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帝一口气不大顺,目光转向萧桓:“一个两个,当寡人不知你们怎么想么?你们倒是准备万全,让他来了一出完完整整的逼宫大戏,好一个粉墨登场!”
永光帝话音方落,林熠不假思索,直接坦然地理直气壮答道:“微臣不敢,微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永光帝:“……”
永光帝怒瞪他半晌,一腔怒火算是被他满脸耿直迎头浇灭,最后被气笑了。
最后君臣二人瞪着眼对视一阵,永光帝揉了揉眉心:“功过相抵,便罚俸半年,旁的等大理寺出结果再说。”
又看了看萧桓,叹口气:“你留下,还有些事要说。”
林熠十分自觉地告退,走之前还十分自觉地请命搬出宫去住,永光帝冷哼一声,一脸“算你小子想得清楚”,点了头让他下去。
林熠腿脚麻利收拾细软便顺势离宫,直接住进萧桓的别院去,待萧桓同永光帝谈完事情,天已经黑了。
萧桓回到别院,走到内院,廊下灯笼已一盏盏亮起,朦胧光线,四下是雨后的江南湿润气息,混着淡淡花香、甜味和酒香,如梦一般。
一朵盛放的扶桑花飘飘摇摇从他面前坠下。
萧桓伸手接在掌心,抬头看去,倚在小楼栏边抛花的林熠已经轻盈跃下,落在萧桓背后,一手从后背搂住萧桓,一手从他肩后绕去摘掉他面具,趁他侧过头的瞬间垫脚亲了他一下,脸颊抵在他肩头,轻轻笑了一声。
第93章 梦中
“陛下留你说什么了?”林熠声音有点模糊, 吐字便带上江南话的吴侬软语之意。
“想让我回朝。”
萧桓转过身,把林熠带进怀里,林熠沐浴过, 只裹了一件红色绸袍, 少年身形挺拔修长,腰身劲瘦, 在萧桓身上一倚却又全然放松,贴着绸袍感受到林熠的体温, 他身上一贯偏凉些。
林熠手里把玩着萧桓的面具, 靠在他胸前懒懒笑道:“啧, 陛下也……心里苦啊。”
永光帝说来是很头疼,统共三个像样的儿子,太子没什么主意, 萧放是个假的,来了个邵崇犹,不光和萧桓一样不叫他父皇叫他陛下,还甚至比萧桓更加冷冰冰。
况且西亭王声名在外, 长年不露面,更不参与朝政,差不多要成仙。而邵崇犹这次回来, 则直接跟他坦白讲,自己对朝中事务毫无兴趣,打算在他这里报个到便继续提剑回江湖去。
成何体统!
别的皇帝身边,一堆儿子争当左膀右臂, 到他这里,一个个恨不得各忙各的,留在朝中个顶个的勉为其难。不知永光帝有没有后悔不多生几个。
永光帝烦得肝儿疼,开始考虑让萧桓回朝——以西亭王身份露面。自然,这其中也不乏萧桓身负咒术、在他眼里寿命不能长久的缘由。
“萧放下狱获罪,大势已定,陛下身边只剩下太子和邵崇犹,必得让你回朝制衡,否则邵崇犹将成为朝局失控的引线,各地侯爵兵权才收回来个把月,眼下稳定是最重要的。”
林熠和萧桓在廊下栏凳坐着,他靠在萧桓身上,赤足踩一双木屐,红袍柔柔垂坠,晚风裹挟新雨泥土的清香,灯笼从头顶照下来,两个人如在画中,多日来难得的宁谧。
“万国使团仍在金陵,今日城中戒严及时,但消息关不住,最迟三日内,萧放便会定罪。”萧桓修长手指顺着林熠披散的乌发轻抚。
“你会在那时候回朝吗?”林熠双目微闭,问道。
“暂时不想这么做,总觉得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萧桓道。
林熠来了精神,睁开眼仰头看他:“我也这么想,原先觉得萧放一除,本该明朗了,但很多事情仍存疑点。”
“比如?”萧桓淡淡笑着问。
“比如我爹前世在莫浑关遇险,虽说兵家胜败无常,当年昭武旧部也没查出什么,但还是蹊跷。”林熠喃喃道,“或许事关亲人,便总不甘心……”
“未必,很多时候,直觉最准,尤其你身经百战,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不会骗人。”萧桓并没有否决林熠的怀疑。
“当年你即位,朝中什么情况?也有说不通的事情么?”林熠坐直了侧过身看他。
“那时北疆苦战多年,河山疮痍,朝中人才凋敝,你在北疆的时候,其实朝中内斗一直不断,动乱漂泊,不少臣子被牵扯进争斗中,未能全身而退,待我即位时,朝中的人大半都是新面孔了。”萧桓说起来也不无感慨。
“那便与今日情形大有不同,无从参考了。”林熠心中唏嘘,想必那时萧桓力挽狂澜,将日渐倾颓的大燕江山重整旗鼓。
萧桓点点头:“最重要的是,那么些年里,很多旧事线索全断,想查也查不到了。”
“包括烈钧侯府、我二叔的案子,我爹的……”林熠陷入回忆。
萧桓握住他的手:“是,也都查不出细节了。”
“你真的都查过?”林熠有些惊讶,没想到萧桓会留意烈钧侯府的旧案,那时林家已经尽散了,只余下他外甥贺西横一个人,不知小西横如何过来的,孤零零留在世上,荣华烟消云散。
林熠小心翼翼问道:“那小西横过得如何?受苦没有?”
他一直不敢细问起,只怕贺西横独自活着受许多委屈,人间冷眼如刀,没落的世家子弟往往余生惨淡,心中旧日安乐窝都变成海市蜃楼,眼前境遇便愈发艰难。
萧桓摩挲他的指背,缓声安抚道:“当时林家只剩下他,他心中必然苦的,但没被人欺负过,别担心。”
林熠扣紧五指,倾身过去凝目看他,有些激动:“我……走后,你照拂着他?”
这话有些怪,问起自己身后事,总是有种不真实感。
萧桓桃花眼泛着轻柔笑意:“嗯,我知你把那孩子当宝贝一样,我怎能让他在外颠沛流离,放心,没人欺负过他。”
林熠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闷声喃喃道:“缙之,多谢你。”
萧桓轻轻拍他后背,静默不语,当年但凡能换回林熠,这些又算得什么。
林熠喜欢听雨声,每次来这宅邸,他都宿在小楼二层,仿佛能将全金陵城的夜雨声尽收入这几扇窗中。
他拉着萧桓同他一起回房间歇下,夜里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万家灯火渐渐熄灭,清梦安宁。林熠枕下便放着玉衡君赠他的六角铜镜,这铜镜确实有灵气,每每靠近他的冶光剑,都会微微发热,似有感应。
但这些天他一直把铜镜塞在枕下,并未有什么稀奇遭遇,也未见得想起了什么,便只当平安符罢了。
夜里,林熠本能地追寻那熟悉的睡莲浅息,无意识中钻到身旁人怀里,却被一股奇异无形的力量带领着陷入梦境。
梦境中,他身周被浓重白雾包裹,伸手不见五指,雾气渐渐散开,林熠看清周围,发觉这里是丹霄宫外殿的宫道。
林熠随便挑了个方向,不紧不慢散着步,看看能遇见什么人。
转过弯,一阵人声传来,他抬眼看去,一群大臣紧随在身穿玄色王服的萧桓周围,萧桓迈步往前,众臣却得三步跑两步地追着,一行人匆匆便要走到林熠跟前。
林熠本能地想闪身藏起来,但四处没地方可躲,他心里紧张了一下,很快发现众人并不能看见他。
林熠只觉自己身子轻飘飘,便几步跃到萧桓身边,干脆仔细专心地欣赏着萧桓,肆无忌惮打量成为新皇的他。
萧桓的容貌没什么变化,鬓若刀裁,桃花眼略清冷,鼻梁至脸颊的弧度被江陵城的晨曦描出淡金轮廓。
林熠发现萧桓的神色很冷,周身亦散发着不容人接近的气势,臣子们即便拥簇四周,也只因有事要说才冲淡了些疏离感,否则平日里怕是根本没人敢在萧桓面前举止随意。
林熠不知这仅仅是自己的梦还是玉衡君那枚六角铜镜所致,也就不确定从前的萧桓是否真的这样。
无一丝烟火气,甚至不近人情,与如今所认识的萧桓极为不同,见到这个他,便觉得他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物变得多情半分。
众人追随他一路穿过宫道,萧桓眉头微蹙,止步沉声道:“看来诸卿想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臣子们紧跟着急刹住步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恭恭敬敬道:“陛下,此事确实不妥,刚回来时暂且留在宫中照料,自然无妨,但如今已经十日过去,陛下还是将他安置在宫外,或送回瀛州为妥。”
林熠原本一头雾水,听见“瀛州”二字忽然想,难道在说我?
萧桓干脆就在这里站定,背着手转过身,与臣子们面对面,神情似有所玩味:“就算他是洪水猛兽,如今也是昏迷不醒,众卿究竟在担心什么?”
臣子们这下也说不出个一二,有人只好转而道:“陛下,烈钧侯毕竟是外臣,久住宫中不宜,何况他声名不佳,陛下想必也有所耳闻……”
林熠不屑地无声冷嗤,他名声怎么不佳的?不正是因为这一张张坏事传千里的嘴么?他看着众人声讨自己罪恶的场面,反倒觉得很好笑,便作看热闹。
萧桓似乎感觉到什么,往林熠的方向看了一眼,林熠心跳又加快一瞬,但萧桓并未看见什么,又转开了视线。
萧桓身形高挑,一身王袍,更显得尊贵无比,淡淡道:“宋大人指的是“不义侯”之称?他身旧事未有定论,就都忙不迭拿传言当作史料佐证。烈钧侯也是你们朝中同僚,一个个盯紧不放,都在想什么呢,嗯?“
林熠心下舒坦,众臣脸色不大好看,萧桓一鞭子抽出去没留情,眼下又稍放缓语气,微微抬眼皮看了众人一遭,道:“烈钧侯伤得重,既然是为了守卫家国才至此,住在宫中又算得什么?”
众人哑口不敢插话,萧桓顿了片刻,又道:“孤看他挺好的,各位不如把心思放在有用的事情上。”
林熠失笑,不是说自己迷不醒么,哪里就能看出好或不好了。
“可……”有人不愿放弃,要继续反对。
萧桓看也没看他,一抬手,众人便不敢再争辩。
“都散了罢,以后莫让孤再听见这些话。”
人一散,清静下来,旁边内侍恭谨问道:“陛下,回去用午膳吗?”
萧桓抬步往另一方向去:“去猗兰殿。”
内侍极有眼色,机灵应下,吩咐宫人几句,林熠随萧桓步伐而去,觉得猗兰殿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第94章 初识
跟随萧桓一路到了猗兰殿, 林熠方才想起来,如今丹霄宫内,萧桓的寝殿正是这处。
可前世显然并非如此, 那时的林熠占山为王, 拖着一副病体,安安稳稳沉睡在此。
林熠晃悠悠低着头跟在萧桓身后, 随他一路进到猗兰殿庭中,便见整间院子都没什么人, 十分清静, 四处宫卫看守严密。
萧桓走过回廊, 穿过庭院,径自迈入猗兰殿内,宫人见状都训练有素地敛首告退, 鱼贯而出。
林熠心里有点忐忑,他不知自己伤成了什么样子,看来事情如他推测一般,前世中箭后, 是萧桓把他带走照顾,而他重生后彻底失去了那段记忆。
凭他的经验,折花箭伤程度, 足以让他吃足苦头,能活下来已然是奇迹。
他思绪和身体一样飘渺,很快被谈话声唤回了注意力。
“去休息。”
萧桓说道,语气平淡, 但显然没那么冷漠疏离了。
林熠循声看去,猗兰殿布置素雅庄重,雕花镂刻木榻,四周悬垂如水绸纱,清风穿堂而过时,便阵阵轻曳
床榻帷帐半收,内里躺着一安静修长的身影,林熠猜想那就是从前的自己。
床边还坐着一个少年,一身武服,黑发马尾以墨玉冠高束,脸色憔悴,但苍白俊朗,神情很是沉重。
萧桓就是在跟他说话。
林熠停在萧桓背后,仔细看那少年——那是他的外甥贺西横。
距离甥舅两人上一次不甚愉快的见面,已经隔了数年,少年人一天一个样,林熠几乎认不出眼前蜕变之后的小西横。
贺西横闻声才抬起眼皮看了看萧桓,似乎很疲惫,顿了一会儿,起身行了个潦草的礼:“陛下。”
萧桓显然也不在意,对他宽容得很,只是摆摆手,再次示意他去休息。
“我不累。”贺西横摇摇头,回头又将目光放回榻上昏迷的林熠身上,“他何时能醒?”
林熠咋舌,小西横倒是随了这个当舅舅的,皇帝面前也不见外,幸亏萧桓脾气好。
“太医不是说过么?”萧桓走到床榻对面的桌边坐下,整了整衣袍,“随时都可能醒来。”
“这话的意思,便是也可能不会醒来。”
贺西横直截了当,再抬眼时,眼睛已经发红。
萧桓丝毫不为所动一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平静道:“没人这么说,不要自己乱想,行了,孤命令你,去休息。”
贺西横:“我没……”
“要孤命人把你抬走么?”萧桓声音沉了几分,终于露出身为帝王的威严,竟一下子压得人不自觉臣服。
贺西横终于不再争辩,恋恋不舍又看了看榻上的人,才转身随宫人离开去休息。
临出门却又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回头小心地对萧桓道:“陛下,舅舅若是醒来,别告诉他我在,从前我对他说的那些话,大概很让他失望。”
萧桓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林熠瞧着这一幕,不由感慨,没白疼小西横,虽说当年这孩子因为外面传言,一直没再见他,但患难见真情嘛,这不,到底还是牵挂自己的,而他自己,又怎么会怪罪小西横呢。
殿内便只剩下萧桓,贺西横一走,萧桓对盏中武夷茶似乎突然没了兴趣,将玉盏不轻不重随手放下,望着锦帐,目光深沉。
他起身走过去,林熠却有点不愿靠近去看,他心想,病重的人总归不好看,说不定自己都已经脱了相,变成枯槁瘦黄的一副鬼样子,那可怎么好。
心里乱七八糟胡想着,到底还是跟着过去了。
他一看,还好,就是瘦了许多、更苍白许多,模样还是俊的,不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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