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忠犬,而是野狼。
借此,徐聘终于知道了为何自己当初未能进入撰士院——钟如策的父亲,叫钟聘。
徐聘甚至想笑。这钟如策度量如此之小,究竟是怎么混到这个位置上来的?也只能说,人老了,情随事迁,心遂境改,在高位太久,总是容易犯糊涂。
第42章 问心有愧
距离钟如策倒台已有半年,徐聘官职连升两次,现任礼僚少执,主要负责国考和选拔人才一类事宜。
其实当时逮捕钟如策其实还出了个岔子,当吴长济一干人赶到钟府,搜遍了整个府,却不见钟如策身影,吴长济当机立断,下命令封锁了所有城门,准备开始进行大肆搜索。
及时赶来的徐聘却阻止了他,说了犀角坊的一条街名,吴长济半信半疑,结果果然在犀角坊一座豪气的楼宇中找到了钟如策。
这事一波三折,吴长济抓到钟如策时,却因为出手过重将钟如策给伤了,不一会儿,竟没了气。
吴长济也因为此事,受到了众官僚的弹劾,陈正新象征性警醒了吴长济几句,于是功过相抵。
起初徐聘以为钟如策被误伤是陈正新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私下的授意,直到有一次在于吴长济私下交谈中,发觉吴长济口中满是对钟如策的厌恶,才明白并非如自己所想。
吴长济这个人在徐聘心中,是属于爱恨分明,有些意气用事的人,况且吴长济明里暗里帮过徐聘好几次,徐聘是将他当朋友看的。
除了柳晟那件事令他不舒服外。
这半年里,未曾发生什么大事。
前些日有不少臣子因皇帝子嗣少而上书奏请陛下举行选秀,却被陈正新驳回,以政事繁忙为由推脱。众人心知肚明:陈正新对那位少使百般宠爱,自裕夫人被废后,他更是毫无顾忌,踏入后宫的次数凑不足一个巴掌的数。刑如直为了此事已经直言觐见好几次,已惹得圣上颇为不悦。陈正新不是昏庸的君主,懂得一码归一码,不然可有刑如直好受。
相比起这个,更让徐聘担心的是宋霁的身份。
以雍京为重心,往北通北地月狄,西往西域的道路仍在修缮扩建,本来陈正新似乎还有修南路的打算,但考虑到民力兵力和财资,暂时作罢。
徐聘今时的官职,已经在朝堂之上有了一席之地,但是庙堂高官贵族颇多,他挤在济济的人群中,只是不起眼的角色。
若非乱世,人的一生,所能经历的波澜壮阔惊天骇地的场景实在很少,徐聘的日子就如同一碗被端平的水,他言行举止就是那只端水的手,只要谨言慎行,水就不会洒。
可是他有隐忧,有来自于自己,也有来自于外界。有私心,也有公心。
自国考入选,一路走来有惊无险,并非顺风顺水,却也足够幸运。尝过人心的险恶和世道炎凉不公,也在仿徨无措时被温情打动过。最毒人心的“贪嗔痴”,他一个也没占。谦卑谨慎,也想出人头地,然而非绝对有利条件便裹足不前。
如钟如策,邓凯成一类人,求得必然是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可以一呼百应;如刑如直这样上了年纪却依旧满腔热血的忠臣,求得是国泰民安,帝王贤明。
然而诸如一类人在偌大的朝堂必然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是像徐聘这样,没有确切期盼,不敢逾矩出格,仰仗着圣光,盼望着加官进爵,出人头地。
这样的人在权利出现分级时最容易两边倒,成为墙头草,徐聘比他们好上一些,立场绝对坚定。
他内心向着皇帝。
不可否认,徐聘已经在心底认定了陈正新是个有魄力的皇帝,他年轻沉稳,有野心,不喜奢侈,勤政,雷厉风行而不暴虐,见识远大,步步为营,尽管有些独断专横,但是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好皇帝。
暮春的落日降得很慢,万丈红霞穿透云层笼罩在这座古老的都城,雨季已经过去,气温悄然回升。
徐聘不疾不徐走在道上,背对着夕阳往回走,心里盘算着此次国考事宜。
按照国例,国考应该是在明年秋。
夜里沈弋来窜门,还自带了一碟花生和一壶小酒。
论官职,徐聘现在是沈弋的上级,在内城碰面沈弋还得尊称徐聘一声大人,等回到了内城,两人便是邻居,该谈天的谈天,该说地说地。
“我说徐老兄,陛下将国考提前,究竟意欲何为?”这几日礼僚上下都忙得连喝水都没有,都在因为皇帝突然下发的一道圣旨忙得东奔西走,天昏地暗。
一把年纪的礼僚掌执郑开枫在昨日累得晕了过去。
有许多大臣借着此事上书皇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泪俱下告诉皇帝陛下祖制不能改。
皇帝不为所动,并且说了蕴意深刻的四个字:“推陈出新”,将一干反对声给压了下去。
皇帝都将名讳搬出来当借口了,谁要再不识趣跟其唱反调,那就是活腻了。
“沈兄可听过出其不意和秋后算账?”徐聘斟了半杯酒,意有所指。
沈弋半颗花生还在嘴里,看着徐聘成竹于胸的模样,恍然大悟:“陛下可真是……”
“阴险狡诈。”宋霁淡淡瞥了一眼陈正新,波澜不惊发表自己的看法。
陈正新不但不生气,反倒带着笑意在他身旁坐下,夺过宋霁手中的笔丢到桌上,整个人挨了过去,“阿霁的目光总是吝惜于我。”
“你来此的次数要是疏些,我倒是可以……”
陈正新双手环住他,闭目轻语:“阿霁,我累了。”
宋霁剩下的半句话咽住,微微侧过身子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年轻男子,眼底暗潮涌动,转眼间又悄然平静,宛如一汪古水,再也看不出分毫情绪。
“陛下这是图什么呢?”他问。
“钟党残部涉及太广,我当初若是一网打尽,难免会落人口实和影响朝政效率。”
宋霁对陈正新的答非所问仿若未察,反倒接了下去:“况且朝廷贵族冗官繁多,人浮于事,陛下此举也可修剪残枝废叶,注入一股无根基无后台的新生势力。”
陈正新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朕要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终有一日,那些写满异族文字的史册,都将由大魏史官手中的椽笔来改写。
第43章 重逢
徐聘最近遇上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也并非坏事。
来雍京快两年,在仁寿坊蓓茗街也将近住了两年。蓓茗街街末住了一位李员外,旧年李府家丁贴门对时,徐聘刚好路过,一时起意,指出了门对中的小瑕疵。
那李员外是个性情开朗的人,虽然是个商户,但好习文弄墨,听了徐聘提议,二话不说将徐聘请了去。就这样,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李员外有个女儿,叫李文秀,年十六,聪明伶俐,样貌也不俗。
李员外有心撮合徐聘和李文秀。
徐聘早在明白李员外心思时便已经在暗里表示婉拒,可惜李员外一腔热情,硬是装傻充愣。
就在昨日,李员外还差下人给徐聘捎了口信,邀请徐聘明日一同去长林苑踏青。
徐聘心道,都暮春了,分明是个幌子。恰好他明日休沐,他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省的耽误了人家姑娘。
临走时,他又将沈弋给拉上了。
长林苑在琼林苑旁,同样属于皇家苑地,早在几十年前是琼林苑的一部分,后来被划分商用苑地,可供游人游玩观赏,只不过要收取银钱。
对于一个日日出入内外城的朝廷官员来说,长林苑的景致也就那样。
长林苑禁猎,一干人出来,无非也就游湖赏景,李员外有意撮合徐聘和李文秀,徐聘却拉着沈弋,表达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有些话,是不必明说的。
一来二去,李文秀也看出了徐聘并非客套,而是真的对自己没那份情。
待旁人走开时,李文秀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公子可是心里有其他女子?”她秀长的眸子盯着徐聘,脸色微红,显然下了很大决心。
今时的徐聘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毛脑的少年,他若是答是,李文秀必定会追问是谁,他若是答不是,李文秀又会问他自己到底哪里不够好。
徐聘正思量着该如何给出一个巧妙回答时,冷不防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满腹心思瞬间被那道身影挤了出去。
柳晟。
“李小姐,抱歉,我现在有急事。”徐聘朝李文秀点点头,毫不犹豫朝那道身影跑去。
他感觉自己胸腔在发烫,连脚步都有些虚浮,不知是紧张,还是喜悦。半年多了,自南州一别。
他当初意乱情迷,在船上对柳晟说出比羽毛还轻的承诺,又在不久后因为胆怯将那份承诺撕碎,却还要为自己的怯懦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有些懊悔。懊悔自己口无遮拦,懊悔自己没有没有实现承诺的本事。
但是他并不后悔阻止柳晟去南府这件事,即使柳晟会恨他。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柳晟去送死。
只是,柳晟当初离开时所说的话,还是一定程度戳在了他的心上。
现实并非如话本戏文一样善恶泾渭分明,也没有一把明确的标尺丈量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每个人的想法都是那样不同,那些是是非非只不过因为人的立场不同。人都有维护自己利益的本能趋势。
他想柳晟好好的,也是内心的意愿。
他性子沉稳多思,不善言谈,不善表达,对情爱风月之事也是个生手,日复一日处理着类似的文书与卷宗他不曾感到乏味,也不觉得有趣。
很多事都已经麻木。
唯独出现“柳晟”二字时,他心跳和呼吸会微微发生改变,会有了其它的情绪。
他做事喜欢瞻前顾后,对柳晟的感情,他却束手无策,走一步是一步,没有打算,像一个信马由缰闲客。
尤其是在南府一事后,他更不能将柳晟从心里抹掉。渴望当英雄却当不了英雄的人,总是对英雄有着热烈的崇拜。
徐聘很久没有这样失态,气喘吁吁看着那个熟识的背影,轻轻喊了一声,“柳晟。”
柳晟沉默片刻,转身看向徐聘,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是你,好久不见,”目光自上到下将徐聘打量了一圈,挑眉道:“升官了?”
徐聘对这个问题感到无所适从,硬着头皮答道:“嗯……”而后问道,“你……这半年……”话刚出口徐聘才发现柳晟喝了酒,双颊微红,鼻尖也闻到一股子酒气,他很想质问柳晟为什么总是喝酒,话到嘴边又自动咽了下去,改成:“你现在住哪?”
柳晟眯着眼道:“半年没见,你这婆婆妈妈的性子还是没改掉。”
徐聘哑口无言,他不想和柳晟逞这口舌之快,又或许是不愿与他起争执,只是叹了口气,“这半年,我很担心你。”话一出口,他一时也有些怔然:自己就这样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柳晟笑容淡去,“没什么好担心的,烂命一条,死了活着都无所谓。”
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令徐聘很不舒服,强压下心头的压抑,徐聘低声说:“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
柳晟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你请我喝酒吧。”
徐聘没有拒绝他。
路过楚馆时,柳晟:“我当初是逃出来的。”
徐聘面色一变,不自在地离柳晟近了些,脚步也加快了些,看柳晟的目光带着一丝埋怨:你知道自己是逃出来的还敢这么嚣张,也不怕被抓回去。
柳晟达到了逗弄他的目的,脸上笑意依旧,就是看不出有几分是出自真心。
徐聘想,即便是天塌下来,恐怕他也是这个样子。即便早知道他是如此的人,想起来不免难受,一个人只要不放弃自己,不管环境多么艰难,也总能找到活路,就如当初的徐柴生。摆在面前的路那么多,柳晟偏偏选择了一条徐聘无法理解的烂路。
几杯闷酒下肚,徐聘满腹疑问随着热气一股涌了上来。
“柳晟,你有没特别想做的事?”
“有,我现在就想大醉一场,然后舒舒服服睡个觉。”
徐聘:“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柳晟看着徐聘,散漫的桃花眼七分清醒三分醉意,好一会儿,“徐聘,你并不欠我。”不等徐聘回答,他又接道,“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活法,我不干涉你,你也省点心,自始至终,你都没有欠我。”
徐聘满嘴的话哽在喉咙,那些疑问被柳晟几句话给顶了回去,他想打退堂鼓,凭空又升起一股无畏的胆气。
“宋晟,我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欠了你。”徐聘夺过柳晟手中的酒壶,主动为他斟了半杯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
柳晟猛地抬头,眼里终于泄了一丝情绪,“你知道了?”
而后失笑,知道了也不奇怪。
徐聘:“你……为何会出现在徐家村?”
“父亲死后,我与宋霁被迫当了娈宠,三年后,我找到机会逃了出来,从未出过南府,看准一个方向胡走,就到了徐家村。”柳晟说得很直白,仿佛在谈论着与他素不相干的人事一般。
徐聘只觉得心闷气短,突然觉得那混账连喂狗都是便宜他了。
“那你知不知道,宋霁曾经参加过国考?”
柳晟皱眉,却没有露出惊讶,“他当初若是年长两岁,南府不会是如今的样子。”顿了顿,又道:“倘若……他对天子有不轨之心,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柳晟没有再说话,嘴角扯了扯,只是喝酒。
徐聘回道自己的住所没多久沈弋就上门了,口里责怪着徐聘走了也不和自己说一声,脸上却春风满面。
徐聘道:“可沈兄精神看起来不错。”
沈弋被揭了老底,反倒是哈哈一笑:“那李小姐,我看着倒是挺顺眼的。”
徐聘:“上次那鱼絹绸呢?”
沈弋耸耸肩:“郎有情妾无意,吹了,徐老兄,我已经二十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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