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聘忍不住问:“你回来又能做什么呢?”
柳晟睁开眼睛:“总比不回来好。”
徐聘:“或许,我该叫你宋晟?” 口中已经带了笃定语气。
早在雍京时,徐聘曾在楚馆见过几个外族人,去了楚馆找柳晟,结果反而被柳晟一顿奚落,嘲讽他当着六僚的官,操着京都监司的心。
若非当官的人,几乎很少人知道,平日里维护内城秩序的是京都监司。因为京都监司的巡服与内城府衙巡服实在太像了。加之平日里内城有了民事纠纷,也都是府衙解决的,所以百姓自然而然会认为那些巡城的是府衙的人。柳晟那张与宋霁相似的脸,船上的宋教谕,以及信奉神明的前朝……
柳晟先是一滞,而后笑道:“我以为你会往后一些再拆穿我。”
徐聘:“为何?”
“我以为你怕死。”柳晟不等徐聘答话:“下南州也悟出来了?”
徐聘:“有了些猜测,你这么一说,已经肯定了。”
柳晟根本就没有瞒着自己的意思。
将话说明后内心的不安倒是少了许多,徐聘唯一难以置信的就是已经灭亡一百多年的大周竟然还有如此庞大的势力浸淫在大魏,若不是现实明铮铮摆在面前,怎么能叫人相信?联想到在颇受圣宠的宋霁,徐聘觉得头皮发麻。
为娈宠匍匐于天子枕榻,会是心甘情愿?宛如明月清风一般淡寡的人,原来是个胸怀经纬的帐中美人。
柳晟口吻不甚在意:“昔年大周好歹也是泱泱大国,蛇鼠之辈多,自然也有忠杰之士。人的信念有时候固执得可怕,再加被人暗中刻意操纵一番,出来复辟前朝类的口号也不甚稀奇。可是,又有谁成功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可是这次……大魏天子的屠刀是要对准南府的百姓……”柳晟轻笑一声。
徐聘感受到那笑声中带着的无力和绝望。
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却挂念着他人的生命,多么令人笑掉大牙的事。
这个在他目不识丁教他读书习字的人,在多年后,又给他心灵上重重落下了一个再也磨不平的烙印。
尽管徐聘知道柳晟有故意卖惨利用自己之嫌,但是跟一个蠢货,他还要计较些什么呢?
徐聘从来都不是不理智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清楚明白:南府是真的要寿终正寝了。
和着那百年不曾修缮的城墙一样,毫无尊严地在践踏中倒去。
徐聘心里一时发狠:“螳臂当车,你要疯,我可不陪你。”
他这段时日实在是太不清醒了,被“巡抚”这个光鲜的头衔给晃了眼,连事实也认不清了,竟然疯到这个地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违背圣上的旨意,不是找死是什么?
“车夫!调转马头,回若方郡城!”徐聘出声道。
柳晟一脸惊讶看着徐聘。
不明就里的马车夫就这样在徐聘的勒令下回了若方郡,途径被火烧过的境地,徐聘看着一片疮痍的焦土,想着士兵们浇油放火的情景,内心就一阵发憷。
这回吴长济正是铁了心要把百越人后路给绝了,将祸水引到南府了。
不出徐聘所料,吴长济见到徐聘时,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是并没有问什么,而是胸有成竹地叫徐聘等着看好戏。
接下来的事比徐聘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不出一个月,死性不改的百越人又北侵。一边是戒备森严的若方郡,一边是城墙颓敝的南府,他们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而且,规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饥饿使他们忘了所有,如同野兽般掳掠了南府。
徐聘甚至还听说,南府城门居然是打开的。
圣上当年还为太子时,就曾下过南州,现在不过是收网收棋的时候。
吴长济轻轻松松就做了那只黄雀,以援救南府为名出师。
或许百越都有圣上安插多时的棋子,谁知道呢?
疾风骤雨平息时,整理旧城的士兵居然将尚未断气的郡守抬了出来。
吴长济看也不看一眼,道:“杀了喂狗。”话毕,又笑着朝徐聘道:“这人是杀掉自己兄长才上位的。他的兄长,倒是个烈性男子,在位十多年,就没有向大魏进过一次供,呵呵……”
第39章 第 39 章
徐聘知道世道不公,却没有想到,人命原来这么不值钱。廉价到天子的一个想法,一抨野心,便能轻而易举给人平庸忙碌的生命添上尾声。
都说戏如人生,人生却比戏还荒唐。
他原本也以为,自己可以慢慢熬,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他现在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而且还不能回头,为了走得更平稳,他还得舍掉很多东西。
柳晟说对了,他怕死。
他坦然接受了。
来到柳晟住的客栈,遣退了伍佐和庸常,徐聘默立,看着那人一言不发地喝酒。
“都结束了?”柳晟对徐聘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
徐聘应了一声,脸皮实在是没厚到能够苦口婆心对柳晟说出将他安置在此是为了他小命的好话。
自从窥破柳晟那层掩盖的外衣后,有些东西在悄声无息地发生着变化。
“你又何苦?”
何苦这样作贱自己。
他说得含义不明,柳晟居然听懂了。
“大概是因为前路不可预测,醉生梦死时总难免带了几丝侥幸,总认为自己会是特别的那一个。”柳晟低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丝挑衅:“你不也是认为自己能够平步青云吗?”
徐聘冷不防被柳晟戳穿了心事,一时间血色翻涌,不免羞愧,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又如何?”
话一出口,他恍然发觉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徐柴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他远去了。
柳晟抬眼看了徐聘一眼,脸上依旧是惯有的漫不经心:“人嘛,要么就心安理得地一恶到底,要么壮士断腕忠肝义胆……干坏事过不了自己良心那关,坚持正义又怕得罪权贵,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说完,柳晟轻笑了一声,绕过徐聘,离开了。
徐聘愣了好久,才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半杯酒一口饮了下去。
将南州境况上传到雍京以待圣命,却等来了吴长济想不到的结果。
按照当初的计划,应该是象征性将南府改为南郡,原住民迁到城外,再将其区域三分,分别属三郡管理,这也早就是事先说好。
雍京下来的旨意却并如此,直接委任周疏为南郡郡守,同时还下派了几个郡属官。
顺便得知了天子在两月前因坠马而由钟如策暂代朝政一事。
吴长济半张脸瞬间就青了。整整两个月,他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若说不是存心隐瞒,鬼信?
吴长济脑子还处于混沌状态,徐聘却冷静了下来。
“钟如策这目光短浅的阴险老匹夫!”吴长济当着周疏的面便骂出来了。
徐聘:“吴大人,你先冷静。”
说罢,却看见宣旨的人眼神不明地看着吴长济。然而吴长济一脸烦闷,根本就不想接旨的模样。
按照时间推算,他到凉城那会儿陈正新便已出了意外,那为何?宋霁丝毫没有提到此事?反而让自己下南州,钟如策把持朝政,对他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
徐聘先是朝与宣旨人并排站一起的周疏道了句恭喜,而后又悄声对吴长济道:“接旨。”
吴长济单手接了旨,大步流星离开了。
叶朝杰哈哈大笑,朝周疏道:“周兄,叶某可在此恭喜你了。”
周疏看上去并没有那么高兴,地方官做到郡守也算很不错了,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在雍京发展会更有官途——他这个舅舅的确是在帮自己谋肥差事,但是他觉得在此自己有点大材小用。
徐聘笑道:“我听闻城外有一岩汪湖,荷花开得正好,趁着好天气,先告辞了。”
周疏:“不送。”
徐聘刚走了没几步,又回身笑着朝叶朝杰道:“不知叶兄是否有此雅兴?”
叶朝杰似乎没想到徐聘会邀请自己,接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聘没有想到居然会在南州境内看见东葛踆。
同样,东葛踆也是一脸惊讶,目光扫过徐聘身上的官服和身后的侍从,眼里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来。
他也是来赏荷的,并没有带侍从,估计是嫌麻烦。
叶朝杰是个眼利的人精,见徐聘和东葛踆视而不语,却不似有仇怨的模样,便主动出来,朝东葛踆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东葛踆:“免贵,东葛。”
“哦,原来是扶桑人,难怪样子看着有些生。”
徐聘接道:“东葛兄,真是巧,我们又见面了。”
东葛踆也笑:“不知许兄买卖做得如何了?”
叶朝杰哎呀一声,“原来你两早认识,我就说……徐兄,你可真是……”
东葛踆在听到叶朝杰那句徐兄时心中微微一动,原来这人不仅身份骗自己,连姓也在讹自己。
不过,这反倒是好事。
和谨慎的人共事,总是要比疏漏的人要划得来。
一个计划瞬间在他脑海里成型。
待叶朝杰去湖心亭之后,东葛踆笑道:“徐大人,借一步说话。”
当日下午,被馅饼砸中的周疏一干人尚未整冠肃容,便死于一场动静不大也不小的“哗变”。
当徐聘一干人赏荷回来,一切都已经被平息了。
都说法不责众,过了几日雍京的裁决便下来了:罢免三郡郡守,南府并入三郡,从军者家属,享有土地分配。
是圣旨。
陈正新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
用吴长济的话来说,软弱的人总是要受到惩罚的,这三地的草包窝囊郡守,是死不足惜的。如果不是戏要做全套和显示圣恩,哗变时就应该把那几个草包一起除了。
再过几日就要回雍京了,徐聘这几日眼皮跳得非常厉害。
万一有一天,皇帝发现他改姓的事,发现宋霁的秘密,发现他和宋霁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那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摆在面前的问题是为何他没去西域却拿到了和田玉一事的证据,他要如何跟陈正新解释。
是隐瞒,还是……
他也会想起柳晟。不知他是回了雍京,还是去了别的地方。这就不免想到在船上的那几天,尤其是刚见柳晟的那个傍晚,那时他还意乱情迷说了好一些好听的话。
转眼间自己就食言了。人都说誓言二字,有口无心,他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将将守住半壁良心,另一半,都拿去谋生了。
徐聘心中有些悔恨。
过了没几天,吴长济回雍京了,没跟徐聘招呼一声,走得颇急。
及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处理完,徐聘终于要启程回雍京了。
第40章 第 40 章
自从皇帝龙体受损罢朝以来,作为百官之首的钟如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由于不放心刑和张二人和为了将大权抓在手中,他事事都要过目审核,这几个月下来,人似乎都老了好几岁。
刚打发完他痛失爱子的妹妹,钟如策脸上神色不算好看,且不说丢了个不中用的便宜外甥,皇帝突然颁布圣旨处理南州地区那次“哗变”事件的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
不但不严惩,反而……
皇帝修养的这段时日,他可是听说皇帝几乎夜夜留宿洗梧宫。大魏有禁令,天子的宫闱私事,臣子不得过问。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陈正新后宫妃嫔稀少,子嗣凋敝,可当事人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天天与一个男子厮混在一起,对后宫,朝事一概不问。
宫里那边传话的人说,这几个月,陈正新不仅没有主动去见裕夫人一次,还将亲自请安的裕夫人拒之门外……
莫不是这一摔,不但连早先那些宏图壮志摔跑了,还将脑子都摔糊涂了?真是愈发胡闹起来。
钟如策眼睛眯了眯,心中盘算着这几天要给皇帝下个绊子,让他收敛一些。
被钟如策惦记的皇帝此时的的确确在洗梧宫。
宋霁:“你该上朝了。”
陈正新整个人都倚在宋霁身上,闭着眼睛,不开声。
宋霁也不再出言扰他,轻轻摩挲着年轻皇帝的脸颊,像是安慰,又像是在表达情意。
陈正新抓住宋霁的手,握在掌心,轻声说:“听说是个男胎。”
宋霁微微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陈正新说的是什么:“陛下……”他心想,陈正新对庚夫人未必有情,只是这样的事搁在任何一个父亲身上,怕是不好受的。
“阿霁认为我在难过?”陈正新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我发现你好像不似以往般了解朕的心思了。”
宋霁:“那是因为陛下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都言伴君如伴虎,圣心莫猜,我这是明哲保身哩。”
陈正新见他还添了俏皮的尾音,笑道:“那你同我说说,卧榻旁枕着一只老虎是何滋味?”
宋霁:“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究竟是何滋味,我体味不来,还得局外人才看得清。”
他凑到陈正新耳边:“陛下,你大概是在我心里住得深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山中人。”
原来蒙蔽一个人的五感除了仇恨,爱也可以。
小腹有一团火直直烧了上来,陈正新忽然睁开眼睛,伸手贴着宋霁的宋霁的后颈,朝他唇上亲了过去。
宋霁主动迎了上去,双手不安分地摸向陈正新的腰带。
他难得如此主动,陈正新意乱情迷之际多了一丝恍惚,连喊了好几声宋霁的名字,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龙袍凌乱,眼神炽烈,俨然不似往日那个固执狠厉的皇帝。
宋霁任由身上人的抚摸和轻吻,嘴角带着没有任何芥蒂的笑意。
如濒死之人突然回光返照记起了最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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