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地箍着袁小棠,像是要将怀中人揉入体内,带着极重的力道。眼角噙着一滴不知为何而流的泪,最后沉沉湮灭于微闭的眸中,万籁无声。
袁小棠沉默地回抱着石尧山。他知道那是那人最大的容忍与让步,也是最难以回报的深情与交付。
“行啊,我等你。”
少年抬起头来,以笑代哭,眉梢微扬眼眸灼灼。
“石大壮,可要好好干啊!别让小爷等太晚。”
他说着,朝男人肩口捶了一拳头,就像曾经说说笑笑兄弟相称的意气时光。
石尧山笑得深切而意有所指,“等我回来,定有一份大礼献给你。”
那是他们鬼街深埋了几十年的秘密。他也是在那日从鬼老大手里接过天命之盘时,才知晓了其中诡秘烟云。
从前天机宫在明,鬼街在暗,一朝出事后却是天机宫消失于世间,只剩下不知从何而来的鬼街后来居上一骑绝尘。鬼老大与他说,当初天机宫为了躲避锋芒,用天命之盘改换了天机宫与鬼街的阴阳风水,从此化为鬼街不为人知的背面,彻底沉入了永不见天日的地宫中。
如今鬼街遭受重创,朝廷又查得紧,东山再起绝非易事。石尧山花楼那夜朦朦胧胧听见过花道常问袁小棠是否是天机宫传人,小兄弟当时失了神志道了真话。彼时他不曾留心在意,如今身处江湖漩涡中心才真正知晓宝库上可动荡江山称霸八方下可延年益寿富甲天下的重要性。朱见深为了找出那让他忌惮又觊觎了几十年的天机宝库,特意寻了个借口以火药之由轰炸鬼街,目及之处遍地狼藉。皇家之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江湖中蠢蠢欲动之辈亦是不在少数。闹剧到如今,也该歇场了。
石尧山寻思着不如就此破罐摔碎,把这宝库置回明面之上,左右只有天机宫传人才能开宝库,引得各方趋之若鹜寻机制衡,集火注意后鬼街也好重入地下休养生息,从此造为一道真真正正的黄泉之路。
自然,小兄弟天机宫传人的身份,他不会叫任何人知晓。若是有人泄露了出去,到时鬼街大业已成,纵横九州脉络成网,他相信自己会有能力保护得好想保护的人。
石尧山想着,大步赶了回去,心头因那个决定而越发热切。
那时的他没有料到因为一时之念,自己对大明江山还有风云江湖究竟产生了多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
石尧山回去后,给袁小棠写过几次信。知道花道常做的那一堆混账事后,还极其义愤填膺地对他口诛笔伐,叫袁小棠今后不必再见那只臭狐狸。少年除了袁笑之休沐日可偶尔出去走走,其他时间都被困在府内,百无聊赖,提笔也就给石尧山回了几封信。说花道常再那之后不曾来寻,该也是收了心回去和那红袖好好过日子了,缘分之事听天看命,他不希冀也不强求。
倒是那季鹰……袁小棠咬着笔杆迟疑再三,终是没将那家伙写入墨迹洇染的锦扎书信中。
季鹰当初与他表露心迹后,他再执拗还是消了些怨气。虽谈不上动容动心动情,但多多少少因着腹中孩儿默许了那人一次又一次的靠近。袁小棠告诉自己只是这样。只是因为这样。
却也说不清乍一瞥梨花树下折纸淡笑的那人就怦然紧促的心跳是为何。
收敛起强硬和冷漠的季鹰,眉眼一弯连脸上刀疤都捎带柔和了许多。那人怀抱着自己的时候,袁小棠总有种回到幼时的错觉。小时候,季鹰也曾这样抱着他,一下下安抚着他的背,不含亲昵却也纵容安心。
少年每每望着这样的季鹰,心头便忍不住五味杂陈,如风爬过万里荒岗,满是汹涌无定。他在意着季鹰是否也曾对娘笑得这般温和,在意着那人如今的炽热赤忱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患得患失的,不敢轻易松口交付了真心。
季鹰倒从未强迫他应下什么,只闲来相陪,与袁笑之在一道时也压下了习惯的回呛和忿忿,偶能没有情绪波动地说上几句话。反是袁笑之,对着在自家儿子身边绕来绕去的那些家伙从来采取一种默许的态度,季鹰与段云问他些什么,男人都知无不言一概应答,叫袁小棠被讨好的同时又好不恼怒。
袁笑之是上了年纪,更看重子嗣和姻亲,对与少年有肌肤相亲的那几人再是不满也还是让了步。袁小棠却不满他的古板,提出过几次异议,都被男人淡淡一句“我这是为了你好”应付了过去。
在袁小棠眼中,自己始终是个男儿,贞洁较于女子不甚重要,谁与他有过身体关系并不是什么大事,又为何要一次定终身?
而少年看不清的是,男人正是因为疼惜,才不忍他被占尽便宜还讨不得好去。
一句“胡闹”下掩埋的可能是更为深切的一句“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一句“你身后还有为父”下掩埋的又许是更为悲哀的一句“他们能伴你更久”。
袁笑之历过太多世事,一颗心早就浸满尘埃。他是高瞻远瞩,他是想得长远,他是顾及大局思虑周全,可他……也过得太累了。他早早地就给自己,给自己和袁小棠安排好了后路与退路。要想秘密不败露,袁小棠身边便不可能永远只有他一个人。成亲是早晚的事,更何况如今有了孩子这么一个契机。
而他的岁数摆在这里,官职摆在这里,威名与仇家都摆在这里。指不定江湖朝堂风雨漂泊的哪一天,他就落得身败名裂,又或是刀戟断折死无全尸。
说他瞻前顾后也好,说他私心作祟也罢。无论如何,他也想为袁小棠,为自己唯一的血脉子嗣安排个更好的万无一失的结局。
成年人对感情这般束手束脚的态度对于不管不顾正处朝气的少年来说,或许的确不太公平。
可感情这事本就没什么公不公平。
白头余生还是分崩离析对袁笑之来说,从来不甚重要。而立过半,风月之事早就如云烟飘渺渐渐看淡。
当年未随明心共赴黄泉,而是孑然活至如今。他为的只有一人。
只有袁小棠。
那孩子平安喜乐,便是他最大的所求。
“爹?爹?”
袁小棠担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副心事沉沉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由扬声唤了唤,打破了袁笑之的沉思。
“您老不会耳聋了吧?”
小兔崽子又开始出言不逊,袁笑之回过神来就一巴掌拍上少年人的脑袋。
“说什么呢!”
他斥了句,松开那人紧握着自己的手,“待会儿到了戚家府上,记得谨言慎行,莫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袁小棠低下头摸了摸鼻子,“知道了,我就……就是去看看小亭子怎么样了,没别的意思。”
你有别的意思我自然也不会拦着你。袁笑之不可能将心思说出口,只淡淡嗯了声,似随意提及般说道,“大理寺到眼下也没查到定远将军谋害定国公的证据,刑吏过几日也该撤了。”
袁小棠哦了声,似不甚在意。“清者自清,小光为人正直,当然与这案子没有半分关系。大理寺的那些老头抓着小光查到现在,没准真凶早就逃之夭夭了。”
“那你可知道那现场的证据如今指向何处?”
袁笑之半笑不笑的,看着少年困惑神情,吐出了三字。
“春月楼。”
原来大理寺在转换焦点时,偶然发现当夜伴在定国公身侧的两位青楼女子并不寻常。酒席上那两姑娘眉山隐隐春眸荡波,酥肩灵秀摇扇遮笑,把定国公迷得七荤八素一时饮下不少酒。酒宴后,也是那两妓子婀娜娉婷莲步轻点地上了轿,软绵绵地倚在定国公身侧陪他回了府。若只看这表面,倒没什么异常。不过巧就巧在那两姑娘的其中一个——红袖,在近日锦衣卫的监视下发现怀了孕,肚腹微隆。
而经回春堂大夫的诊断,这胎儿的时间算来正在定国公出事前不久。受审问时,红袖神色惊恐,只说她腹中胎儿的父亲是他们这些小角色万不敢动的大人物,可问她这孩子是不是定国公的,与案子又是否有联系时,那女人又咬紧牙关沉默不语,问讯迟迟没有进展。
袁小棠觉得奇怪,“红袖既有了花道常做靠山,为什么不让那狐狸来救她?”
袁笑之摇了摇头,“我看其中没那么简单。那个女人想来,定是瞒了我等许多。”
两人说着,便已到了戚府门前,守在门口貔貅前威风凛凛的侍卫见着袁笑之也不由得毕恭毕敬地弯下身拱手作揖,道了句,“见过指挥使大人。”
袁笑之气定神闲负手而立挥了挥袖,“起吧,今日我带犬子来探望探望定远将军。”
侍卫侧过身为二人让道,“定远将军眼下应在书房。”
这偌大戚府他们早就监查遍了,先前还有人匿名举报说戚承光私藏定国公一案同犯在府,其心昭然其罪可诛,可他们把这将军府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半个同犯踪影,最后只能把那举报当做有人蓄意干扰刑案公正,就这么翻篇了过去。
袁笑之前几日来替自家儿子探那戚承光的消息,早就对书房院径轻车熟路,几步便到了门口,叩指敲了敲鲤鱼戏水的雕花木门,“我是袁笑之。”
嘎吱一声,替他们亲自打开门的正是久未相见的戚承光。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正当中遮盖了大半天色的袁笑之身上,而后才注意到那人身后还跟着个面色稍许不自然的少年,不由讶异出声。
“小棠,你怎么也来了?!”
袁小棠嘟起嘴撇了撇,你瞧瞧这家伙,有了心上人连兄弟都不乐得见了。
“我当然是来看小亭子的。”他这话刚说完,就被戚承光一手猛然拉进了屋。身形高挑而又瘦削的男人隐在阴影中,竖起手指置于唇前,望着他们轻轻摇了摇头,“嘘——”
袁小棠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踉跄差点就这么跌入了戚承光怀中,因着不愿让那人误会便立马松开了手急急站好,嘟哝抱怨着,“你这快吓死我了,怎么这般草木皆兵啊?”
戚承光左右环视了下,凑到了少年耳旁低声道,“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他自然而然地拉过袁小棠的手,向袁笑之一瞥示意,便来到沉木书架旁,挪开了挂在墙上的一副沙场连营挑灯看剑的征战图。一道暗门缓缓地轰隆打开,戚承光随手拿过一旁的油灯进了密室,低声道,“跟我来。”
袁小棠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戚府中有这等别有洞天之地,惊疑不定又难掩新奇地东看看西瞧瞧,“哇小光,你这密室不得了啊!这戚府我哪没去过,我怎么不知道你这儿有这么个好地方?”
戚承光摇了摇头,“这密道,是我回京后挖的,距今不过数月。”
“你好端端的,挖密道做什么?”
男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沉沉一望,幽深暗凉,含尽万千。“如今江湖动荡朝局不稳,我被迫调令回京……你说我是在防什么?”
袁小棠不太明白那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挠了挠后脑勺,看向一旁的袁笑之轻声开口,“哎,爹,小光这什么意思?”
袁笑之亦是被那人一语说得心绪沉沉,面色微凝,“这些你不必知道。”
袁小棠瞪着如在打谜语说暗话的两人,半晌低下头气哼哼地挽回颜面,“谁想知道?我才不想知道呢!”
他见戚承光最终脚步落定,停在一道暗门前,机括一转大门便缓缓打开仍由大片刺眼天光如水泼落下来。
“好家伙!这都通到外面了啊!”
袁笑之叹为观止,转来转去不住瞧着眼前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居院落,待听到里头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咳嗽声后,兴奋神色才陡然息了下去,似是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
“里面是……”
戚承光点了点头,吹灭油灯,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进去吧,她……该等你很久了。”
袁小棠的心脏突然砰砰紧跳起来,嗓子发干慢慢靠近,蹑手蹑脚推开了那道落满太多尘埃蛛网的旧门。
“小、小棠?”
清亮的惊喜声跃入耳内,袁小棠甫一抬眼望见的便是半躺在榻上苍白虚弱的少女,虽元气不足却不乏神采奕奕,就如记忆中那般噙着笑望着他。
可方雨亭的欣喜还没缓过劲来,在瞥见袁小棠身后跨过门槛肃冷而立的袁笑之时,却突然无声无息地瘪了下去。
她呆呆地望着袁笑之,一颗心犹如被狂风急雨揪起捻乱扯成一块破布后又铺平展开,装作一副没有事的模样,布上却满是绵延皱痕。
泪水毫无征兆地滴答落下,少女嘴唇翻颤,轻轻哽咽一句“指挥使大人”。
便仿佛已用尽了半生气力。
第三十章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从小被“男人婆”叫到大的方雨亭,不曾体会过话本里描述的少女怀春般小鹿乱撞柳絮拂心的悸动情愫。
对她而言,这世界从来没什么颜色。她活着,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向收养自己的袁笑之报恩,保护好身为太阴的青梅竹马袁小棠,报效朝廷当个称职的锦衣卫,让不知埋骨何处的祖宗光耀门楣。她明明拥有存在的意义,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没有来历,没有过去,也没有可以驻足的未来。桥索的前方山谷和身后悬崖都是雾岫般的空白渺茫。
她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方雨亭,又或是其他。
直到……直到那天爆裂如血花的火色,吞噬进眼底的猩红。
是谁抱住了瞪大双瞳彻底无法思考的她,就好像穿破了满是憧憧暗影的迷雾暗谷,只身单骑来到了只有她一人的世界。那个人在间不容发生死一线的时刻,却还留心在她耳旁低低安抚说着——
“……别怕。”
被训练成一个合格锦衣卫总旗的她只会被司里那群无礼的家伙挑衅,几乎所有人都把她们这些女儿家当成了行动有素的男儿身,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怕。袁小棠甚至有几回还勾着她肩膀嘴里叼着不知哪摘来的叶瓣感慨着,“小亭子,你说你这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以后会不会嫁出去了?”
她那会儿是怎么回答的呢?对,她佯装羞愤地踩了下少年的鞋子,“我嫁不出去,你就这么幸灾乐祸啊?”
“爹每回都跟我说你多好多好,眼里都快我没这个儿子了!”袁小棠耷拉着脑袋苦着脸,“你瞧瞧,才几年他就把你提拔为总旗了,我还依旧是个在你们手下跑腿的。这根本不公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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