嗯?”
“你这样对我的话,你说明天之后,天下间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该会怎样传,是说我狐狸精,还是红颜祸水?”
“……”靳鞅提醒她:“师姐,你现下是女扮男装。”
“行罢,可以的,嗯……”景染自顾自地对着殿顶翻了个白眼儿,“那便是男狐狸精。”
靳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片刻后忽然穿戴妥帖地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微微低了头看着景染,嘴角弯弯,“你在意这些传言?”
“自然在意的。”景染好似有些苦恼地皱着脸,“倘若羽毛能是白的,谁愿意让它变黑。”
“明显白色是比黑色更好看一些的。”景染顿了顿,补充。
靳鞅:“……可是你明明不愿穿白色的衣物。”
“那是因着我以往所穿白衣,皆为仙衣坊的雪蚕丝织就,这种雪蚕丝倘若上色便会易了质感,穿起来失之舒适。”
“……”这是在说什么,靳鞅想了半天,诚恳地问道:“所以你以往惯常穿白衣,到底是因着白色好看,还是雪蚕丝穿起来舒适?”
“自然是因着……”景染抬眼,看着靳鞅身上轻薄柔软的睡袍忽然道:“你这种面料也极好。”
“……这是彩晕锦墨香锻。”
“嗯,极好,我也想要。”景染点头。
靳鞅垂眼看她,“你也要沐浴?”
景染又点头。
“好。”靳鞅又吩咐门外的宫人抬了一桶水进来,同时取来了一身彩晕锦墨香锻的睡袍来。
景染从榻上起身,如靳鞅一般进了屏风后褪衣沐浴。
靳鞅偏头看了屏风后许久,负手走到桌角的香炉,不紧不慢地添了几勺香料进去。
丝丝缕缕的香雾很快顺着腾龙的口中袅袅升起,清雅却不失芬郁的墨兰幽香一点点浸润到景染的发肤之间。
普天之下能压得过龙涎的帝王之香,除了墨色幽兰,便只剩——透冰雪莲。
景染闭眼,指尖儿勾挑着一缕发丝放到了鼻下。
她身上的雪莲香,早已淡了。
看着景染穿着同样的彩晕锦墨香锻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靳鞅站在窗边侧过身,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勾唇道:“果然不管是什么样的衣物,师姐穿起来都更为好看一些。”
景染没羞没躁地点点头,诚然道:“我生了副好皮囊。”
“所以天下人又如何会骂你。”靳鞅仰头看着弯钩月色,沉静道:“师姐若是愿意,我便帮你恢复了身份又如何。”
景染顿了一下,看着靳鞅笔直清隽的背影,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视线却是落到了院角的那株紫竹上,问道:“‘女帝,本贵’的预言是你师父为青越长孙氏卜的?”
“对。”
“所以我自小便得女扮男装,还是托了你师父的福?”景染挑眉。
“没有我师父也会有别人。”靳鞅似乎笑了一下,挽唇看着中天道:“近百年前的青越圣宗皇帝之时,九天曾显运势星图,长孙氏诸星匿坠,孤象难为,实乃亡国之兆。”
景染也将视线从紫竹移向天上的星象,静静听靳鞅继续道:“之后圣宗皇帝之子继位,谥号德宗。德宗皇帝至情至性,独宠皇后,果真膝下只单薄一嗣,是为生来富贵花,宿无龙凤命。”顿了顿,靳鞅偏头看了眼景染,“德宗皇帝唯一的那个皇嗣,便是你祖母。”
当日在裴劲松和殊鸾大婚那一晚,长孙祈沐曾在马车上告诉景染,长孙氏德宗皇帝专情至性,一生只娶了容皇后一人,也只得了青越先皇一子。而她祖母,是出身于与长孙氏先祖一母同胞的并肩王一脉。
而如今,这两人的身世明显是有出入的。
靳鞅看了眼景染,了然继续道:“容皇后自小体弱多病,生你祖母时便九死一生,所幸得了高人保命,母女平安。但也因此损了根脉,之后一生都再无可能有子嗣。
所以当时,德宗皇帝思量再三,终是逆了长孙氏原本的命脉。彼时,一则你祖母随了容皇后的体质,自小体弱,恐难养大;二则帝位艰辛,他未必想让自己唯一的女儿走上这条路;第三,则是圣宗皇帝时所卜的,已经实现的‘子嗣衰,江山竭’的预言。”
说到这里,景染又如何能再不明白,之后定是德宗皇帝便暗中抱了并肩王府一脉的子嗣,也就是如今的青越先皇入宫抚养,之后继承了长孙氏的大统,登基为帝。而自己唯一的女儿,便被换到了并肩王府,作为并肩王府的嫡女,一路平安长大。
所以如今青越真正的皇室一脉,应当是她祖母之后的子嗣,也就是这一辈的她,和姜柏奚。
这也是她当初再三思量却始终无法真正触摸到的,老皇帝势定要除掉德钦王府的那根逆鳞。因为自始至终老皇帝和长孙祺灏忌惮的便是她祖母留下的正统皇室血脉,而不是那个糟老头子。
如此一来,姜柏奚身上并流着青越和甘丘两国皇室的正统血脉,所以青越和甘丘将来若是举国联合,名正言顺。
“只因‘本贵’预言,德钦王府便被暗中忌惮了三代,又加上‘女帝’星象,德钦王府若有女嗣诞临,必难逃劫难。”靳鞅声音平静,道:“所以不仅你出世起便被迫女扮男装来抚养,在二十年前,你更是有一个姑姑一出世便被德钦老王爷秘密送回了甘丘,长大后嫁于了朔北,也就是如今刚刚举国相投青越的——朔北王后。”
景染听到这里虽仍意外却不觉诧异,当初姜柏奚安排朔北的举国相投,她本就觉着暗有隐情,甚至连叶玫都有所猜测。原来只是因着,朔北的原太子晏怀,也有着德钦王府的血脉,本就是她们的表弟罢了。
所以早已从百年前,从祖辈起便留下了这些无数比环环相扣的糊涂账,导致今时今日,诸多事情搅和在一起,剪不清,理还乱。
景染忽然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靳鞅偏头看了眼她,负在身后的手抬起合上了窗户,将轻风隔绝在外,柔声道:“困了便歇着罢,你的伤还未曾好全,当该多卧床休养才是。”
“你不也一样。”景染不以为意地极轻笑了下,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道靳鞅:“你睡哪里?”
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三步的距离,靳鞅深深看进景染眼底,却觉着那双凤眸中的情绪无论如何都探望不清。片刻后,她轻声开口,“我回帝寝殿,明日要早起上朝,我便不扰你了。”
“也好。”景染随意点点头,绕过屏风后躺到了床上。
桌角细沙流下的声音格外清晰,朦胧夜色如水清凉,安静了须臾后,靳鞅沉稳缓慢的脚步声逐渐离开,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之后数日,乌荔皇宫内风轻云淡,井然有序。景染在闲适的气候与氛围中安然养着伤,每日陪下朝后的靳鞅用膳下棋,赏花品茗,无限安然。
在除开乌荔皇宫这块儿安静之地的天下,各种消息却已经被传的沸沸扬扬,轰轰烈烈。
从乌荔新皇动用兵马从青越九公主手上截人开始,每日都会有全新的消息和猜测如同雪花一般飘满天下,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和酒楼茶肆间最为沸腾的谈资。
随着景染醒来后未曾大发雷霆,却主动撕了乌荔新皇的衣物;到她摒弃了曾让天下男子争相效仿的白衣如雪,改穿靳鞅御用的墨彩锦云锻;再到两人一同沐浴,同衣而穿,同膳同寝,出双入对。天下的百姓一次比一次震惊,一次比一次哗然。
就连乌荔的文武百官都曾于朝堂上多次提起试探,却被靳鞅不动声色地轻飘飘挡回。一无名分,二无说法,所有人都摸不清当事两人的心思,更未曾有人,能够探听出那位好似已经在世间消失的青越九公主的片缕消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下百姓从一开始的诸多震惊猜测变为了单纯的唏嘘艳羡。
因为世传,乌荔新皇待景世子如珠似宝。景世子不喜服药,荔帝便万里铁骑运回南海胭脂鱼为其做汤熬药;景世子喜看奇闻怪谈,荔帝便下令搜罗举国话本,曾为天下间所有文人雅士所贬低不齿的俗物一夜之间身价翻百,成为千金难买的皇室独本;还有景世子喜爱以一种紫竹做的纸笺折纸叠罗,于是漫山遍野的紫竹顷刻之间成为山野乔民争相抢夺的发家之物。
如此种种,不剩枚举。景染的一举一动被传出后都引起天下众人的争相模仿,于是乌荔商市的发展在短短数日内达到了建国四百余年来的巅峰,甚至有隐隐引导影响其余诸国的迹象。
所有人在这样的氛围中都忘记了事情本该有的猜测和发展,就连景染本人,也好似在日复一日的闲适中逐渐忘记了原本的身份和生活。
天气晴好的春末,气候逐渐趋于初夏。景染躺在整座乌荔皇宫最高殿塔的塔顶上闭目小憩,刚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便有宫女的声音逐渐将她唤醒。
“景世子,皇上说今日早朝结束的时间难料,传话让您暗时用午膳,不必等她。”
景染从脸上取下用来遮光的话本子,偏了偏脑袋看下去,刚刚睡醒的声音还含着半丝慵懒,闲散问道:“早朝有何要事?”
传话的宫女也不避讳,仰头恭敬道:“昨夜有贼人擅闯皇宫,帝师与其交手,纠缠半夜,毁了几座前朝的宫殿,皇上正在工部商议该如何修缮。”
“哦?”景染眯了眯眼,看着巨大的瞳日耀出炫目的金边儿,仍旧懒洋洋道:“什么贼人?帝师又是谁?”
“帝师便是皇上的师父,而贼人,是——”宫女好似有些犹豫,景染不动声色地安抚她:“大胆说,恕你无罪。”
“是您的师尊,无回道长。”宫女回话。
景染“唔”了一声,咕哝道:“原来是那个臭老道。”
宫女在底下侯了一会儿,见景染再无吩咐,刚准备转身离开,景染懒散的声音便传了下来,“去向你们皇上传话,就说让她准备一万人的弓箭手,箭头上抹上青樱花的花粉,那个臭老道再敢来,便用万箭射他。”
宫女好像呆滞了一下,才立即应声,“是。”
景染不以为意地侧身曲腿,担在塔沿儿,懒趴趴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整整一日的时间,靳鞅都未曾空闲出现,景染踏着刚刚洒下来的水银月色回了倾颜殿,在伸手去推门的时候忽然顿住了动作。
无端静谧的月光满地流淌,照得整座宫殿温柔祥和。殿内跳跃的烛火映照而出,在窗纸上投影出陆离斑驳的影子。
景染维持着推门的姿势一动不动了许久,才终于抬步走了进去。
在清辉月牙和暖温烛火交映的光晕之下,一袭天青冷色的清隽身影正端直站在光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唔唔唔,明天返校可能没有时间更了,卡在这里不知道会不会被打死【捂着锅盖跑~
第103章 拨云散雾
万籁俱寂的皇宫笼罩在浓浓夜色中, 站在光下的人久久未曾发出声音, 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景染。
景染也淡淡投望过去, 见那人身上亘古不变的青衣表面流转着九天孤月一般的冷光, 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小脸似乎变得更小了一些,瘦没瘦倒是看不出来, 只是好像长高了一点。
除此之外,便是那些好不容易被自己日日夜夜, 点点滴滴, 暖在怀里才化开的濯凉, 又悄然间泛上于那人眉梢眼角。连带着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好似少了曾经那些让人感觉到心口发烫的灼热。
82/121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