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还以为,陆钰连着派了三个衙官,借着督巡之名,来我盐立城探宝,是已经胸有成竹,打算把当年因果公之于天下了呢。”洛随轻轻一笑,“却是还在等……这帮愚笨之民,有什么好等的!直接杀了就好。”
那大靖还能剩下多少人?薛慕极想了想,狠毒极端的人,有时候想法特别天真。还直接杀了,杀到一半早就造反了,谁会愿意伸长脖子等着刀子砍啊!
庙门后的影子,正缓缓靠近。
正好角度,但陆昭却是故意快走两步,把莫子羽的绝佳伏击位置给挡的死死的。
薛慕极气的又踩陆昭一脚,哥哥你什么意思啊,你这是要与杀人犯聊人生嘛?
洛随依旧在自言自语,“陆昭,你通过机关,你的人进城,化妆百姓,甚至刚刚坐在马车里的侍卫阿瞳,是你的人,如今已经救了那个西凉王爷离开,我的家宅被金甲卫包围,都在我意料之中。”
什么?薛慕极回想,刚刚那个冰冷的青年是哥哥的人?难怪哥哥不急。难怪哥哥之前能给莫子羽保证。
“那三个衙官的手记,何以会送到雍都去?我杀人能瞒天过海做成自尽,难道会漏过这么重要的证物吗?那个去雍都送信的差事,是我找的。若不是手记所指,你也不会这么快发现这庙的玄机。我本想引陆钰来,让摄政王爷亲眼去见机关深处的那口青铜棺。我相信着,他一定回来,因为他是嘉羽皇太子托付大靖江山的人。而到底,却是你来,他信任你如此,却是出乎我的意料。”
“那封信,没有送到摄政王府,义父压根没有见过这三本手记。”陆昭并不吃惊,一切顺利,也让他生过短暂疑惑,但被薛慕极的出现扰乱心神,没有细细去想。
他似乎才是被牵引着入局的那个人。
“皇上……嘉霖皇帝……我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陆昭说话,“为什么?”
“我想,给陆钰制造这个机会。为嘉羽皇太子翻案的机会。”洛随说着又咳嗦,手上多出一个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我的身体,快撑不住了,临死之前,我想完成最后的心愿,还恩公一个清白。”
“你快死了还要娶薛梅!”薛慕极被这句话给惊讶住,其实他最气的不是眼前这位,而是那个把亲姐姐嫁给个快死的人的平江世子!
洛随说,“我无意娶妻,平江世子非要与我结亲,拉我与平江侯府做同盟,可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懒得理他,索性答应下来。”
所以薛梅逃跑,迎亲马车里空空,衙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跑了正好吗?
平江世子……唉……在那猪世子面前,薛慕极竟然对杀人犯产生了同情心,与其同盟,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们该谢你放我们一码?”薛慕极歪着头,这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三个意外,让我调整了计划。你,是个意外。”洛随站到庙门口,撕掉头顶的蜘蛛网,继续自顾自说,“陆昭,你竟把自己当做诱饵,想要复制那被雨酸灼伤的伤痕,活捉我的手下,这是第二个意外。”
“第三个呢?”薛慕极等了半天,洛随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放置供奉像空空的位置。
“莫子羽,堂堂西凉太子,躲在庙门后,企图偷袭一个病的快要死的人,你有什么资格与嘉羽皇太子并称双羽?”
洛随忽而转身,面向莫子羽藏身的地方,薛慕极能感受到孱弱身体里喧嚣的愤怒。
第58章 58
第三个意外,是西凉太子。
莫子羽慢慢的从庙门后走出来,他早得知弟弟无事,但他吃了这么个暗亏,自然是要从洛随身上讨回来的。
本要击杀,却被陆昭故意误事。陆昭挡着他的视线,似乎是想要捉活人回雍都受审。
人在雍都,莫子羽也不能够太放肆,况且瘟疫药方一事,他还要陆昭帮忙。
他出现在几人面前,对洛随说,“我今日不杀你,你且记住,康儿受的罪,我定要你加倍偿还。”
薛慕极暗叹,这姓洛的病秧子,都说自己活不过多久,死人又怎么能加倍偿还呢?难道还挖出来鞭尸不成?话说这位兄长对弟弟的爱护,简直令人发指,难怪越养越怂包。
洛随咳喘两声,刚刚有些起伏的情绪压下来,忽而,满脸都是狠狠的笑意,“太子殿下,我等着,我等着你的报复,你可以如当年,对付嘉羽皇太子一样来对付我。只可惜,雍都已再无冯太后的根基,你还是乖乖滚回你的西凉,好好守着你的江山社稷吧。”
“你究竟是何人?”陆昭一直在听,洛随显然,知道他与义父多年探寻不得的秘密。
义父经常与他说起嘉羽皇太子的旧事。当年嘉羽皇太子的旧人,都被冯太后的势力连根拔起,杀得一个不剩,就连齐安长公主也自刎于殿前,陆钰从梦泽回到雍都的时候,就剩下齐安长公主的密信,跟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的驸马谢轩。
所有的证据都被冯太后埋葬。
现有的证据,也是从疯癫的岳青的疯话里推断出来,顺着去查,找到的零星密信,拼凑出来的。
当年,嘉羽皇太子为何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从云端跌入沼泽,至今陆钰权倾朝野,依旧不敢轻易翻前朝旧案?
陆昭本是为宝藏与杀人案而来,却意外的遇到了这位可能知晓当年往事的人。
洛随依靠着门,他已经撑不下去,掏出手帕擦嘴,渗出的一丝血水。
“想你当年,与冯太后合谋,诬陷嘉羽皇太子通敌卖国,你在大靖国土散播瘟疫的罪魁祸首是嘉羽皇太子,煽风点火,逼迫旧东宫的臣属密谋救主,坐实了造反罪名。咳咳,世人只知道,是冯太后一杯毒酒,赐死了大靖国风华无双的太子,却不知,利用冯太后的畏惧之心,为冯太后献上这毒计,让嘉羽皇太子背上负国骂名,含恨而亡的,却是你,是你,莫子羽。”
莫子羽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恐惧。
“你……是……谁?”莫子羽与陆昭问了同样的问题。
“你不记得我了吗?”洛随惨笑,“太子殿下真是健忘啊。就在这里,在这座庙,我们一起感染疫病,一起被嘉羽皇太子救下性命,一起尝试新药,在无止无休的折磨里挣扎,最后,还一起活了下来。你竟然忘记我了?我本不姓洛,你那时候也不姓莫,是不是,穆大哥?”
莫子羽的手,微微的颤抖着。
“应……应……风……你还活着?”
“没错,我还活着,不过我快要死了。死前能再见你,上天待我不薄。”
莫子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年莫子羽刚十岁,瞒着父皇母后,第一次离开西凉,到大靖最富庶的平江游山玩水,却正碰上席卷半个大靖的瘟疫。
病来如山倒,他空有文采武功,志向抱负,也抵不过病魔来势汹汹。奄奄一息的他被隔离关在山谷里的小木屋中,在屋里,他认识了几个病友,其中有个五岁大小的孩子,叫应风。
应风比他病的轻,能走路,经常喂他食物,还愿意与他说话。他那时候神志虚弱,勉强提着一口气,却不肯受命运摆布。
应风说,他的父母都病死了,只剩下他跟小他一岁的弟弟,弟弟很幸运,没有感染疫病,他要活下去,弟弟还在外面等他出去。
莫子羽想,他也要活下去,他的国家,还在等着他回去。大靖强大,咄咄逼人,他立志中兴祖国,绝不能再学父皇一般,逶迤妥协,软弱受欺。
他们互相鼓励,撑了半个月,当紧紧锁住的房门被打开,他感受到模糊的光线,嘈杂的声音。然后,他见到了神仙,白衣而立,风华无敌,他潜意识的就觉得,自己得救了,这个人,一定会救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见嘉羽皇太子。
嘉羽皇太子亲至瘟疫重病区,带着几十个从大靖四面八方寻来的名医。名医会诊,开始不眠不休的研究瘟疫治疗方案。
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经常走动在疫病区域间,有时候会握着将死之人的手,默默的合上那一双双不甘的眼睛。
终于有一天,那位大靖国的皇太子,对他们这些仅剩的挣扎着的病人说,“瘟疫预防的药方,我们已经有些眉目,但药剂的分量,却把握不住,需要有人来试。你们已经得病,是试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我知道,这对你们很不公平,但是,你们的牺牲,能救更多的人。”
莫子羽看见了,嘉羽皇太子的眼泪。
划过脸颊,随风而散。
他们这些病数月的人,根本没有力气抵抗,被强行灌下草药。
痛苦,难受,比之病魔更甚。
每天,都有无数的尸体从身边被抬走,但被关进来的人越来越少。疫情,似乎被控制住了。
莫子羽已经习惯于睡觉,只有冰凉的液体从嘴角滑进嗓子里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然后,他渐渐有了力气,他知道,自己扛过去了,自己活了下来。
不仅是预防,治疗瘟疫的药方,也因着所剩无几的十几个活下来的人,研制成功。
那一日,盐立城最繁华的古巷,建起了一座庙,庙里供奉的不是神仙,而是把大靖百姓从充满恐惧的深渊地狱拯救出来的嘉羽皇太子。
只是应风没有撑过来,莫子羽在仅有的活下来的十几个人里,没有见到应风的影子。
他来到盐立城郊的山岗,那些凹凸不平的坟丘,根本找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病友的坟,连上柱香都做不到。莫子康徘徊在坟茔间,与立在山顶,遥望坟丘,沉默无言的嘉羽皇太子遇上。
好在嘉羽皇太子并不知道他的身份,那时候,大靖与西凉的关系并没有现在这么友好,大靖朝中,以嘉羽皇太子为首的东宫属臣,与半边追随嘉羽皇太子的朝堂官僚,都立主在大靖强胜,西凉国势弱的时候,挥军远征。
那位太子,与他并称“双羽”的被国人奉为神明的人,微微浅笑,与他话,“谢谢。”
那是个很温柔的人,很随和的人,却是能在关键时候做下决断,牺牲将死之人,背负少数人生命的重担,守护大靖百姓与未来的人。
莫子羽看到了,大靖国民的欢呼与凝聚。那些人,对于给与他们新生的太子殿下,发自内心的崇拜与追随。
自古,奠定国之命脉的,是民心。
这样的大靖,几年之内,定能吞并西凉,不会给他这个西凉太子,施展才华,中兴强大的时间。
莫子羽悄悄的走了,联系细作,迅速回国。临走时,他找到了应风的弟弟,没有得病,在亲戚家里寄养,等着哥哥来接他的抽着大鼻涕的小孩。亲戚待他不好,他无依无靠,只会傻笑,瘦的像一根柴火。莫子羽留下百两黄金,带走了应家的弟弟。
西凉边境,已经得知消息的岳青将军,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迎接莫子羽并且护送回国。老将军听他轻描淡写的讲述了疫病的经过,竟然哭的像个刚满月的婴孩。弄得他安慰了半天,见识了这位纵横沙场半生浮华的老将军感性的另一面。
回东宫后,莫子羽就定下了全盘计划。
他欺骗岳青将军写下亲笔书信,牺牲了岳青将军的名节,间接造成了这位正直的老将军的疯癫。只因为,岳青将军是唯一跟大靖打仗且赢过的人,虽然之后又被打的弃城而逃,但总归是赢过那么一次。而领兵的,恰恰就是李嘉羽如今最信任的下属。
一封信,成为嘉羽皇太子通敌的证据,冯太后迅速发难,沈相借机用朝纲律法逼迫,嘉羽皇太子身正不惧,自愿入狱,接受大理寺审讯。
但最后的杀手锏,是流言。流言一半是现实,一半是编造,嘉羽皇太子为了试药,而下令“杀死”过半的已病之人,嘉羽皇太子为了在朝中的地位,取得百姓的信任与赞美,制造病原,散播瘟疫,拖延治疗,甚至张榜招揽名医,也被说成四处捉拿大夫。
神是最完美的,最无暇的,所以,只需要一点点裂缝,一丝丝尘埃,就能够摧毁。
莫子羽利用冯太后对权势的患得患失,利用冯家沈家与东宫的利益矛盾,借瘟疫事件的谣言,把不可一世宛如神明的太子逼向牢狱。
凤凰落九天,大靖百姓之前有多少崇拜,如今就有生出多少怨恨。他们信奉的是神。高高在上,庇护他们,拯救他们的神明。
神怎么会杀人呢?神怎能手染血腥呢?神怎能有如此肮脏的欲望呢?
那不是神,是刽子手,是源自黄泉的幽灵。
只是,计划的结果,稍稍偏离了莫子羽的预计。
莫子羽想过嘉羽皇太子不甘被冤枉,奋起谋反,大靖国战乱,正是他想要看到的。他也想过嘉羽皇太子为了大靖牺牲自己,禁锢牢笼一辈子,大靖再无能人,西凉也可保安全。但他却没有想过,冯太后会一杯毒酒,赐死自己唯一的亲孙子。
那个曾经万人敬仰,风华绝代的太子,就这么死在大靖漆黑潮湿的牢房里。
他有愧疚,对岳青,对李嘉羽,但从不后悔。因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国家。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报应,西凉的宫中,军中,出现了类似之前瘟疫的病患。
莫子羽亲身经历过瘟疫,自然知道瘟疫的厉害,他需要当年的药方,无论是不是相同的病,都可以试一试。但当年参与过的医生,当年从瘟疫灾区活下来的人,在嘉羽皇太子入狱的时候,都抢着跳出来,为东宫说句公道话,要么被冯太后杀死,要么被他派刺客暗杀。
药方也随着嘉羽皇太子的死去,东宫的没落而销声匿迹。
莫子羽没有可信之人,他的计划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西凉虽然在他的治理下逐渐强盛起来,但还禁不住大靖的怨恨。他的国家在发展,大靖也没有停滞不前。嘉霖帝又是一个嘉羽皇太子,年纪还轻,却有了一国明君的样子。
若大靖倾其国力,为嘉羽皇太子复仇,灭他西凉,也是有可能的。
他亲自前来,这是他来大靖盐立城的第二次,却遇上了……应风。
应风,已经猜出了当年他所有的谋局。
莫子羽后背的汗液,浸湿衣衫。聪明如陆昭,在应风所指的几句话里,早就有所怀疑。
当年,疯癫的岳青,忽然清醒,从他的细作眼底下逃走,这几年,住在陆钰府上,是否背叛,他还不能肯定,但陆钰这些年查到的,多半是瘟疫是自然发生,与嘉羽皇太子无关的证据,以及冯太后一边如何捏造通敌,关于他西凉所为,却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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