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人?”那男人冲着叶思睿撒火,“谁叫你上这儿来的,俺管儿子干你什么事?”
“住嘴!敢对县令大人无礼,该当何罪!”马庐冲上前拔刀出鞘,那男子登时软了半截,抖得像个筛子“老,老爷……”
“放他走吧。”叶思睿说。他看孩子们都说不出话,笑道:“今天先讲到这儿,都晌午了,你们回家吃饭吧。”
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有一个小一些的,凑过来问他:“你是县令老爷?”
他含笑回答:“我是。”
“那你能告诉我吴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吗?”
叶思睿怜惜地摸着他的头,“吴先生死了,不会回来了。”
孩子们鱼贯而出都要经过他,他们的对话就都听见了。小的那些还一脸懵懂,已经知道死是怎么回事的几个都放声大哭起来。“叶先生。”冯弘广的孙子也走过来,“羔羊有什么可赞许的?”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意料,他一边收起传阅的纸,一边耐心解释:“此处赞美羔羊,实质上是将大夫君子比作羔羊,赞美他们节俭正直,品行高洁,并非真的是说羔羊。正是‘羔羊皮革,君子朝服。辅政扶德,以合万国。’”③
那孩子听得似懂非懂,叶思睿又解释了一遍,屋子里的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下他俩和夏天舒。孩子警惕地看了一眼夏天舒,踮起脚尖凑道叶思睿耳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大人?还不回去吗?冯家派人来找了。”马庐走进来问。那孩子像是受惊,一言不发地跑出门。
叶思睿耸耸肩,“走吧。”
夏天舒同他出门时说:“你学问好,待孩子们倒也很好。”
“孩子……孩子总是无辜的。”叶思睿说。
“你若有空,可教我读书。”
“包在我身上。教出个举人秀才我不敢说,教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叶思睿笑着自吹自擂。范知见他走过来,终于有机会回他:“大人,没找到您说的那本书。”
那本书果真找不到了,真的是凶手拿走了吗?查案变成了讲学,耽误了太多时间,等到回到冯家,冯弘广已经翘首以待许久了。“大人,怎么耽误这么久?”
“去了趟蒙馆。”叶思睿问,“吴信天死了,那些开蒙的孩子怎么办?”
冯弘广唉声叹气,“正是发愁呢。大人门路宽广,可知道哪里能再寻一个蒙学先生来?”
这蒙学先生的门槛不低,即使是想要将《千字文》讲得透彻,也得是熟读四书五经之辈才行,可是这样的人都奔着科举去了,就算教书,也是要高门大户聘请做西席,次一些去书院教举人生员,有多少愿意来教蒙童的呢?话虽如此,他又想起上午讲学时睁大眼睛专心致志的十几个孩子们。“我回县衙后一定帮你留意。”他承诺道。
用饭时,叶思睿佯装无意地问起冯弘广那个开蒙的孙儿,冯弘广自豪地说:“安博,哦,他叫冯安博是我次子的长子,是我孙儿中最乖巧听话的一个。”
冯安博和祖父一起用饭,闻言羞涩地低头扒饭。叶思睿跟着夸赞几句,就引开话题。
晚些时候,叶思睿将范知叫到屋里来,“你知道和临县图志讲的是什么吗?”
“卑职没有看过。但既然是方志,无非是记载一地的地理、沿革、风俗、教育、物产、人物、名胜、古迹以及诗文、著作等。大人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本书?”
叶思睿满腹疑虑,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别多问。你去问问冯弘广家中有没有,就说你看到归善里三面环山突然对地形感兴趣了……哎你随便找个理由吧,总之能把书借到就行!”
范知莫名其妙地出门了。
“你怀疑那本书有什么地方与凶手有关,所以才被凶手拿走了?”一直旁观的夏天舒问。
叶思睿耸耸肩,“说不定呢。”
范知去了一会就小跑着回来了,“里长说他家没有。”
“我知道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方志这种书不比其他书,一般的家中没有藏书再正常不过。只是吴信天一个蒙学先生,好端端为何钻研这个?那书又为何莫名失踪?叶思睿心里始终不能释怀。
第57章 无名白骨(九)
夜半三更, 有人偷偷敲门。
叶思睿还在床~上熟睡,夏天舒却一听见动静就睁开眼,无声无息地下床, 打开窗户。“拉我一把!”黑夜里传来一个细细的童声。夏天舒伸出胳膊, 很轻易地将那个被托举到半空的小人捞上来。
“还有我,还有我!”底下一个小声吆喝着, 上面那个骂他:“安博,你别闹!安生些。”
夏天舒又把下面那个拽上来。
月色明朗。借着月光很容易看出两个小人儿就是吴韵和冯安博。其实他们一开口, 夏天舒就听出了身份。他低声说:“下次做坏事, 记得起个代号, 不要直呼其名。最好根本不要出声。”
“我们才不是做坏事!”韵娘小声反驳。“我们有事要跟知县大人说!”
夏天舒安排他们在鼓凳上坐好,合了一半窗户,摸索着走过去推榻上的叶思睿, “醒醒,醒醒。”
叶思睿睡得并不死,一推就醒,“怎么, 出事了?”
“吴韵和冯安博来找你。”叶思睿刚睡醒,迷迷瞪瞪,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 夏天舒扶他起来。“这么晚跑来有什么事?快说吧。”
“你先说。”冯安博老老实实地让出机会。
韵娘没有推脱,凑到叶思睿面前细声细气地说:“我爹身上那个符号我见过。”
“什么?”她的声音太小,叶思睿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爹身上那个符号,用血画的, 我见过我爹从前在纸上画,我还问过他画一把剪刀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坏人的标志。”
吴信天原来知道金剪会的标志?他的死就是与这个相关?“那你~娘知道吗?”
“我娘不知道。”韵娘说,“叶大人,你别怪我娘,她胆小怕事,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叶思睿点点头,又想起她看不见,说:“好,我保证不怪她。”
“我说完了,该你了。”
冯安博蹭了过来,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的月光,叶思睿看见小胖子严肃的表情:“叶大人,是我爹他们杀的吴先生,我偷偷看到了……”
这低声的一句话宛如惊雷,叶思睿险些吓得蹦起来。夏天舒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压着。叶思睿问:“这话不能乱说,你能确定吗?”
“我确定。”冯安博说,“我爹,我爷爷,还有其他老爷爷,他们都知道,衙役哥哥去借书,我爷爷很不高兴。”他用稚~嫩的童音说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叶思睿听他提到书,趁机问他:“你知道那书里有什么吗?”
“不知道。”冯安博老老实实地摇头。
叶思睿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里长冯弘广指使自己的儿子杀了吴信天,里老人还很有可能都之情。“你知道是他爹杀了你爹?”夏天舒突然出声,叶思睿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他问的是韵娘。不错,韵娘怎么会和冯安博一起来?韵娘知道真~相吗?
吴韵说:“我知道,他告诉我了。”那你难道不恨他吗?叶思睿还没问出口,韵娘恳切地说:“叶大人,你别怪他……安博是个好人,他爹做的事跟他没关系,他也拦不住他爹……您不会抓他吧?”
“不会的。”叶思睿眼前一热。难怪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他反应过来,连忙问他:“你们偷偷跑来的?快回去。不要被发现。”
两个小人儿乖乖地打开窗,就要下去。
叶思睿一想不对,“不行,叫他们俩回去不安全,万一被发现了呢。”韵娘可是个小姑娘。冯弘广连吴信天都敢杀,韵娘落在他手里哪还有活路。“天舒兄,你送韵娘回去。”
夏天舒的手握住他肩头,“不行,我走了你身边就没人了。要走一起走,干脆逃出去。”
“我还不能走。”他现在逃回县衙固然可以保全性命,可这起案子就要不了了之了。毕竟他无凭无据,只有两个小孩的证言,其中一个还是凶手的儿子。子不告父,官府能否受理还要两说,就算受理了,安博难免落个不孝的罪名。但是夏天舒也不能走远。自己现在身处贼窝,一个护卫都不在身边,太危险了。形势紧急,顾不上细思,“天舒兄,带他们去冯家老大的住处,偷偷弄醒马庐,叫他送韵娘回去。”冯家老大就住在附近,夏天舒不会离开太久,冯弘广再怎么猴急也不至于今晚就痛下杀手。以马庐的身手,护送一个小姑娘应当不在话下。“快去快回。”
事不宜迟,夏天舒轻声说:“得罪了。”便将韵娘打横抱起,韵娘倒也十分果断,还伸手搂住他脖子叶思睿又蹲下叫安博他背上,拖着两个小孩轻飘飘跃出窗,奔着院外去。
他们一走,叶思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虽说还有茶茗在外头守夜,但是那个憨货一点武功不会,真出了事怎么指望得上他?一时还有些后悔派走了夏天舒。窗外吹来凉风,在白日的燥热后,这丝丝凉意十分受用。叶思睿抱膝坐在榻上思索。冯弘广在一里之内是里长,在家中是家主,他儿子杀人,他又知情,必然是他指使的。可是他与吴信天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不对,也说不上无冤无仇。在吴宅叶思睿问起这个时,韵娘对吴夫人的话并不赞成。她到底想说什么,就是想说吴信天与冯弘广有恩怨?可惜刚刚顾不上问。
想到这儿,他又忍不住看一眼窗外。有人在咳嗽,听不出远近,叶思睿吓的一哆嗦。他明明是身处狼窝啊,怎么之前就敢睡得那么安稳呢?也就是夏天舒在吧。
不对,即使冯弘广与吴信天有私怨,指使儿子杀人泄愤,也不至于“其他老爷爷都知道。”冯安博说的那些老爷爷多半就是五位里老人,他们出于什么目的要除掉吴信天?
外头又传来窸窸窣窣声,叶思睿谨慎地盯着窗口,直到看到夏天舒的脑袋。“怎么样?”
夏天舒翻进来,关上窗,“冯安博回屋睡觉了,马庐护送吴韵回去。除了同屋的衙役,没有惊动别人。”
那就好。叶思睿总算松了口气。有夏天舒在身边总是安全得多。“与他同屋的是谁?”
“我不认得。”
难得有个话题可以放松一下,叶思睿便为他解释:“其实我也不认识,都是玉~峰挑的人,据说各有本事。赶车的是李昌,据说是他们几个功夫最好的。昨日留下来去借书的是范知,他熟读法典,写得一手好字。这两个你都见过了。剩下两个范兴运矮胖一些,蓄一把胡子。李修明高一些。”
“是李修明。”夏天舒说,“他两个有什么专长?”
叶思睿笑道:“范兴运与你是同行,他会疗伤,最擅长医术,原来是看守监狱的,被玉~峰调过来了。至于李修明,他是……”他的眼神突然飘忽起来,笑容也呆滞了。“他怎么?”夏天舒问。
“不好!快走!”叶思睿说。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猛推着倚着墙熟睡的茶茗,“醒醒!醒醒!快走!”
茶茗说着梦话,叶思睿推了半天才迷迷糊糊睁开眼:“这深更半夜的,老爷是怎么了?”
外头传来吵闹,窗外有火光,“快走,快走!”叶思睿顾不上自己只穿了里衣,拉上茶茗进屋,用力锁上门。这片刻功夫夏天舒也穿好衣服,“我先带你下去。”他边说边抓起榻上的剑,打开窗,把叶思睿抱了起来。当初在熏芳阁查案夏天舒也抱他跳过窗,可谓一回生二回熟,叶思睿把眼睛一闭就落地了。
“茶茗,快跳下来!”茶茗在窗边探头看下面,畏畏缩缩。
冯家的人已经被惊动了,屋里陆陆续续有人点灯起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他们跑了的,“快跳!”
夏天舒却不废话,攀着墙轻轻松松上到屋里,扯着茶茗跳下来,茶茗尖叫连连:“亲娘诶!夏先生您在做什么!?”
“闭嘴!”夏天舒如法炮制,带他俩翻出院墙,村中有人围过来了,手里拿着火把,面目不善,见到他们仨二话不说喊道:“他在这儿!快过来抓~住他!”夏天舒不废话,右手揽着叶思睿,左手拽着茶茗,快速的闪躲,像滑手的鱼儿从人群的包围中滑了出来。他健步如飞,叶思睿和茶茗两个一路小跑,一会就气喘吁吁。
“你在往哪儿去?”叶思睿问。
不用回答了,他很快就看见了吴家的破房子,“过去!”夏天舒松手把茶茗往屋子一推,就扯着叶思睿往背上一甩,纵身跳上房屋。
“你干什么!?”叶思睿险些被甩出去,趴在他耳边吼。
“地上走不脱,只能上屋顶了!带着他跑不了的!”夏天舒背着他在屋顶快速穿梭,大步跑过一个个房屋,跃过一个个院子,伴随着砖瓦断裂坠落的声音,叶思睿的心脏剧烈的跳着,月光照出他们所处的高度,他心惊胆战。整个村子都醒了,都红了起来,火把,喧闹,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他们被发现只是个时间问题。“往南边,到山里去!”他歪着头凑到夏天舒耳边喊。
第58章 无名白骨(十)
夏天舒背着他健步如飞。这就是轻功, 叶思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在屋顶穿梭,逐渐把呼喊和火光抛在身后。房屋越来越少,逐渐看不到人影。夏天舒终于从屋顶跳下, 脚不点地, 冲着山林而去。
周围慢慢安静下来后,叶思睿能感觉到他逐渐明显的喘息声, 后面也听不到追兵的声音。叶思睿说:“放我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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