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辆车马已经过了待客亭,晏海和邱喆便上车跟着往下院去。
“哎,不会是阁主吧!”走了一段邱喆才反应过来。
晏海还没有接话,便听见了传信烟花的声响。
“早知道就走慢一点,还能在阁主面前露个脸呐!”邱喆懊恼地说道:“怪不得李赫远赶着我们走,简直可恶!”
晏海笑了一笑。
“我还是去年大祭的时候,站在下头远远看了几眼。”邱喆叹了口气,问他:“你呢?”
“我不是同你站在一处吗?”晏海把本想带着路上解闷,却因为邱喆不停说话而一个字没看的书册整理好。
邱喆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笑容有些僵硬,不再多说什么。
还好此刻已经到了下院出入的地方,他急匆匆同晏海告了别,就往自己那处走了。
晏海一人坐在车中往库房去,不时被晚风掀起的窗帘外,山上似远又近的飞檐楼阁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恍如天上宫阙一般……
等晏海从库房出来,天色已经很晚。
从库房到他住的院子还有一段路,小染被他打发去送急用的东西,也没人给他备好灯笼。
还好今夜月色极好,照在雪地上又是大片反白,行路也没什么困难。
他顺着扫出的小径,独自缓慢地往回走。
明月、积雪……明月照积雪……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年年岁暮,刻刻常忧……”他轻声地说道,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般伤春悲秋实在酸得紧。
年幼时他可没有太多时间吟诗作对,左右不过粗通文墨,对诗词也是了解甚少,倒是最近这十数年间能够静下心来练字学文,书看得多了,似乎也沾染了些迂腐之气。
不过是雪地里走一段路,有什么好感慨的。
他摇头失笑,加快了脚步。
转过几处弯道,眼见着就要到院子里了,却看到前头有人站在雪地里。
“星芒少爷?”他愣了一下,连忙走了过去。“这么冷怎么跑到外头来了?”
“怎么这么晚?”星芒鼻子冻得通红,连眼圈都微微泛着红。
“库房里人手不够。”他望着那孩子毛裘领口呼气形成的冰碴,皱起了眉:“小脂呢?怎地让你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不要她跟!”星芒咬了咬牙:“贱婢!”
第3章
星芒平日里虽然性情傲些,但也不曾口出恶言,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晏海拉起他的手,果然如同摸到了冰块一般。
“怎么不带暖炉和捂手?”
“你又忘了,我懂武功,不惧寒的。”星芒看着他把自己当作稚儿一样牵着,连忙说道:“不要总把我当作一般的孩子。”
“嗯!”晏海拉着他的手,顺着台阶往上走去:“星芒少爷是不一般的孩子。”
星芒挣动了一下,倒也不是真的要抽脱,虽然被这么拖着很丢脸,可是……晏海的手很软又比自己暖和……
他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里的恼怒散去了一些,但是眼眶也跟着发起热来。
晏海三步并着两步把人带回了屋里,又赶着在床前生了炭火,把他外衣脱了裹到被子里头。
星芒由着他摆布,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珠子随着他转来转去。
“等小染回来,我让他去弄些热食。”暖釜里的水已经冷了,也没有什么热的东西可吃,晏海便从桌上拿了点心匣子过来。“你还饿着肚子吧!吃点糕饼垫垫肚子。”
星芒拿了一块糯米糕,一小口一小口的啃将起来。
“他们是故意的!”
晏海停下手上的作,回过头来。
“因为阁主年考的时候夸我了,所以他们才会说是我弄死了灵灵。”星芒已经吃完了那一小块糕,在用力啃着自己的指头。
“你做什么!”晏海走过去拉开他的手:“不痛吗?”
“我没有做!”星芒抬起头望着他:“那只蠢狗很讨厌,但是我没有要毒死它。”
“我知道。”
灵灵是阁主大弟子赤琏养的,一条据说混了狼王血脉的凶犬,下院里头前前后后被它咬了好几个人,所到之处鸡飞狗跳,真是谁遇到谁倒霉,不过赤琏地位超然,也没人敢往上报去。
“小脂已经跟我招了,有人给了她银钱,让她咬死是我让找的毒|药。”星芒咬着牙说道:“可是那个贱婢怎么也不肯说是谁指使的她!”
小脂是他的侍婢,晏海也很熟悉,平日为人淳朴做事勤快,和星芒也挺合得来,却没想到出了这事。
再看星芒一个十岁的孩子,晏海觉得颇为不忍。
世人只当朝暮阁是神仙所在,其实和这世上大多数地方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生存本就艰难,哪里会不一样……
“你可别急着恨她。”晏海想了想:“我记得她家里只有个多病的老父,日子过得穷苦,这钱兴许是拿来……”
“她为什么不跟我要?”星芒恨恨的打断:“就为了两个银钱做出这种事来,简直不知廉耻!”
“这世上的事,不是那么容易分得清对错。”
“我不要分什么对错!”星芒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我明天就跟王涛涛去说,把她赶下山去,我再也不要见她!”
“星芒少爷……”
“晏海!”星芒眼眶又红了:“他们说赤琏很生气,阁主这么疼她,如果她真的和阁主说我心性暴戾,我肯定去不了上阁了!”
在这朝暮阁的下院里,去不了上阁的孩子过了十二岁就会被散了内力送下山去,而入上阁的机会三年方有一次,如今星芒已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了。
“就算做不了阁主的亲传弟子,也能跟着其他长老啊!”晏海只能安慰他:“星芒少爷不论武功还是诗文,都是佼佼出众,总有能得到阁主青眼的一日。”
“没用的……”星芒把头埋进膝盖中:“出了这事,哪有长老肯得罪赤琏把我收下,我只能被赶下山去了。”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就算平时再怎么机灵聪敏,到了这个时候也免不了惶然起来。
“你也别急,回头我托人到上阁问问,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也没什么用!”星芒摇头:“你们都只是奴婢而已,何必混杂到我的事情里来,我看赤琏好像很讨厌你,别被她捉到了话柄拿你折腾。”
晏海想要再劝一劝,但事实如此,朝暮阁规矩森然,他不过是个下人,又能使得上什么力气?
“我才不怕被赶走!”就算心里绝望,但星芒素来要强,眼泪硬是忍着没流下来:“只是我下了山,像你这样耳根子软又没用的家伙,不知道要被他们那些装模作样的贱人们欺负成什么样子,想到这里我就不开心!”
瞧着他这样子,晏海的心顿时软成了一片,但他本就不是舌灿莲花之人,有心宽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只能去了外间下厨,准备亲手为星芒做点热食来吃。
本来说等小染回来去大厨那边取些吃的,不过小染迟迟不回来,估计被谁喊去做活,而且想来大厨那边今日定是忙翻了天,
他早年伤了肠胃,不好多吃难以克化的食物,一不舒服就只能自己做些面粥来吃,就在外头单独辟了一间,搭了个灶头,备着点简单的米面菜蔬。
等他下了碗面,烫了把菜叶又加了个蛋,做好端进去的时候,却看到星芒已经睡着了。
想来这孩子生着气在雪地里冻了半天也累极了,他走过去帮忙盖好被子,一个人回到桌边默默地吃起面来,烛火把他的影子投射在空空荡荡的墙上。
待小染带了饭菜回来,他才喊醒了星芒,好容易说服他多少吃上一点,又让小染陪他回了住处。
如此一番折腾,他重新睡到床上又是过了子时,一瞬时有种脱力的感觉。
但又睡不着。
星芒上山的时候刚满五岁,长得玉雪可爱,仿佛面团捏成的小人,尤其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旁人说什么他信什么,招人喜欢的紧。
不过在朝暮阁的下院里,每年都有送上山来的孩子,心性也是各有不同,近百个仿佛年纪的孩子成天在一处学文习武,三年一次争那有限名额,虽然难得闹出什么大事,但也三不五时会有让人心烦的绊子。而星芒这样资质天赋上佳,时常被夸奖的,自然受的更多,他一年年长大,性情也变了许多……也许这就是朝暮阁的先祖们设立下院的用意。
其实除了身份特别的那几个,只要是从这里走到上阁的弟子们,有哪一个没有经受这些磋磨,而在上阁中众弟子间暗潮汹涌,相比这真的只是小孩子们的玩闹。
他方才本想对星芒说,这世上也不是只有朝暮阁一个门派,武功没了重新再练就是,但他也明白,对于这些六七岁被送上山来,唯一的目的便是进入上阁,能学得绝世武功的孩子们来说,那是几乎无法承受的挫败。
莫说是如此沮丧,哪怕一念轻生也不是没有的……
睡着前,晏海模模糊糊地想着,不若明日去找找邱喆,让他去问问胡长老,可愿意把星芒收为弟子……
却不想一觉醒来,又出了事端。
小脂死了。
第4章
第一个发现的是小染,昨日晏海特意叮嘱他留着陪好星芒,他早起却发现小脂吊死在一间空屋子里,受了不小的惊吓。
下院共有仆役三百多人,何况自我了断也是与人无尤,但问题在于,许多人都证实昨日里北苑的星芒将她大骂了一顿,还说了些狠话,才害得那丫头想不开的。
毕竟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才做了这般傻事。
更重要的是,这事被人捅去了上阁。
包括晏海在内的七个下院管事都被喊到了总管王涛涛办事的花厅里,一群人挤在不大的厅堂里,却没有谁先吱声的。
王涛涛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脸色不太好看。
“我说你们,平日里个顶个的会说话,怎么这时候一个两个都成了锯嘴葫芦了?”他用力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知不知道李赫远说我什么?”王涛涛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八,在场的管事们几乎都比他年纪要大,但他总管的位子已经坐了五六年,训起人来颇有威势:“他说我教养不善,把下院这些好好的孩子们都养得任性骄纵,长此以往,就是要毁了朝暮阁的根基!”
众人皆知他和李赫远不对盘,对方自然会以此事来做文章,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由心中暗暗叫苦。
“我呸!什么个东西!”他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平时端着脸假装清正,阴起人来可顺溜得很!”
“总管。”看他告一段落,邱喆连忙凑上前去:“不知可是惊动了阁主。”
“就是在阁主面前被那小子告了一状,主要长老们都在场,我这次可是颜面尽失,丢人丢到家了!”
“那……阁主他……”
“阁主倒是没说什么,让我细细查清楚了,那丫头虽说签的是死契,也要给人家一个交代。”说到这里,王涛涛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也知道,阁主最不喜欢这等事情,回头要是再被人从旁说几句,指不定我们大家都得受牵连。”
大家心里都挺担忧,但这时候也只能多说几句宽慰的话,事情总是这样,不论多糟,这么多人说了一阵也就感觉不至于会太糟了,王涛涛脸色才好转了一些。
“总管。”晏海问道:“不知星芒少爷如今怎样了?”
“给仇长老处置了。”提到这罪魁祸首,王涛涛摆摆手:“那孩子资质真是好,折在这事上头只能说运气太差,可惜了!”
仇长老是主管刑堂的,出了名的严苛。
人太多,晏海也不好多问,只能大家散了,他才一把将邱喆拉住。
“出了这事也真是那孩子运气不好。”邱喆也知道他是要问什么:“我已经问过,说是仇长老那边要给他喝散功药,提前送下山去。”
朝暮阁中废武功却是用一种特制的药物,喝了之后非但内力全无,三年内也是不能聚气习武。
“他家里……”星芒姓厉,厉家是万州望族,只不过他父母俱亡,家中皆被叔伯把持,他外祖生怕他受欺负,才想办法把他送来朝暮阁,只是如今他外祖已经去世,如果回到本家,真是前途未卜……何况那孩子一心只想去上阁,又怎么能……
“晏海,我劝你一句,这事可插不得手。”邱喆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不了我回头去求一句胡长老,找个可靠的人把他平安送进家门就是了。”
“只能如此,有劳你了。”晏海点点头:“喝了药,会有几日不太舒服,我待会去跟王总管说一声,把他接去我房里吧!”
“那孩子心气太高,你多劝劝他。”
晏海和邱喆告别,带着被吓到的小染去取了几服安神的药物,又去了库房,清明大祭杂事繁冗,直忙到很晚才回了自己院里。
库房内自然没有办法取暖,任是穿得再厚也无济于事,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他只觉得手足发软,也吃不下东西,随意洗漱之后便昏昏沉沉地躺到了床上。
人是昏沉但又睡不踏实,到了夜半浑身发冷冻醒过来,他才知自己又发了热度。起身想要寻些清热的药丸,却只找到了空空的瓶子,这才想起前几天就已经吃完了,这两日也没有得空到摘星阁去取瓶新的回来,这夜半三更谁来理你一个奴婢难不难受,必然是要挨到明日早上才能让小染去取药了。
小染喝了药睡得很沉,这么大动静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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