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店家前言不搭后语,但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人是慕容冲无疑了,致远又问道:“你可知他在何处落脚?后来又去了何处?”
店家摇头,“后来我再未见过他,不过似乎是往西边去了。”
苻坚从致远手中接过淝水剑,重新佩在身上,转头便走。
“主上……”
苻坚死死压抑住狂乱心跳,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疾行,直到累得微微喘息才停下。
致远上气不接下气,“主上,您……”
“朕无事,”苻坚举目四顾,发觉路上行人渐稀,周遭随扈面上都已有些疲惫,不由得心生愧意,“走吧,回那间酒肆,似乎是叫邺城春,是么?”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请他重登马车,一行人往酒肆赶去。
邺城春不愧是鲜卑故都最大的酒肆,不仅有最香的胡食,最醇的胡酒,还有最美的胡姬。
苻坚座席在二楼窗边,既可以欣赏酒肆内歌舞,又可以坐看窗外街景,雪肌玉肤、热烈奔放的胡姬在他周遭载歌载舞,可他却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厌倦与漠然,依旧面目沉静、不为所动。
人影憧憧,苻坚竟觉得每个人都像他,却又不是他。
“好!”
就在此时,一群人喝起彩来,众人看去,就见一楼堂中有一方入得门来的红衣客人,正与胡姬们共舞胡旋,舞姿飒沓,急转如风。
苻坚为楼下喧嚣所动,只微微扫了眼,便陡然起身,扶住阑干向下望去——灯火之下,那人身形高挑,锦衣华服,肤白胜雪,一双凤眼斜挑,正直直地朝自己看过来。
一在楼上,一在楼下,万物皆寂,只剩下眼前之人。
苻坚怔怔不语,慕容冲看了他许久,最终讥讽一笑,转身欲走。
“且慢!”苻坚重生以来,一直修身养性,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冲动,可不知是否因不在龙椅之上,整个人的心气再度活了过来,仿佛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阁下且住!”
慕容冲回过头看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既有着娈宠出身的威帝的凌厉阴郁,又有着类比皇子的阿房侯身上的骄纵明媚,“老匹夫,你我素不相识,叫我作甚?”
身旁暗卫内侍纷纷垂首,苻坚却不以为意,“素不相识不错,然而阁下风姿绝伦,难得萍水相逢,老夫想要结识一二,才冒然打扰,还请阁下勿怪。”
慕容冲身后护卫似乎也识得苻坚,一个个均紧张不已地盯着慕容冲,等着他训示。
“呵,老匹夫见之不似善类,”慕容冲轻蔑不已地掸掸袍袖,“不过正好今日闲得无聊,陪你周旋一番也不是不可以。带路吧!”
说罢,他疾步上楼,苻坚亲自步下楼梯,二人在半道相逢。
苻坚伸出手,想去搀扶一把,慕容冲却反手一握,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老匹夫休要动手动脚。”
苻坚对这个称呼极为不满,冷声道:“那白虏且将手先放开?”
他们这里波涛暗涌,周遭人看来,却是二人极为投契,相携挽手入座。
“怎么,陛下此番对征伐天下无兴致了?”甫入座,慕容冲便开口道。
苻坚为慕容冲斟了酒,“阿房侯好大的忘性,朕曾说过再不动干戈。”
“上辈子输怕了么?果真是个懦夫。”慕容冲瞥向窗外繁华夜色,“倘若我是你,我便厉兵秣马,一雪前耻。”
苻坚深深看他——慕容冲得了前世记忆,定然十分憋屈,只恨自己重来时早已尘埃落定,再无可作为,故而只能在死遁之前与苻秦朝野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既折辱苻坚以报前世之仇,更最后以一个将军的身份与这大争之世做个诀别。
苻坚摇头,“朕确是惧怕,可朕怕的却不是自己下场凄凉。朕怕的唯有三点。”
“哦?”慕容冲与他两世都算是极其亲近之人,眸光一转,缓缓道,“国祚沦丧,亲友凋零,苍生罹难。”
苻坚看着他,轻吐出胸口浊气,“阿房侯果真冰雪聪明,所猜无差。”
“聪明?”慕容冲冷笑,“我是天字第一号蠢人,陛下方才取笑了。”
他们这般轻描淡写地侃侃而谈,仿佛那些浓烈缠绵、哀艳凄绝,那些血色斑驳的历历过往均是旁人的故事,亦或是旁人的一场大梦。
直到邺城春内人都慢慢离去,二人才缓缓停住,苻坚看着慕容冲,嘴唇开了又张,闭了又合,仿佛想下一个决定。
慕容冲好整以暇地看他,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饮尽。
“朕想去南边看看,无奈江湖路远,一人也是寂寥,不知阿房侯可愿……”
第四十九章
“朕想去南边看看,无奈江湖路远,一人也是寂寥,不知阿房侯可愿随扈……”
“不愿。”慕容冲斩钉截铁,苻坚的心还来不及凉透,慕容冲又悠悠道,“不过,长日漫漫,我也正想四处游历。”
他转头看苻坚,一双琥珀色的眼里似笑非笑,“我看你老而弥坚,体格健壮,恰巧我缺个护卫,你可有兴趣?”
苻坚一颗心又暖了回来,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荣幸之至。”
“好。”慕容冲起身,“明日在邺城东城门外启程。”
不待致远等人发问具体时辰,他便扬长而去。
“陛下,这……”致远一直以来对慕容冲感觉微妙,更遑论上次挟持皇帝,虽后来朝廷为他正名,可全程随驾的致远哪里不知道其中猫腻?现下见慕容冲倔傲无礼,陛下却是一副逆来顺受之态,难免心中不忿。
苻坚却对着残羹冷炙静思许久,轻轻叹了声,“时也命也,各安天命吧。”
第二日三更不到,苻坚便带上全部车马在东城门外等候。
致远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色,简直不知作何感想,“主上,只是游赏春光罢了,并非军国要务,奴婢猜想阿房侯也不会这么着急赶路,咱们是否来得太早了些。”
苻坚摇头,“你不了解慕容冲,他既没有提及时辰,就是存了刁难之心、考验之意,你且看吧,四更天,他一定到。”
果然,四更天时,只见一列车队缓缓而来,马尽数是上好的青骢马,车全用青纱罩着,小巧精致。
行至眼前时,只见青纱车帘微微掀开,露出慕容冲半张兴味盎然的面孔,“怎么,既是护卫,还要主顾请你上车不成?”
不在意致远纠结目光,苻坚一掀衣摆,轻轻松松地跳上车去。
“先前说陛下老当益壮,果真不错。”慕容冲这车暗藏乾坤,外面看着不大,里间却极为宽敞,还放着书册蜜饯,供他沿途消遣。
苻坚昨夜几乎没阖眼,一上车便有些昏昏欲睡,打足精神道:“老朽残躯耳,哪里如阿房侯般翩翩少年、意气风发。”
慕容冲瞥他一眼,随手扔了条锦被到他身上,“既然知道是老朽残躯,那便赶紧睡吧,省的有个三长两短,你那些孝子贤孙、忠臣良将来找我的晦气。”
苻坚看着他笑了笑,“你虽年轻,可也需好生将养,切莫亏空了身子,到朕这般年纪再追悔莫及。”
“亏空?”慕容冲诡异看他,“陛下已有七八年不入后宫,如何就亏了?”
苻坚一愣,不知该怒该笑,最终只好道,“早年亏得多些。”
话毕,又觉得不妥,毕竟算起前世来,自己后期多半是亏在慕容冲身上,今生近过的最后一次色也是眼前这人,这话茬起的却是有些拙劣了。
果然慕容冲凤眼一挑,薄唇一勾,“哦,是么?那陛下可得好生将养着,万不可再亏损了。”
苻坚尴尬笑笑,二人沉默下来,许是太过困倦,不多时苻坚也便睡着了。
睡梦中依旧是在阿房,春雨霏霏,桐木森森,自己与慕容冲两人并肩躺在榻上,什么事也未做,只是懒懒散散地听雨。
突然慕容冲抚上自己的脸,“陛下,你灭我家国、狎弄数年、毁我一世,难道就那么算了么?你你不是爱慕我这张脸么?我便干脆毁了它。”
随即他取了桌上酒壶,往自己脸上泼了上去,也不知那是什么,苻坚眼睁睁地看着那妖冶至极的面孔一点点腐烂,皮肉掉落,最终成了个骇人至极的骷髅。
可梦里的自己却不见半分嫌弃,而是摩挲着那张脸,缠绵缱绻地吻了上去,“想什么呢,你便没了这张脸,朕也爱你。”
苻坚惊醒过来,就见慕容冲正靠在自己的身侧,与自己合盖那一床锦被,除了眼睫微颤,看起来颇像是熟睡的样子,一只手可疑地虚搭在锦被外,不知之前在做什么。
天光已然大亮,苻坚微微掀起一点车帘,不意外地见自己的暗卫骑马跟在车旁,“到哪里了?”
“回陛下的话,已到馆陶。”
慕容冲也被惊醒,微睁着眼看苻坚。
苻坚看着他苦笑,“既然让朕护卫你,何去何从,好歹朕心里也要有个数。”
慕容冲心知他想去南边看看,自己也不是不意动,却不想让苻坚高兴,便道:“先去泰山,再去蓬莱。”
苻坚本以为自己会略感失望,可想到与慕容冲一路同行,是否还能去南边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只好脾气地笑道:“这一路风致极好,朕倒是跟着侯爷沾光了。”
慕容冲深感无趣,又将锦被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还不给小爷捏肩捶背。”
“诺。”苻坚伸手到他肩上,轻轻按了按,他自出身便是龙子凤孙,后来又得帝祚,哪里知道如何伺候人,故而刚按上去,就听慕容冲轻叱一声,“你这是捶背呢还是害命呢?”
苻坚顿住,又放轻了许多,又感到慕容冲颤了颤,随即扭动起来,“你这是挠痒呢?”
这主子如此难伺候,苻坚却不愠不怒,思索了一下,不重不轻地为他按了起来。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呢……”慕容冲喃喃道,“从前是,现在也是。倘若我是你,此生那夜之后就应立刻将我杀了,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苻坚淡淡道:“斩草除根?杀了你容易,可当真就一了百了了么?就算将你杀了,将慕容氏屠戮殆尽,朝堂的根拔了,可心里的草,就能去的了根了?”
归根结底还是一句,拿不起,放不下。
“从前我听人说,你是曹阿瞒后另一个枭雄,如今看来,还枭雄呢,简直窝囊得可怕。”慕容冲回头看他,“重来得那么早,你可曾想过,你本有机会做成前世不曾做成之事?”
“也有可能重蹈覆辙。”苻坚打断他,“更何况,如今的景况,已然是朕前世不敢想的了。”
第五十章
“如今的景况已是朕前世不敢想的了。”苻坚缓缓道。
慕容冲别开视线,垂首不语,哪怕是上一世对其恨之入骨,他也不得不承认苻坚实乃性情中人,有时妇人之仁到了仇雠都看不下去的地步,而这一世,苻坚身上同时共存的淡淡苍凉与脉脉温情更是像个救世的观音。
死遁之后,他自己叩问过自己无数遍,前世的自己当真对苻坚就毫无情意么?倘若有,为何要反他逼他,倘若没有,为何听闻苻坚死讯时会惶然失态,为何苻坚死后便再无斗志,昏招迭出,仿佛一心求死?
什么畏惧慕容垂不敢东进,都是假的,兴许他只是不愿离开长安,不愿离开曾有人为他种满梧桐的阿房。
至于今生……慕容冲瞥了眼苻坚腰间佩剑和衣衫中隐隐露出的玉佩,自嘲一笑——有情无情,再明显不过了。
然而,纵然无情无义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苻坚待他,却是两世如故。
二人颇具默契地不再多言,一路只谈风物见闻,再不深谈。
终于,历经数月,他们到了泰山。
前世苻坚曾想过,倘若能够一统华夷,他便封禅泰山,只是未曾想到前世折戟沉沙,最终成了一场笑话;也更未想到,此生他抛却妄念,反而能够怡然自得地带着心头之人攀爬游赏。
“你看这崖上的题字,”慕容冲撇撇嘴角,“我总觉得这些汉人闲的发慌,没事找事地跑到悬崖峭壁上刻字以图不朽。可说到底,这字就算千秋万代,可人没了也就没了,谈何不朽?”
到底是活过两世之人,难得他看的如此通透,苻坚点头赞许道:“不错,所谓功业,到底不是刻在这儿的。”
“哦?”慕容冲转了转眼珠,半真半假地讽刺道:“陛下的煌煌功业,日后自会留存于丹青昭昭。”
苻坚摇头,正色道:“比起后代不知何人修撰的史书,朕倒是希望朕的功业能传之庶民之口。”
慕容冲伸手拍了拍山体,忽而道:“听闻泰山最早的石刻,乃是始皇帝东巡时所刻,李斯手书。如何,你这位氐人的秦皇,是否想去瞻仰一二,图个一统的彩头?”
苻坚也抬头望去,只见千仞高峰之上无数摩崖石刻,单靠他们这几人去找,谈何容易?
于是他想了想,招手叫了个暗卫过来,“你即刻带着文牒去找泰山郡丞,就说皇帝身边的致远公公奉了皇命前来拓碑文,让他派人前来指路,切记不要声张。”
“诺。”
“你冒用致远之名,若那人想逢迎拍马,立时赶了过来会会你身边的红人,咱们的行迹岂不是暴露无疑?”慕容冲下巴往致远抬了抬。
苻坚笑笑,“小小一个郡丞,若非机缘巧合,此生都无望面圣,就算他站到咱们面前,恐怕也认不出朕来。凤皇,你且放宽心吧。”
慕容冲这才放下心来,运足了中气,发足疾走。过了会,他突然顿住脚步,往后看去,不由微微一惊。
苻坚虽仍在盛年,到底不再是自己这般的年轻后生,可想不到苻坚步履不紧不慢,却也不曾落后自己太多,也未有汗流浃背的狼狈之态。
“陛下,果真老当益壮。”慕容冲在那个“老”字上咬重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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