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正合你意吗。”顾缘君解开了衬衣第一颗扣子,纯黑的纹理隐约在皮肤下游走。
沈叶琛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骨哨,侧头看见顾缘君笑看着他,才转移视线,道,“你小心点。”
“嗯。”顾缘君话刚说完,便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阵带着邪气的风。
一阵阴风掀过,底下布阵的林海为黑雾笼罩,连月色也无法穿透。
“全体注意,一级戒备——”
“优先保护混沌——”
“别让他抢走三爷,不然我们没法交差——”
清道夫头子、晚歌和小分队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不同派系的三脉人动作相左,乱作一团。
“怎么了?”沈叶琛一直关注着下面的动态,看见黑雾散去,死门里空无一物,就知道顾缘君成功了,只是他却没有回来。
半山腰的背坡处,树影摇曳掩饰了身影和气息。
顾缘君的白外套上沾满血迹,血迹的来源并不是他肩上扛着的云深,而是阴影里另一个人身上抱着的顾轻寒。
和阴影里的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房奕对视了一眼,顾缘君低声回了耳机里的沈叶琛一句,“房奕来了。”
“开外放。”山顶上的沈叶琛并不意外,反而确定了顾缘君开了外放之后,冷静地和对方道,“你凭什么带他走?”
“凭我是他遗忘在天边的Plan B?”房奕没有和沈叶琛探讨他原本本着的是何居心——是要以顾轻寒威胁楚凭澜号令清道夫、还是真的一心救人——只是直白地表露出自己并没有要混沌的意思,只是要带顾轻寒回去。
顾缘君眼睫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耳机里的沈叶琛却发话了,“放他走吧。”
房奕脸上的表情毫无意外,似乎断定他一定会安全撤离一样,带着昏迷的顾轻寒很快隐匿在黑暗之中,隐约还能听到他并不轻松的脚步声,显然他能进阵也是凭一己之力,带不进来任何支援。
顾缘君眼神一暗,才拔出弯刀,衬混沌还没还手之力,把混沌抽出,放在了随身携带的聚魂灯里,再手脚麻利地掏针,把云深易容成顾轻寒。
他动作熟练稳重,这一连串的动作只用了数秒,便把“顾轻寒”的尸身藏在树后,上山找沈叶琛会合了。
山上,沈叶琛看着顾缘君平安归来,才专心拿着夜视望远镜目送房奕离开,偶尔观察房奕身后追兵的动向。
“走了?”顾缘君把手里装着混沌的聚魂灯交给沈叶琛,后者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把它郑重其事地收好。
相反,沈叶琛放下夜视望远镜,随手接过聚魂灯,从掩体后站起身来,眯起眼睛瞄准追兵身后的另一座山,手一甩,竟把聚魂灯往对面山上扔了出去!
“……”顾缘君头一次意外地变了一瞬表情,心中有了设想,拿起另一个望远镜一看,房奕身后本来密集的追兵看到了混沌之后兵分两路,三分之二的人服从各自领队的决定,去追混沌去了——毕竟凶兽魂是他们大部分人的职责,只有那一小队清道夫是派来追顾轻寒的。而即便是那一小队,也有不少受不住凶兽魂的诱惑改变方向的。
这么一来,本来不堪重负的房奕轻松地甩掉身后的一群尾巴,带着重伤昏迷的顾轻寒撤了。
沈叶琛这才回答,“走吧。”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放弃掉他本来为此而来的目标的人也不是他。
回去的路上,顾缘君开着车,忽然道,“你变了。”
要是别人说这话,沈叶琛估计会不屑一顾,但说这话的是顾缘君,还在这种敏感的时刻,沈叶琛抬眸看了一眼,蓝眼睛清澈而坦诚,“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顾缘君笑了,沈叶琛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好坏可言,只是,“变成你了。”
沈叶琛闻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随着车子前进而变化的灯光映在他精致的脸上,让他的神情越发复杂,但是他只是想到了刚才所见楚凭澜的样子。
在妈妈死去的那一周,他在房子里和妈妈的尸体生活了一周,亲眼目睹了一个人类,一个至亲的人类的消逝的过程。
那时候他还会想,如果能有一个人来发现他,能有一句温和的话语,或许他的将来并不会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或许他的一生,并不会是同样的一生。
直到他出来之后,看到跟在云深后面的楚凭澜,那时候的他是那么意气风发、刚不可折——那个楚凭澜的姿态让他明白了他要从泥沼中挣扎变强站起来改变和反抗,而楚凭澜却和他走了完全相反的一条路。
况且,他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别人,达成目的有很多种方法,却不一定非要用把所有人赶尽杀绝的那一种。
“到了,来,避水珠拿着。”顾缘君把车停在隐蔽的地方,用符咒藏起来,才和他到行宫上的水面岸边,把避水珠递给他,微笑道,“这回再呛着就别再怪我渡气给你了。”
沈叶琛结果避水珠,蓝眼睛看着他,唇角翘起,“我怪过你吗?”
改变,也可以是美好的。
——卷七·梁园雪霁混沌开·完——
卷八 州桥明月穷奇现
第46章 穷奇 01
是夜,楚凭澜半梦半醒地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脑袋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恍惚意识到自己在等些什么。
开门声想起,落在楚凭澜耳畔,提醒了他——他在等顾轻寒回家。
清醒过来的楚凭澜抬起头,顾轻寒穿着他给买的灰色毛衣,毛衣上却满是各种武器留下的痕迹以及周围氤氲开来的深色血迹。
顾轻寒手里还提着九婴剑,剑上的浓稠血多得来不及被吸收,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羊毛地毯上,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你去哪了?”楚凭澜从沙发上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顾轻寒没有回答他,只是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唇角轻轻为他牵了一下,转身离开。
楚凭澜追出去,却只看见大开的家门和外面黑不见底的黑暗。
他刚察觉到什么,还没明白过来,周围的景物便开始一大块一大块地崩塌掉落,破烂的天花板砸到他的身上,却没有痛觉。
模模糊糊意识到这是梦,楚凭澜的意识渐渐苏醒,眼皮似有千斤重,睫毛颤抖了好一会,才睁开了眼——
天花板上的吊灯亮着,提醒着他,他还在自己的顶层复式小别墅里,顾轻寒和他以前的那个房子早就被殿主收回来了,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被议论被监视孤零零的地狱般的家了。
好像过去的大半年只是一场梦。
楚凭澜坐起来,摇摇头,也就在梦里他才没察觉那么荒谬的细节。
他被幽禁在自己家已经一周了。楚家新一代的魂师好一批都被调来在他家外布阵,以防任何人找到他。
湘夫人不知是因为布阵元气大伤还是怎么的,并没有亲自监督他,只是每天来视察一次,其余时间都是晚歌负责督查,只是这都和他无关——他只关心顾轻寒怎么样了。
想起刚才梦里的人,看着外面已经大黑的天幕,楚凭澜心里突突地跳着,心随意动地起身,第一次迈出了客厅,走到房门。
“少爷,夫人交代过,您还不宜出门。”晚歌毕恭毕敬地说,但是那副模样却是笃定楚凭澜出不去了。
楚凭澜道,“我不出去,我只要知道顾轻寒在哪。”
一直低头没看他的晚歌难道抬起了头,那眼里却带着复杂的情绪,最后化为怜悯,道,“等夫人来了我会请示她的。”
楚凭澜不是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这种表情了——云深死的那天,她带着魂师过来收拾残局,那眼里也是这样的表情。
这一认知让他眉头紧蹙,桃花眼带着冷意,轻易地拿过晚歌藏得十分隐蔽的通讯器,要查她收到的消息。
晚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伸手来夺,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法从楚凭澜手里把通讯器拿回来,才道,“少爷,这是楚家内部二次加密的,即便您拿到也看不到,夫人看监控看到了又要与您起争执,何必呢?”
楚凭澜长指在屏幕迅速地解码,讽刺地看了她一眼,连回答都省了。
晚歌面色镇静,但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她一直以为她比其他人更尊重楚凭澜,至少她相信楚凭澜这些年不是没有能力反抗,只是在消极抗战,但她如今这一刻才意识到,楚凭澜何止不是没有能力反抗,他的能力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出类拔萃。
这么多年,湘夫人只因为他的性别和身份而拿当移动血库是不是有些屈才。晚歌坚定不移的信念第一次被动摇。
楚凭澜却懒得关心他,他现在全副心思都在解码晚歌和湘夫人的对话中。
就在他因为前面解码的对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而焦躁时,湘夫人的新消息进来了——晚歌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联系她了,她也不是会主动发消息的人。
楚凭澜看了眼装在门旁的摄像头,明白了这信息是湘夫人发给他看的,解码的动作反而慢了下来。
他太了解楚曼卿是什么脾性了,若不是能彻底击败他看着他受挫的信息,她是不会这样拱手相让的。
楚凭澜看到了开头,本来稳稳地解码的手微微颤抖,却愣是忍了下去,把余下内容也解码了——
「顾轻寒不是很喜欢装死吗。这次他是真的死了。你可以和我去参加他的葬礼,上次你的发言不错,这次也由你发言如何?」
下面还有顾轻寒的验尸报告,楚凭澜却没有再滑下去的勇气。
旁边的晚歌就这么看着他把通讯器还给了自己,转身走了,那背影她看了无数次——是她熟悉的、行尸走肉般、让人看了心尖都颤抖的背影。
夜深,湘夫人似乎料到今晚楚凭澜也不会轻举妄动,并没有来视察。晚歌收到了本家那边迟来的晚饭,送进楚凭澜的房里——
房子里没有开灯,窗户开着,外面阑珊的灯火映着床边坐着的楚凭澜,明明对方是个正值美好年华的青年,她却从他的背影看出了一股萧索。
似乎下一秒他就会跳下去了。
要不是确信外面布了阵,连外面的凉风夜雪都吹不进来,她可能真的会增补人手来看守。
楚凭澜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依旧在持续不断地低语,晚歌把晚饭送到他身侧的桌上,才听清他在念魂契的咒文。
这次她再也没说什么,连那句例行的问候都省下了,她能看清楚凭澜脸上木然的表情,那副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小时候还会以为这是因为他骨子里是个冷血的人,但是后来她也失去至亲的时候,她才明白,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她已经木到忘记了悲伤。
楚凭澜听到她因为鼻酸湿了眼睛而变了的呼吸,听到她出去了,这次把门也带上了,似乎要给他留点空间,他却一直只是坐着,没有动。
阵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唯有斑驳陆离的灯光穿透外面阵法,摇摇曳曳照亮室内的一切。
…
“不会了。”
“等我们脱身之后,我们去自立门户当散人吧?”
“嗯。”
…
不久前他们才在这张床上讨论过将来。
…
“别给我浇死了,十一说不能老浇的。”
“所以你就渴着它一个月不浇水?”
“这不是还活着嘛。”
“那是因为我给它浇水了。”
…
顾轻寒不在家,楚凭澜也没心思照料它,窗台上的多肉早已枯萎多时。
楚凭澜只觉得呼吸不上来,习惯性地打开唱机,邓丽君的嗓音充盈了室内,还是那首播到一半的《我只在乎你》,却是从他不想听的句子开始的——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楚凭澜似是被无形的手揍了一拳般,缓缓地蜷缩起身子,抱着床上顾轻寒之前换下的衣服,在柔婉的歌声中划亮顾轻寒留下的手机。
主题是冷硬的黑色,密码却是他的生日,打开相册,里面一张张全是和他有关的照片,连他平时聊天给顾轻寒发的表情顾轻寒都保存了下来。
外面的大雪静静地下着,变幻的灯光映着枯萎的多肉,唱机循环播放着两人上次一起听的歌,枕头被子上全是顾轻寒身上木质调的气息。
刚才湘夫人的冷嘲热讽没有击败他,一遍遍念着魂契咒文却没有回应也没有彻底把他击溃,但这房间里的痕迹却在一次一次地凌迟着他。
像是无法呼吸一般,楚凭澜抱着那件外套在床上躺着,一米七五的高挑身形蜷缩得像只受到攻击的虾,他的身子微微抽搐着,桃花眼里却没有眼泪,只是泪痣映着屏幕的冷光,让人觉得莫名的悲哀和绝望。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唱机没有感情地循环着那柔婉的女声。
「如果有那么一天
你说即将要离去
我会迷失我自己
走入无边人海里
不要什么诺言
只要天天在一起
我不能只依靠
片片回忆活下去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第47章 穷奇 02
楚凭澜再睁眼的时候回到了熟悉的井里——那是他八岁的记忆。
那时候他溜进金明池,企图躲避云深的折磨,结果不小心掉进了井里,被困了整整一周。
整整一周,他所见的只是头顶的日月交替,靠着雨水和落果活下来了。
彼时他还没那么厌世,好不容易挖着砖石搭了一周的楼梯,手脚酸软到极致,全凭意志撑着,脚下几次踩毁了并不扎实的楼梯,才好不容易就要爬出井口,正当时,云深找到了他——
他的笑容闲适如常,却伸手过来,残忍地把他在井沿的砖石上绷紧发白十指一个一个掰开,看着他直直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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