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曼拿着那杯滚烫的茶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把茶水放到他面前,腾升起的白气糊了她的脸,又飞快地消失掉。
她的预感成真了,这是她最想不到的,却也让她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刑场上最后一刀终于下来,不再吊着她让她猜测下一个刑罚是什么。
她只是没想到,真的会是如此。
竟然真的是这样。
“天很冷。”陈曼哑着声音,像以前那样摸了摸谢润琢的头发,“喝点水吧。”
陈曼起身上了楼,谢润琢看到她进了书房。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即将有一场漫长而又艰难的对话,这场对话的结果决定了他今后还能不能回家。
在冬日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跪在地上实在不是一件多么享受的事,没有一会儿谢润琢就冻得哆嗦,他咬紧了牙,低头看着那杯已经凉透了的水。
他知道谢润钰应该快醒了,不久就会给他打电话来,所以在回家前,他将自己的手机交给了徐璇,让她帮忙制造出一个自己忙碌得没有时间接电话的假象。
这只是一时之策,他必须尽快解决这边的事情,否则谢润钰那样的人,会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还真说不定。
冷风好像一夜吹绽了千树繁花,又吹得满天繁星如雨下。陈曼下楼的时候,谢润琢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他已经跪了一整夜。
他看见陈曼并不好看的脸色,一种内疚感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他,谢润琢咬牙活动了两下冻僵的手指,摸了摸陈曼的眼角,是湿润的。她哭过了。
“妈。”
“上去吧,你爸在等你。”
谢润琢喝了一大杯温开水,又捧着杯子缓了一会儿,上楼时膝盖仍然疼得不行,每走一步都像是有细长的针往身上扎,带来细密而绵长的折磨。
谢润琢敲了敲书房的门,推开门时被扑面而来的浓重的烟味儿呛得连咳了好几声。他将门关上,在谢竹行身后两步的位置站立。
屋内是漆黑的,窗帘紧拉,谢润琢看不清谢竹行的表情,但他能清楚地看见黑暗中闪烁的红光。这大概是谢竹行这么多年以来抽烟抽得最凶的一次。
清冷的空气混着烟味儿,在低温里跪了一夜的后遗症慢慢显现出来。谢润琢渐渐觉得有些头昏脑胀,他垂下眼,竭力掩饰自己的不适。
谢竹行掐灭了烟,最后一点火光也消失殆尽。他看着谢润琢,声音里带着意料之中的愤怒:“我看你昨天还挺能耐,知道给我上演苦肉计,怎么,撑不住了?”
谢润琢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他半睁着眼,手背到了身后:“爸,您别激我,您知道这对我没用的。”
“没用,当然没用,你要真跟我犟起来连你妈也劝不住。”谢竹行冷笑一声,将一个坚硬的东西砸到他胸口上。谢润琢连忙伸手接住,察觉到那是什么后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疯狂倒流。
“爸,您……”
“给他打电话。”谢竹行指着他,指尖都快戳到谢润琢的胸口了。“给那小子打电话!”
谢润琢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他只是将手机重新放回书桌上,声音平缓:“我不会打的。”
“你不打,想让我亲自来打?”谢竹行又点燃了一根烟,火光刚冒起来就被他摁灭在谢润琢的手背上。
谢润琢咬牙忍受了那一闪而过的疼痛,说道:“他这个时候还在上班,您不是最厌烦上班时间处理家务事吗?”
谢竹行转身拉开了窗帘,突然的日光让谢润琢下意识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手机仍然在桌上,谢竹行却是背对着他的。
“滚。”谢竹行的声音极低,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不用继续站在这儿碍我眼。”
谢润琢沉默着转身扭开门把离开。门一开一合,将他们父子分割在了两个地方。
谢润琢离开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苦柠找徐璇要手机,徐璇见到他的脸色皱了下眉,一边给他递手机一边说:“他就打了一个电话。你怎么了?”
“没事,麻烦你了,我先走了。”谢润琢一解屏就看见谢润钰发来的短信,都是在早上发的,可能是刚下大夜。谢润琢回了个电话过去,没有打通。
他买了最近的车票过去。他必须赶在开门时间前回到那边的苦柠分店,不然支使徐璇演戏这件事十有八九会被拆穿。
谢润琢只希望谢润钰不接电话是因为睡觉去了,而不是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直到他站在苦柠的店门前,看到坐在台阶上,头埋在膝盖间的谢润钰。
他瞬间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小钰?”谢润琢走上前,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到他身上。“你等了多久?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没有……刚下班来的,没想到等着等着睡着了。”谢润钰抓住他的手腕,视线扫过谢润琢的白色手套。“你怎么才来?”
“在徐璇那边待久了。”谢润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给我打电话的。”
“打了也是徐璇姐接吧,她说你很忙。”谢润钰低声说道:“我想听你的声音。”
谢润琢开了门,让谢润钰在休息室里等着。这里的休息室比那边要大一些,多了一个小沙发,谢润钰盯着上面放着的文献资料出了会儿神。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刚刚抓住谢润琢的手腕的时候,皮肤是滚烫的,像是在发烧。
谢润琢拿着白开水进来的时候,谢润钰打量起了谢润琢的脸色。
此时距离谢润琢从家里出来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他的脸色好了很多,手背上的烫伤疤也用手套盖住了,压根看不出什么。
如果不是谢润琢脱了外套给谢润钰披着,露出的衬衫袖子上有明显的茶渍痕迹,如果不是谢润琢的外套上沾染了陈曼惯用的香薰味道,谢润钰大概真的不会发现什么,谢润琢的计划也就成功了。
“……哥。”谢润钰端着水杯,“你回家了吗?”
第14章 第十四章
临近午时,日色渐浓,气温却是悄悄往下坠,不再爬升。陈子喆从医院出来时还觉得热得能原地升华,等被暴雨淋了个猝不及防,才咬着牙往宿舍跑,一进去就抖了一地的水。
陈子喆从湿透了的口袋里扒拉出一团粘在一起的纸,又从里面抽出一把钥匙来。他一边往手心里吹气一边往楼上走,宿舍在楼梯拐角处,一拐弯就是,视角的原因,他直到走到门跟前了才发现站在那儿的谢润钰。
谢润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头发上沾染了一些水珠,但衣服是干的,应该是在雨还没下大时就回来了。
陈子喆晃了晃钥匙,绕过谢润钰去开门:“你没带钥匙?你那么早就下班了,这是等了多久。”
谢润钰没说话,门开的那一瞬他才站直了身子,一声不吭地进了屋,把外套一脱丢在椅子上,爬上了床,拿着被子一罩头,陈子喆再瞎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好。
明明从医院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还难得和欧阳华聊了半天,陈子喆从没见他笑成那样,这会儿又是怎么了,怎么这情绪大起大落的呢?
他被冻得一哆嗦,也就没有多想,赶忙把湿透了的外套脱下来,拿了换洗衣物进卫生间。
外面滚过一声闷雷。谢润钰躺在床上,半响才因为气不顺把被子拉开了点,余光瞟向了椅子上的外套。
手机在里面,没有响。
在他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谢润琢是冷静的,一如往常的温柔,不动声色地把问题拐了个弯抛回给他,问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时谢润琢的声音已经有些哑了,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只是谢润钰一心钻进了自己给自己画的圈里,费力地思考谢润琢是不是在骗他,压根没有注意到。
谢润琢久经沙场,说话绕弯的本领简直堪称一流,像谢润钰这种半路出道的根本比不上他这种老油条,只能败下阵来,什么也没撬出来,反而自己把自己气了个不轻。
他趁着谢润琢点餐的间隙,很是气恼地站起身走了,离开休息室时还特地加重了关门的力道,像极了不懂事闹脾气的孩子。
谢润钰用被子捂住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实话,他一离开苦柠就后悔了,他做出的事情和他的身份年龄完全不搭边,那简直像是在撒娇。
更何况谢润琢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不管他做了什么,是不是隐瞒了他,他也没有必要追根究底,不给对方留一丝隐私。
谢润钰想来想去,很牵强地给自己幼稚的行为找了一个不太合适的理由——这几天在手术室待久了,脑子都变迟钝了。
事实和这并没有多大出入,有时谢润钰想抓一下痒,都会下意识觉得自己的手是无菌的,不能乱碰,只能用肩膀蹭。他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迟钝在面对谢润琢时竟然也同样适用。
谢润钰翻了个身,利落地从床上下来,翻了翻记录。未接电话没有,未读短信也没有。
虽然他的确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很不合身份,但谢润琢真的毫不放在心上的行为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谢润钰认命似的抓了两把头发,主动给谢润琢打了过去。
算了,就当我一时不察犯傻了,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接我电话跟我一起吃个午饭也行啊。
他耐心地等电话接通,打着等会儿要怎么解释的腹稿,然而电话响了两声却是自动转入语音信箱。谢润钰眼角跳了跳,下意识地按了再次拨出。
他前后打了不少电话,都是一样的结果。谢润钰越想越不对劲,干脆拿起伞往外走。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伞打着他衣服也湿了大半。苦柠是歇业状态,推门时谢润钰却发现了一件让他心惊肉跳的事——谢润琢没有锁门。
难道他走了以后,谢润琢就没有从休息室出来过?
谢润钰越想越急,径直冲进了休息室。休息室里的灯还亮着,他临走前放到桌上的水杯已经凉了,谢润琢的外套被揉成一团丢在沙发一角,而谢润琢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头已经快抵到膝盖了,整个姿势怎么看怎么怪异。
谢润钰走过去,他蹲下身,先是摸了摸谢润琢的额头,指尖所感受到的滚烫温度让他心里猛地一紧。
谢润钰连忙扯了外套披在谢润琢身上,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拿手机叫车。
谢润琢可能是烧糊涂了,不管他怎么叫都没有反应,谢润钰急得不行,催了司机好几次,又报了自己实习的医院的名字,给欧阳华打了电话,委托她帮忙给自己挪个床位出来。
在这种高峰期,再有背景的人都没有单人病房的待遇,更何况没有什么强有力的背景的人,谢润钰的这个请求无异于强人所难。但欧阳华听见他着急得像是要崩溃了的声音,还是心一软答应了下来。
这不是一件好解决的事,以至于谢润钰带着谢润琢到医院时,床位还是没拿到,他只能先带着谢润琢去检查,再浑浑噩噩地跟在欧阳华后面去病房。
欧阳华给他清出的是医生休息室里支起的一张铁床,虽然不比病床舒服,但总比挤在大厅里打吊瓶要好。谢润钰寸步不离地守着,看着谢润琢的烧不断反复,傍晚时好不容易下去了,半夜时又起了低烧,第二天一早演变成了高烧。
欧阳华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提醒他白天有班,充当好人替他把值班给上了。谢润钰不停道谢,出了休息室在窗户边抽烟。
如果只是去了徐璇那里处理苦柠的事情,谢润琢不至于这样,更何况医生给出的病因已经宣告了一切。他灭了烟,给徐璇打了电话。
徐璇先是支支吾吾不肯说清楚,后来实在捱不住了,才叹了口气说道:“别跟你哥说我把他卖了。他那天把手机留在我这里,让我接到你的电话时说他没办法抽出时间来接电话,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润琢骗了他。谢润琢做了一件需要瞒着他的事情。
谢润钰把这两个线索联系在一起,再联想到他质问时谢润琢的打擦边球,很快就得出了一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可能性。
他有些焦躁地翻了翻手机通讯录,找到了陈曼的号码,却迟迟没有点下去,好像拨出了这个号码,就会让他知道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似的。
“妈。”谢润钰放轻了声音,他和谢竹行讲话时喜欢刚硬,但面对陈曼时,他总像是长不大的孩子。“我想问您一件事。”
陈曼闻言,打字的动作一顿,她将手机从肩膀拿下来握在手里,说道:“说。”
谢润钰:“哥昨天是不是回去了?”
“你不知道?”陈曼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他是回来了,下午回的,第二天早上走的。”
“他回去……是有什么事吗?”
这次陈曼沉默了许久,久到谢润钰差点以为电话被他不小心挂断了,他试探性地又喊了两声,这才等来陈曼姗姗来迟的答案。
“嗯,是有事。他回来时不小心受了冻,走的时候状态不太好,现在怎么样?”
“发烧,一直在反复,温度下不来,要是引起炎症就糟糕了。”
陈曼摩挲了两下键盘,轻轻将文档给关掉了,紧接着弹出来的是一个网页界面。
她没有看那个网页,只是嘱咐了两句,让谢润钰多注意点,转手把电话给挂了。
陈曼把手机推到桌上,余光瞟了一眼一旁正在看报纸的谢竹行:“润琢生病了。”
“活该。”谢竹行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后顿了顿,将报纸往后翻了一页,“不吃点苦头,他怎么知道折腾自己是什么后果。”
谢润钰回到休息室里,谢润琢仍是昏睡不行,体温倒是下去了一些,经过一晚上的折腾,谢润钰也有些精疲力尽,在一旁撑着额头胡思乱想。
听陈曼的口气,不像是与谢润琢发生过争吵的样子,只是谢润钰总觉得,陈曼那句“你不知道”好像蕴含了点别的什么,是话里有话。
他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床上的谢润琢。他鲜少见到谢润琢生气的样子,因此在他印象里,谢润琢一直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偶尔会表现出一些懒散,但从来不会让自己表现得狼狈,就连旧疾复发,他也是咬牙自己扛,并不会向别人提起。
这次疾病的来势汹汹,大概也是谢润琢始料未及的事。谢润钰没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心,是凉的,他一下就给握住了。
12/13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