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兄长关系很好,还不死心,想找他把那个丫鬟要回来。去了之后,发现他喝醉了。”他的语速突然变得更慢了,一字一词都听得十分清晰,“我说明了来意,他把我骂了一顿,告诉我那个丫鬟被送来时已非完璧。”
夏天舒没有说话。叶思睿停了一会才继续:“我没有碰她……如果不是后来她死了,兴许还能给我生下一个弟弟。”
“你爹是个混蛋。”夏天舒说。他没有问那个丫鬟是怎么死的。
叶思睿咽下最后一块兔肉,“他是个混蛋我早就知道了。可我是他的种,所以我也算是个小混蛋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想做混蛋,做好人难,做个人总行吧?可是,什么样的爹生什么样的种。”他看着手上的油,不知道该不该舔干净。最后还是作罢,用树叶简单擦了擦。
“你跟他不一样。”夏天舒最后说。
这番对话太过沉闷,叶思睿故作轻快,“万能的天舒兄,我现在口渴得厉害,你有什么办法吗?”夏天舒对着那对骨头重新摆弄起来。“昨天我喂过你水,附近有一条小溪,你循着声找就好,注意安全。”
经过发现白骨、回忆往事种种,叶思睿早已忘记早晨的尴尬,只是听见他说“喂水”脑子又不由自主地转起来。他赶紧走出山洞。雨早就停了,碧空如洗。树叶上的水珠还在闪闪发光。他果然很快就听见山涧湍湍,循声而去,是一条细细的溪水,清澈透亮。他甩开膀子喝了一气,又鞠了一捧洗脸洗手。溪水清凉甘甜,十分舒服。
他又喝了几口,才往回走。
夏天舒已经完工了,地上的骨骸整整齐齐堆成一个人的形状。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一看到他就说,“有个东西给你看。”
“什么?”
夏天舒摊手,那是一张破旧不堪的纸,因为受潮、虫蛀、腐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叶思睿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辨识着残余的几个字“票……信……这是官府的牌票!”
“看来你没认错。”夏天舒又把石头下面放的什么拿出来,原来是一把刀,是衙役佩戴的,刀把也有些朽了,原本闪闪发光的刀上布满锈蚀。
“这个人是衙门的衙役!”叶思睿惊叫出声。“是谁杀了他!?”
答案不言而喻。
“这下算是有证据了吗?”夏天舒问。
叶思睿早就想冲回归善里把那帮人面兽心的家伙一网打尽了。“怎么回去?爬山绕路?”
“那太冒险了,我们不知道这山路有多远,也不知道山里有没有野兽。没有带干粮和药品,不能在山里耽搁太久。”夏天舒沉吟片刻,“我倒是觉得可以穿过归善里回去。”
“怎么穿过?”那里的人怕是都虎视眈眈等着他们呢。
夏天舒心里已经有了决断。“白天不行,等夜晚。夜晚大部分人总要去睡觉。剩下那部分盯梢的也不可能时刻警醒,我背着你绕开他们穿过去应该不是难事。” 夏天舒说得轻松,可叶思睿知道他这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但他主意已定,叶思睿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那就这样吧,这尸骨怎么办?”尸骨是证物,定要带回衙门。
夏天舒走到他们昨夜睡觉的地方,把他的外袍拿了过来,仔细的把骨头都放在上面,打了个包包的严严实实。“你背着。”
“我?!”叶思睿倒吸一口凉气。
“我还要背你。”夏天舒的语气不容置疑,“你身体怎么样,能受得了吗?”
叶思睿仍然在打量那个包裹,“应该可以。”
夏天舒又把那把刀捡起来耍了耍,和自己的剑放在一起。“你还会用刀?”
“不太会,刀太霸道,我用不好,不过有武器还是尽量自己留着吧。”
他又说:“现在还早,你再睡一会,养精蓄锐。”
白天不用生火,叶思睿就顺从地躺在地上,闭上眼。
第60章 无名白骨(十二)
夏天舒再次把他叫醒时, 已是日暮西山。
兔子都回窝了,夏天舒不得不拿着匕首上树抓鸟。叶思睿本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等到他真的抓着三只麻雀回山洞时已经佩服到了极点。若是平时他还会抓着夏天舒问前问后, 可是这会他心里光是惴惴不安了。马上要下山穿过归善里, 紧张使他的心脏加速跳动,呼吸急促。
但是叶思睿这辈子还真没少经历这样紧张的情境, 心跳如擂鼓,在他心里也翻不起个浪花。
烤麻雀没有兔肉好吃, 但是在饥饿的催促下叶思睿还是吃得飞快。他心里突然涌起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过去十几年培养出的礼节修养, 在山里住上两天或许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吃过饭, 他们又轮流去小溪边喝水,顺便在外头解决了生理问题,接着回山洞中等待。他们仅有的财富——刀剑已经被夏天舒挂在腰上了, 骨骸牢牢实实包在衣服里,叶思睿决定最后时刻再背到身上。
“要不然把刀给我?”没有任何武器单纯被保护,叶思睿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你会用吗?”夏天舒问。
弓箭叶思睿还能勉强胜任,刀就太勉强了。
“那就不能给你。让不会用武器的人拿武器, 比让他空着手更糟糕。”
这话夏天舒说叶思睿只得服气。“你不用休息一会吗?”他又问。昨夜惊魂失魄,夏天舒带他来到山路,又照顾他入睡, 今日一天又在忙着拼骨,但看他依旧神采奕奕,不见疲惫困顿。
“无事。”他说。
明月东升,树梢上尽是星光。叶思睿和夏天舒一起坐在洞口看着。
“真漂亮。”叶思睿说。
“准备出发吧。”夏天舒起身。
今夜星光璀璨, 对于他们并非什么好事:路是看得清了,归善里的人也看得清他们了。有月亮在,辨别方向很容易,他们向着北方下山。上山容易下山难,夏天舒还是一手沿路扶着树枝乱石,一手牵着叶思睿。叶思睿倒是有心自己走,可是有心无力。每一步都得走得十分小心。这么摸索着下山,也走了一两个时辰。
一户人家出现在视野中,两人都放轻了呼吸。“你先等着,我去探个路。”夏天舒耳语道。叶思睿坐在阴影处,看着他脚步轻盈地冲了出去,无声无息。叶思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夏天舒不会有事的。他告诉自己。
夏天舒回来了。“跟我来。”他毫不费劲地把叶思睿背到肩上,绕过那户人家前行。叶思睿瞥到街道岔口的火光。“走房顶。”夏天舒说。他背着叶思睿一跃而上,尽管他动作十分轻盈了,但两个人的骤然压上来还是让几篇脆弱的瓦片断裂,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清脆。
夏天舒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移动的速度令人炫目。叶思睿抱紧他的脖子。每一个转角都有火光,不知道归善里调集了多少人马。“马庐!”叶思睿突然惊醒,趴在他肩上说:“马庐他们还在村子里!还有韵娘!”吴家只有母女二人,若是冯弘广知道是她告的密会放过她们吗?
“现在顾不上了!”夏天舒说。
“谁!?什么人!?”屋顶下传来怒吼。夏天舒默默地加速,下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叶思睿清晰地听到身后的破空声,伴随着瓦片的碎裂。“弩!他们居然有弩!”猎户有弓箭并不奇怪,可是弩就不同了。弩对射手要求低,射程远,杀伤力又大,一向都是军队装备,民间很少见。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夏天舒一声不吭,但是叶思睿能感到身下的躯体逐渐发热。又是一阵箭雨落在他们脚边,虽然知道一点用都没有,叶思睿还是尽力缩了缩身子。他希望背后的包裹能帮他挡一挡,至少别让箭扎的太深。
火光越来越盛,□□射箭的声音此起彼伏,近在咫尺。他们已经进入归善里中心地带。
叶思睿咬着牙,紧紧抱着夏天舒,手上却不敢用劲怕勒着他的脖子。人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停下来就要立刻面对死亡。叶思睿怕死,他活了二十多年,辛辛苦苦考科举当县令到现在,不是为了去死的,何况是死得不明不白!
“快了,快了。”叶思睿忍不住喃喃自语。不远处的村庄还是一片漆黑静谧,他们已经快走出归善里了。
□□的呼啸近在咫尺。叶思睿从来没有觉得离死亡这么近过。但是他的胳膊环着一具坚实火热的躯体,他的两腿被紧紧束缚,他侧过头就能感受到夏天舒有力的脉搏。也许这就是同生共死吧。他的神志有些恍惚了。夏天舒会不会也是这样?他不禁开始猜测如果夏天舒一脚踩空了会怎样,恐怕不被□□射成筛子,就先摔成肉饼了吧?
黑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冲出来了!叶思睿紧张地伸长了双手环着叶思睿的脖子握紧,固定好自己,扭头张望。火把渐渐稀少,□□的声音也离得很远了。再跑一段,再跑一段,□□马上就追不上他们了。
背着他的身子突然一个踉跄。所幸夏天舒立马扶稳身子,叶思睿抱得又紧,倒也没什么大碍。“你怎么了?”叶思睿立刻担忧地问。夏天舒没有理他,也没有停留,继续向北跑着。又过了一段,喧闹渐渐听不见了。叶思睿说:“我们下去走吧。”在房顶上,夏天舒若有个闪失他俩都要完蛋。在地上叶思睿好歹可以自己走,夏天舒也能歇口气。
“不行,还不够远,他们骑马很快能追上来。在房顶上才能注意到追兵。”夏天舒为了节省体力一直闭嘴不言,这会难得说了一句话。
一说起骑马,叶思睿倒是想起什么,“这样跑下去不行。我们来时坐马车还走了几个时辰呢,你背着我跑,会累死的!”
夏天舒不再接茬,速度也没有慢下来。不知道跑了多久,叶思睿感觉胳膊下的躯体已经开始发烫了。叶思睿自己的腰背都开始酸疼,更不用说一直背着他赶路的夏天舒了。
夏天舒突然不发一语跳下屋顶,放下叶思睿。
叶思睿揉了揉肩膀,“天舒兄……”夏天舒一把拽住他胳膊,继续急速向前,“不要说话,快走!”
继续走,一路向北。
叶思睿喘着粗气。夏天舒的步子太快了,就算是有他牵着向前,对于叶思睿也实在艰难。但他不能停。他相信如果自己说受不了了或者难受之类的,夏天舒没准会同意停下来休息,或许会背着他继续前进。但叶思睿不想显得自己那么没用,也不想因为自己没用牵连夏天舒。
又走了一会,叶思睿感觉自己的脚越来越沉。他也能感到叶思睿在逐渐放慢脚步迁就他。快走,快走,他催促自己。快走啊!
“歇一会吧。”夏天舒说。
叶思睿不想听他的,还想往前走,可是脚上像是栓了铁块不住地往下坠,失去了手上的牵引,再也难以往前。“天快亮了。”夏天舒突然说。
叶思睿抬起头。真的,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东边的天空隐隐发亮。
“等到天亮,我们就可以去买两匹马。”夏天舒说。
有一匹马骑这个念头让叶思睿苦苦支撑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他坐在路边,夏天舒也坐在他身边。他们谁都没提追兵或者继续前行的事情,而是静静地,近乎虔诚地看着东方的天空。
深蓝变成了淡紫,一个光圈缓缓升起。整个天空都渐渐亮起来。
叶思睿站起身。“接着走吧。”骑马的愿望固然美好,却离得太远。
继续赶路,沿街的小摊店铺陆陆续续开张,经过人家时能听到鸡鸣声,生火做饭声。沿街的人看到他们俩都指指点点,或惊或惧。叶思睿突然意识到他们俩只穿着破破烂烂的里衣,夏天舒还背着刀剑,看着绝非善人。好不容易看见了一家小酒馆,挂着徐记的招牌。他俩立刻窜了进去。掌柜的正正指挥店小二擦柜台,突然看到两个人闯进来,穿的破破烂烂,带着凶器,表情冷淡,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迎上去:“两位要点什么?打尖还是住店?”
“要两匹马。”叶思睿自认比夏天舒面善一些,主动走上前沉声说道。
“好……好嘞。”掌柜的说骂店小二,“还不快去给两位备马!”
叶思睿说:“我二人遭遇劫匪,失去了财物,待我骑马还家,必将重重报答掌柜的。”他们从冯家仓皇出逃,夏天舒尚且记得带上佩剑,叶思睿可是连件袍子都没穿,更别提带上银两了。
“这就……您看,小店也是小本买卖……”掌柜的看见后面一人已经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大刀上,瞬间噤声,忍气吞声地说:“二位请便!”
叶思睿要来纸笔给他打借条,落款大笔一挥写上夏天舒的名字。没办法,他可不想传出和临县县太爷仗势欺人,公然抢马的传闻。
小二给马上了鞍。两匹枣红马喂得饱饱的,十分壮实。虽然比不上安顺侯府的战马,赶路却是足够了。两人连着折腾两晚,都不想多话,翻身上马,继续向北。
第61章 无名白骨(十三)
叶思睿和夏天舒快马加鞭赶回县衙, 刚刚好赶在每日升早堂之前。
看门的衙役险些将两人拒之门外,还好叶思睿理智尚在,拦住了要径直闯入的夏天舒。“你去给叶县丞传个话, 就说县令大人回来了, 叫他来接。”他也疲倦不堪,也不愿笑脸迎人, 说话也强硬了几分。
衙役半信半疑的派人去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叶阜已经急匆匆迎出来, “大人怎么回事?我听衙役说你……”声音戛然而止。叶阜的眼睛大如铜铃, 惊恐地看着他。“您遇到什么了?”
“进去说吧。”叶思睿疲倦地说。
升早堂的时候快到了,这是大事,不能拖延, 叶思睿叫叶阜先去忙,不要声张自己已经回来了。他和夏天舒牵着马绕了一圈到后院。叶思睿解下包袱给夏天舒,叫他去刑房找仵作。
叶思睿回屋换了常服,连沐浴的功夫都没有, 潦草地写了张纸条,请人递到安顺侯府,然后就奔着典史衙去了。典史在和县丞一起升堂, 衙门里的官吏见他穿着服色都略微有些惊讶,叶思睿和颜悦色地问文书:“这里有没有和临县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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