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没课,时间充裕,饭饱后程千仞给大家沏了壶茶,接着聊。
徐冉拿着筷子比划:“我刀法中‘飞鸟投林’是反手刀,刀势由下而上先抑后扬,胜在又快又狠,但有一瞬间空门大开,若不能一击即中便是极险。原先我练不好,还以为是不够熟练,可是这两月毫无进步,即使紫府内真元充足挥刀也不够快,仁定穴还总是刺痛。我有预感,这就是阻碍我达到炼气大圆满的瓶颈。”
顾雪绛抽着烟枪吞云吐雾,懒洋洋道:“你的刀法课先生怎么说?”
“他给我读了《太上气感》三章,又自己挥刀两招演示。我听不懂,也没看懂。”
顾雪绛拿筷子点了茶水,在桌上画了几道交错线条,外框类似人形。
“还是我上次说过的,你冲神脉里杂质太多,阻碍真元运行速度,太虚脉倒没有杂质,但是不够宽,真元储量少。”他筷子指着某个结点道:“这是你的仁定穴,两条有问题的武脉都在这里连接,你怎么快的起来?”
每当这时,程千仞就拉着程逐流一起听,还给顾雪绛续茶。
顾公子满意的啜一口:“这种问题练再多次都没用,要么,等你毕业后拜个厉害师父,让他用真元帮你冲开太虚脉,要么等你有钱了,一颗冼碧丹下去,所有武脉杂质全消。”
“毕业之前我要是没冲破炼气大圆满,哪个大宗门会收我?买药更是白日做梦吧。”
“急什么,那就绕开冲神脉啊。”徐冉刚想反驳,顾雪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筷子在桌面飞速划动,人形中的线条立刻复杂起来:“看这里,你这几条辅脉杂质极少,速度肯定上的去,就是储量太少,所以需要你多走两个穴窍及时补给,并且从紫府同时调动这六条辅脉的真元,顶上一条主脉绰绰有余。”
“只要练得多,一定比走冲神脉速度快。”
徐冉恍然大悟:“竟然真能绕过去……不过要同时调动,也是很难。”
顾雪绛放下筷子,又拿起烟枪:“起码这点靠努力能做到,总比洗脉容易。水滴石穿,什么时候功夫火候到了,瓶颈一破,炼气大圆满就成了。”
徐冉盯着桌上的线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似乎并不疑惑为什么一个没有修为、主修‘博物志’的人会如此精通修行上的事,讲的比学院先生还生动易懂,或者她也想过,只是从来不问。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霍然站起身向外走。
程千仞喊道:“你去哪?今天轮你洗碗啊。”
“今天初一,我该去收保护费了。让顾二先替我,明天我洗。”
顾雪绛很不想答应,奈何徐冉收来的保护费是他们几个的主要共用收入,只得认命的摆摆手:“去吧去吧徐老大。”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浪荡公子卷起袖子,利落的收拾碗筷。
程千仞拍拍程逐流发顶:“下次我要是回来晚了,你一定要先吃。正在长身体,饭要按点吃。”
孩童看似很乖巧的应了一声:“哥,知道了。”
可是程千仞清楚,下次逐流还是会等他。这点说多少遍都不改。
“好了,快去午睡吧。”
懂事的程逐流起身回屋,关门之前,他听见了哥哥的叹息。
热闹散去,院里只剩下两个人。程千仞看着顾雪绛去井边打水,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时候。
那时顾公子锦衣玉带青骢马,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人端茶递水布菜,一人捶背敲肩捏腿,往城南花街一站,所有姑娘都上赶着为他打扇。别说洗碗,鱼刺都不会挑。基本上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残。
即使后来他花光了钱,小厮也跑了,来程千仞家搭伙吃饭,还是自带一套碗筷,把饭菜分出来,饭前饭后都要以茶漱口。天热带扇子,天凉就带着铺凳子的毛毡,洗个碗像是要他命,好几次让徐冉露出‘此人多半有病’的眼神。
然而才一年光景,就成了如今这幅样子,鬼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大木盆里盛着淘米水,顾雪绛坐在矮凳上拿丝瓜藤洗碗,眼也不抬。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逐流的武脉我已经探过,紫府开阔,十二条主脉、三十六条辅脉接近绝对纯净。别说南渊学院,就是皇城里被天材地宝养着的王孙公子,七大宗门里千挑万选的内门弟子,都未必有他资质好。”
皇都世家和大宗门怎么样,程千仞没见识过,但他相信顾雪绛的见识:“你原先说他根骨好,我以为只是一般好,原来竟然好到这种地步?”
顾雪绛切了一声,“不然你以为,凭本公子的自恋程度,会夸别人好?”
“小流今年九岁了,世家宗门的孩子九、十岁就开始引气入体。不能再拖了……”
顾雪绛忽然抬头看他,面色沉静:“你到底听没听懂我的意思?”
程千仞沉默片刻:“如果小流生来像我一样,武脉不通,天赋不足,我也有许多办法让他平安长大,成家立业。但现在对他而言,只有衣食无忧是不够的。难道因为他哥哥是个普通人,他的天赋就要被埋没,一辈子当个碌碌无为的庸人?”
顾雪绛却不肯让他逃避:“我从前有个朋友,父母都是半步大乘的修行者。打娘胎里就有精血喂养,出生后十二条主脉中尚有一条白璧微瑕,他八岁洗脉,十岁便入炼气五层,万中无一。如今大陆上灵气凋敝,几乎不可能存在生来即武脉纯净的人。你现在还觉得逐流正常吗?他不是你亲弟弟吧?你知道他来路吗?”
程千仞扑上去就是一拳:“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弟给你做了一年饭,都喂到狗肚子里了,你居然说他不正常!”
“喂喂我去你这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我付钱了没白吃啊!”顾雪绛跳起来,洗碗水洒了一地:“你先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你护的住他吗?!”
程千仞没毛病,平时脾气好的不得了,唯独不能说他弟弟不是,一句也不行。同样,想让他冷静下来就说他弟弟的事,一句就够了。
“你想让他修行,容易。以他的天资,既不用灵药洗脉,也不用厉害师父。只需要一本精妙剑诀就能自行开悟。但是之后呢?会发生什么你能预料吗?”
程千仞松开顾雪绛衣领,拾起对方洗了一半的碗,坐下继续洗:“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想过……我想办法攒点钱,明年开春就让他参加学院的入院考,主课就考副院长教的‘万法推演’,再多辅选几门武修课。以南渊学院的力量,总不至于让他陷入什么麻烦。”
顾雪绛接道:“等他毕业,可以拜入与副院长交好的宗门,南边的‘剑阁’西边的‘沧山’都算门风清正,比皇都腌臜的世家强。”
只是说来容易,他也知道以程千仞如今境况,要多攒出一人的入院束脩有多难:“看来你早就为他打算好了,唉,我怎么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正事说完,程千仞起来打水洗手:“别灰心,哥哥是没有,叫声爸爸我就收下你啊。”
顾雪绛捞起盆里丝瓜藤扔他:“去你大爷!”
“喊什么!小声点,小流睡了!”程千仞扬手一接,反掷回去,转身进屋:“你慢慢洗,走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身后传来顾公子的低低骂声。
读书修行,柴米油盐。
学院弟子八千,一大半人的日子都这么过。
生活压力与繁重课业不足为道,若非要找出这三人有什么不同——徐冉是城东五坊老大,带着双刀与一票跑腿小弟,顾雪绛是被世家放逐的二少爷,带着烟枪与一身穷讲究的毛病。
而程千仞是个穿越者,带着江边捡来的程逐流。
第4章 麻烦┃重楼飞雪,瑶池生花
程千仞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案前摊开一本账册,左手拨算盘,不时翻页,右手记账,笔走游龙。
这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五年,来到南央城的第二年。
他觉得自己是史上最不酷的穿越者。没系统没剧本,更没有变成大杀四方坐拥后宫的爽文主角。
造孽的三无穿越。
从前在相对平等的法治社会都没能出人头地,当了二十多年勤勤恳恳的小老百姓,到了武力王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只会更深切地感受到命运恶意与谋生艰辛。
但他对这种生活格外珍惜,每一刻都认真过活。因为比起初来乍到的境况,现在已经算脱胎换骨,翻天覆地了。睡得踏实吃的香,最难得的是,还能上学。
‘南渊学院’开设六十余门主课,副课也多达四十余门,包罗万象,几乎覆盖了这个世界所有已知领域。想要入学先参加每年初春的综试,一考三天,‘四书五经’‘君子六艺’通通走一遍。第二天就放榜,成绩合格可选报主课,参加由任课先生安排的复试。
主课分为三科,‘武’、‘艺’、‘术’。
武科教授如何修行,比如徐冉学的‘刀术’。这类学生在学院西边的‘青山院’上课,出入常带兵器,好勇斗狠寻常事,能惹天大的乱子。毕业后大多选择为军部效命,或拜入宗门世家继续修行。
艺科偏重人文艺术,比如顾雪绛修的‘博物志’,就是一门研究大陆自然地理、物种进化的课。他们上课的‘春波台’景致风雅,学生们来南渊只为开拓眼界,广阔交游。时常相约吟诗作对,抚琴吹笛。
术科偏重实用类,程千仞修习的‘算经’便是其中代表课目,在‘南山后院’上课。很多学生勤勉刻苦,毕业时若得教习先生举荐,便有机会入朝做官。
有句话叫‘刀光剑影青山院,风花雪月春波台,不知寒暑小南山’,足可见南渊三院之间,风气有天壤之别。
除了每天都上的主课,学院鼓励‘博学广识’,学生们每年还要选择三门副课学习,隔天上一节,他们三个今年运气不好,徐冉选的‘军事理论基础’,先生出了名的苛刻,不及格就要第二年重修。据说三年不过都是寻常事。
‘南渊学院’种种类似前世‘大学’的熟悉感,都给了程千仞极大安慰,也是他来到这里的最大动力。
想起两年前,没日没夜突击考试,最后综试分数堪堪过线。又自知背书写字都拼不过土著,而穿越前‘数学’勉强不错,他便决定考‘算经’。
三个月苦练算盘,走路都在背口诀,考试那天进门一看,三百多人黑压压坐满厅堂,比他翻卷子快的大有人在,谁料最后一道题撞大运,是奥数中‘鸡兔同笼’的变种。
更漏滴尽,卷子上交,六位考官当堂批复,随口提问学生。阅到他的卷子时,几位先生商议半刻,最后主考官拍板,直言欣赏他解题思路。朱笔一批,他就成了学院弟子。
这场考试加阅卷,长达五小时,最终选录三十人。
程千仞不知怎么回到家的,昏天黑地睡到第二日下午,醒来就见逐流守在床边。他带着孩子仔细梳洗一番,上了城南飞凤楼,点一桌好酒菜,吃到酒楼打烊。
回家路上夜深人静,忍不住放声高歌。没唱完就吐,被逐流架着胳膊往回走。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定要好好学奥数啊……小流,怎么一地金灿灿的,我们在哪儿啊?哦,南央城,遍地是黄金啊!”
“哥,那是别人家灯笼照在石板上的光。”
“我不管,小流啊,哥考上了,咱们从今往后,就在南央城里踏实过日子,以前的事,全都忘了它。”
酒醒后他只能回忆起这两句,深觉丢人。但那时他有多开怀,直到现在还记得。
逐流如今的情况却与他当年不同。
副院长的‘万法推演’属于‘春波台’的课,招生少,讲究多。除了交束脩,少不了要四处打点。
程千仞埋头算完别人的账,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开始看自家账目。他在一家面馆兼职做账房先生,工钱每月三两,收两位食客的伙食费,一人每月二两。
他拨了几下算珠,按近两月的物价涨幅计算,收支情况足够维持现有生活水平,每逢换季还能给逐流添置新衣。更别说他来南央城之前攒了一笔钱,还剩四十两压箱底。
但若要逐流按计划入学,至少还差六十两。六十两,够一个平民四口之家宽裕的吃两年。关于这笔钱如何挣,他之前想过几个办法,却都觉得不是很好。
总不能重操旧业。
程千仞站起来活动筋骨,推开窗,料峭春风扑面来,长时间计算的疲累头脑登时清醒。院中空荡,顾雪绛不知何时已洗完碗走了。他推开书架后暗格,取出一把旧剑佩在腰间,转身出门。
又忍不住去隔壁看看逐流。
午后的阳光洒进窗棂,投照出斑驳影子。屋子不大,只靠墙放着简易小桌与书架,对墙置一张拔步床,空间便已满当。没有挂画摆件,唯有床上吊着的青纱帐幔,日光透窗时,青蒙蒙的光晕笼罩一室,显得素净雅致。
程千仞撩起帐幔,孩子正睡得香甜,呼吸绵长,浓密的睫羽覆下来,微微颤动。
他最早以为,是个家长就无法客观评价自家孩子面貌,所以逐流在他眼中最好看。
谁知第一次招待朋友来家里,徐冉见了人便惊叹:“你弟弟啊,长得也太好看了吧,一点不像你。”
顾公子就有文化的多了,只说了八个字:“重楼飞雪,瑶池生花。”
从此程千仞才知道,逐流是实打实的越长越好,不是他自带哥哥滤镜。
程逐流的拔步床与衾被算是他们家最值钱的家当,程千仞最怕他不能吃好睡好,加上前两年跟着自己颠沛流离,最后影响发育长不高。
他俯身替孩童压了压被角,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该这样,安稳入眠,无忧无虑。如果不用为西市米价又涨了几钱仔细计较,那就完美了。
可惜现在比起米价,他们要头疼的事情更麻烦。
少年立在床前,逆着光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双眼眸如清亮雪光。他对熟睡的人低声道:“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会有很大的世界,最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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