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柔软青草与和煦清风中,这场缠绵漫长得有点过分,回过神来的时候,彼此都是字面意义上的精疲力尽。两人和衣靠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愿。
树林中的声音比先前都清晰,风过、鸟鸣、人工溪流的水声,一切都遵照它们自己的秩序发生着。蒋锡辰枕在谢梧胸前,目光盯着一个树冠,逐渐感到一种自然的、舒服的累。
此前十几个小时中,他也很疲惫。但那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脑子和精神则一刻也不停。神经仿佛在做布朗运动,毫无规则、无休无止,煎熬折磨。那是他的狂躁表现,在历史数据中,比抑郁出现的几率低,但仍然和抑郁一起构成了他的双向情感障碍。
平心而论,比起无聊至极的抑郁,他有时候挺喜欢狂躁状态。思维清晰的时候,他在这种状态下写出过好几首歌。基于这样的馈赠,他也就忽视更多情况下,该状态只给他带来高度活跃但缺乏逻辑性和连贯性的胡思乱想了。
而现在的累,和狂躁状态的疲惫完全不同,主要表现在他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但此时此地显然不是睡觉的好地方。密林中阳光有限,他们又刚过度运动了一番,就这么睡过去肯定会生病。
“小叔叔,我们回去吧,我困了。”他担起头,对谢梧说。
谢梧当然什么都听他的,“嗯”了一声便撑肘起身,帮他把衣扣都扣上。两人好整以暇,离开逛了一半的植物园。蒋锡辰带路,没有走原路,却是往西边的客房“酒店”去了。
谢梧有一点疑问,但想蒋锡辰可能有自己想法,也就没问。
这栋酒店一样的客房,就是勋说的西园。
蒋锡辰确实有自己的想法,也就是一霎那的决定——他打算去见勋准备的医生,带着谢梧一起。有些他自己没办法或者懒得费口舌去解释的东西,不如让谢梧从医生那里听去,又清楚又权威,还比他自己讲多了几分客观性。
偌大的一栋客房,大厅布置得像个艺术展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画。
谢梧在话剧圈混了十几年,对各类艺术多少也有接触。视线在这些画中瞄了一圈,有些吃惊地辨认出两副风格特别的作品,不由得凑近去看。
蒋锡辰也陪他停下,意味深长地问:“惊喜吗?”
还真有点惊喜。
但谢梧没有吭声,只凝神屏息在两幅画之间来回看了几轮,然后确定这真的是眼下国际画坛上最有影响力的大师之一,大卫.霍克尼的作品。当今在世的大师之中,霍克尼的画作价格一直高得惊人,而眼下这两幅显然是真的。
谢梧又看看其他的作品,重量级可能没有这么高,但也都是当代艺术翘楚的作品,整个大厅里的作品加起来,恐怕是要比这栋楼贵的。
先前已经感叹过蒋家的富有了,这下不好再来一轮。谢梧收回目光,状若淡然地说:“你爸还挺有艺术品位。”
蒋锡辰掩嘴低笑:“他懂什么,这都是我二哥和我选的。”
谢梧:“哦——那你和你二哥挺有艺术品位的。”
“霍克尼,”蒋锡辰指指眼前的画作,“小叔叔,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谢梧疑惑:“什么?”
蒋锡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没头绪,叹了一口气,故作失望地说:“你以前给杂志写艺术专栏的时候,写过他,还对他喜欢用现代科技作画的方式很欣赏,这两幅都是他用iPad之后画的,我买回来的时候就想哪天让你看看……”
谢梧一脸震惊,毫不夸张地说,声线有点颤抖:“多少钱?”
蒋锡辰:“没多少,拍卖会上拿的,两幅一千多万。”
谢梧:“美金?”
蒋锡辰:“嗯。”
谢梧:“……”
和有钱人谈恋爱压力真大,被讨好的压力更大。
谢梧呼了口气,强作镇定平常,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干脆算了,揽过蒋锡辰:“你不是累了吗,赶紧睡一会儿吧,去哪儿——”
“医生那里。”蒋锡辰说。
谢梧的意外又多了一分:“……”
医生是蒋锡辰早期接触过的医生,加拿大籍的华人。看得出是勋特地请来的,谢梧和蒋锡辰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一脸游客的新奇表情,穿着客房这边准备的居家服,手里拿着渔具,显然准备去钓鱼。
“小辰?”看到蒋锡辰突然来访,他吃惊地放下了东西,语速飞快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但勋少爷非要我过来,我就当来旅游了。没想到你能自己来找我,你真是……长大了。”
说着,目光敏锐地望向蒋锡辰身旁的谢梧,礼貌地笑笑:“你好,谢老师,我看过你的电影。”
目光相接,谢梧就明白了。这位医生虽然看起来跟他咨询接触过的咨询师、心理医生都不一样,一点都不平和安静,倒是个会提前把功课做足了的人。恐怕不只是看过电影,八成已经了解过蒋锡辰和他的关系了。
“谢谢。”谢梧伸过手同这位医生握了握,口中不知做何称呼。
这时,刚刚一直微妙沉默着的蒋锡辰才淡淡地开口:“这位是我最可靠的心理医生,Hans。这位是谢梧,你已经认识了,他是我男朋友。我过来没有什么要你开解的,如果你有空的话,跟谢老师聊聊吧。”
闻言,谢梧和Hans都意外了。
“聊什么都可以吗?”Hans的语气听起来意有所指。
蒋锡辰看一眼谢梧,道:“都可以。你这里有地方吗,我想睡一会儿。”
Hans:“有!”
Hans又提起渔具放好,带蒋锡辰往自己的住房走去,俨然主人的架势。进了他那总统套间似的住房,谢梧心里对这位医生的叹服又多了几分。
这间提供给客人的住房,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布置成了一间工作室。通过调整一些摆设,整个空间的感觉跟谢梧去过的咨询师工作室一个气氛,甚至有大型的医学仪器。并特地隔出了一片独立空间,里面放着一张单人沙发。
Hans道:“直接睡吗?需不需要辅助?”
蒋锡辰摇摇头:“不用,我可以。”
“我还是给你检查一下吧?”Hans已经披上白大褂,样子更专业了,蒋锡辰似乎被他的职业形象所暗示,顿了顿,点头同意了。
于是,Hans当着谢梧的面把蒋锡辰塞进了椅子里,用那台医学仪器对蒋锡辰的脑袋、心脏和脉搏都做了检测。这么一折腾下来,蒋锡辰更累了,完成以后在单人床躺下没多久就睡着。
Hans对旁观的谢梧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出去。
“谢老师,你好像很惊讶看到他睡得这么快?他平时没有这么安静吧?”Hans一边说话一边脱下白大褂,轻声笑道。
谢梧抿抿唇:“嗯,平时心事很重。”
Hans又提起渔具:“听说他们家的湖里鱼很多,介不介意陪我去钓鱼?”
谢梧有些犹豫地往屋里看了一眼。
Hans仿佛知道谢梧在想什么,解释道:“不用担心,我对他进行了一点催眠,这样他睡得比较深,可以少做点梦。”
这个医生真的会读心术。谢梧暗想着,点头同意了。两人走下楼,往湖边走去。
Hans的语速不再像之前那么快,听起来跟常见的此类从业者一样,有一种平和、耐心的气质了,语调听着总让人比平时更为放松些:“谢老师,你和小辰在一起多久了?”
谢梧顿了顿,如实回答:“不久,几个月。”
“但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不少。”Hans偏过头,笑道,“我给蒋家做私人医生很多年了,从夫人到家里的狗狗,心里精神健康全都是我负责,关于家里的事情,我了解的也不算少。当然,也包括谢老师你和夫人的关系。”
闻言,谢梧不算意外,可也总归有些不舒服。
他猜到蒋东维已经把他的背景、他和蒋锡辰的关系程度,都里里外外调查了一番,也接受蒋东维这样对小弟的关心方式,可从真别人嘴里证实自己确实被查了个底朝天,仍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面对Hans这话,他只能礼貌颔首,礼仪性示意自己不介意,让对方继续。
Hans:“据我评估,小辰已经对你最大程度地敞开了自我。让人直接跟我聊,而且是没有限制地聊,连勋少爷也没有这种待遇。”
谢梧捕捉到一点疑问,凝眉略作思忖,问道:“小辰和勋,关系很好吗?”
Hans:“他们兄弟三个,关系都挺好。不过你的感觉很对,小辰和勋少爷更好一点。”
谢梧心里闪过一丝直觉:“因为第三者?”
Hans:“你是想说张婧吧?”
“哈。”谢梧回过味儿来,这家人的调查真是有够彻底的,既然如此他也就没什么好旁敲侧击的了,便直言道,“我差点忘了,小辰说聊什么都可以,意思就是,只要你知道的事情,他都授权你告知我吧?”
Hans听了这话,面露几分喜色:“谢老师,你挺了解他的。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就是这个意思。”
谢梧:“那我想知道关于张婧的事情。”
Hans点点头:“我猜到了。小辰应该也想让我来告诉你,因为——”说着,他露出一个略带滑稽的笑容,“他一直觉得,和张婧有关的事情,很丢脸,可又一直耿耿于怀。”
“这件事,还得从夫人身上说起。”
第四十六章
那年,蒋家女主人的位置在空缺数年之后,突然被林怡填上,引来外界一片惊叹和猜疑。
这个人女人虽然长得有姿色,但已经结过婚有孩子,不符合通常价值观中的续弦标准;论背景,她也只是个普通人,给不了蒋勤茂任何事业帮助。因此无论怎么看,她占这个位置都没道理,从外界到蒋家内部,没有人理解。
不理解带来的不待见,从她登入蒋家门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那时候,她在蒋家里是一座孤岛。蒋勤茂在结婚后半个月就回国投入工作,把她一个人留在加拿大的家里,那儿只有三个孩子。一个明显抗拒她,一个没有态度,一个臭屁孤傲还抑郁,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一天,她在家附近的餐厅遇到一个正在找兼职的中国小姑娘,小姑娘想到餐厅来弹钢琴。在餐厅经理试弹的要求下,她弹了一首拉威尔的《水的嬉戏》。可是餐厅想要的是肖邦夜曲,她称不会,被当场拒绝了。
怎么会有人弹得了《水的嬉戏》,却弹不了任何一首夜曲呢?
林怡心怀疑惑地转头去看她,只一眼就愣住了。这个小姑娘长得太眼熟了,简直就是家里那张随处可见的遗照的年轻版。
她脑中不由自主生出一个糟糕、危险却又挥之不去的想法:如果把这个小姑娘带回去,是不是能影响家里那三颗心中的至少一颗?
孩子毕竟是孩子,她给人当了那么多年妈,还能看不清孩子的软处吗?无论如何,这个小姑娘带回去都一定会带来一些反应的,也许不会一开始就有好效果,但日子久了总会有人软化。
她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这个被她带回去的小姑娘,就是张婧。
她的第一项尝试,是让张婧代替蒋锡辰的钢琴老师。这轻而易举,因为蒋锡辰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钢琴老师是谁,换哪一个都行。
林怡细致地观察蒋锡辰见到张婧的反应。
这个孩子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而乖僻,小小年纪就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面对张婧,他仅仅比平日待别人时多看了一眼,听罢张婧弹琴,问她:“你为什么不弹莫扎特或者肖邦?”
张婧回答:“我喜欢印象派,他们不讲道理。”
这话不知怎么契合了他中二的少年心,思考了三秒钟,就顺继母的意把人留下了。
尽管他已经看出了继母的用意——林怡同他对视一眼,就读出来了,他什么都明白;甚至,与她微妙地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于是,林怡这第一步取得了成功。虽然不是以“打动”的方式软化了蒋锡辰的心,但他们确实从此少了一层隔阂,多了几分默契,她不再算完全的孤岛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也渐渐明白了蒋锡辰的用意。
看似不关心外界的蒋锡辰,其实比谁都在乎家里的气氛。因为敏感,他对这大房子里每个人的情绪都洞察得一清二楚,这些情绪也同样在影响、作用于他。
在他对家庭心理医生,也就是Hans的倾诉中,家里空气的分子在他眼中是有形状的。
每当大哥蒋东维生气和反感林怡,这些分子就长出刺,像显微镜下的病毒;每当继母林怡忧伤低落,这些分子就泛起带酸意的绿色;更多时候家里谁也不搭理谁,这些分子便又冷又坚硬,仿佛凝结起来就是五大湖的严冬。
蒋东维身为蒋家长子的身份,天然站在了这个家庭气氛主导者的份上。而这落在蒋锡辰眼里,就是大哥掌控了家里空气分子的形状和色彩。
他出生在夏天,是畏寒的,他想要家里暖一些。所以,他默默和林怡达成了一致目标——用这个长得跟自己生母神形皆似的女孩子影响蒋东维。
然而,结果却差点把自己和蒋东维一起搭进去了。
张婧不是个简单的小姑娘,那年她刚刚满十八岁,已经以游学的形式独自走过半个欧洲,还曾被国内媒体当做教育成功的特例报道过,可谓一个奇女子。
该奇女子用独立的个性、丰富的阅历,加功力匪浅的心理学实践能力——也许还有那张酷似蒋家兄弟亲妈的脸,在一个月内就取得了蒋锡辰的友谊。
对此,长期家庭心理医生Hans显得颇有些忿忿。
这表现在他的语速突然加快了:“张婧每天给小辰上两个小时钢琴课,独立的琴房,琴声少有,笑声还挺多。我记得,有一次我例行过来给小辰做咨询,经过琴房,就听到了他的笑声。我惊呆了。做他们的家庭心理医生那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那样的笑声。”
毫无疑问,张婧掌握了让蒋锡辰快乐的秘密,他们甚至一起出游过。而那次出游,正是蒋东维协助安排的,最后还陪同了,三人足足在五大湖玩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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