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对袁笑之言行恭谨不敢逾矩的方雨亭是在那时有了第一丝疑惑,原来……指挥使大人对她很好?
袁笑之是会时常指点她习武,还特地请先生教她六艺,府上的吃穿用度也绝少不了她的,几乎把她当做了半个女儿在养。这么多年,方雨亭受着那人与众不同的优待,虽有感激和报答之心,却始终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待那人如师如父。
直到……直到那个时候。
在天地动荡火舌喷涌的那刻,在袁笑之用整个高大身躯护着她的那刻,在那人替她挡下飞溅而来的爆炸气浪还依旧用那双暗沉双眸定定注视着不安的自己的那刻。
在那人以身救人却珍重说着“别怕”的那刻。
无助颤抖的心脏终于如绷紧到极致的弦,第一次波动得这么急切而猛烈,就像场从地平线席卷而来的风暴洪潮,揪扯出无法抵抗汹涌滚滚的万千情绪。
她怔怔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男人,像是重新回到了第一次认识袁笑之的那天。不再以一个小孩仰望的视角,而是怀抱着早就可以撞进那人胸口的怦然心动。
激烈的感情几乎快要吞没了她,连呼吸都消失在刮过二人身侧刺痛的风里。只有心跳一声声急促,就像天边溃逃的乌鹩般嘶哑锐利的尖叫。
可一眨不眨盯着眼前人的方雨亭还未回神,摇曳火焰便猝不及防如海吞噬了她所有的安心来源。气浪张开血盆大口将袁笑之粉身碎骨,而尚未来得及抓住那人衣角便被一把推开的她,却跌落在河岸上毫发无伤。
时至如今,耳边仿佛依旧回响着那人坠落红莲地狱前留在自己耳旁的一句“别怕”。如同密密麻麻的红线交织在因那人而鲜活的心脉里,每一次跃跳都是思念的咒语。
方雨亭此时盯着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袁笑之,含泪笑笑道了声指挥使大人,随即很快压下了许多不该浮现的心绪。
她有分寸。她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原先无处安放的动容和情愫早在戚府祠堂就找到了答案。袁笑之收养她,对她好,乃至愿意舍身救下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是傅友德的后人。那场灭门惨案唯一的遗孤。
这几个月,她时有希求与妄想。想着会不会,也许有另外一个可能。
可她这刻看着袁笑之,看着那人望向她时并无异常的如常神色,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终趋再无回响的平淡。
方雨亭拖着副尚未伤愈的病体从榻上挣扎爬起,下了地朝袁笑之半跪着行了一礼。
“那晚没能保护好指挥使大人……是属下失职。”
袁笑之上前来扶起了她,语意是往绝境里再撒甘霖的沉稳温和,“行了,雨亭,这不是你的错。”
方雨亭神色郁郁,听罢这话却不像开心的模样,恹恹垂着头。
袁笑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看着戚承光,“定远将军,我想这间屋子,就暂时留给他们两个年轻人吧?”
戚承光收回凝聚在袁小棠背上的目光,好半晌才面无表情地慢慢点了点头,“也是。几月未见,他们想来该有许多话要说。”
可他……
也同样和小棠许久没见了啊。
那家伙见到他的反应,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随性淡然,无动于衷。
就像他们还只是最好的朋友。只是朋友。
戚承光捏紧拳头,转身随袁笑之离开。掩上那道门时,他始终心有难平。
袁笑之似是看出了什么,负手与他一道站在庭中,望着如水澄洗的天光,心思难测。
“雨亭……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方姑娘……心性坚毅,为人正直,义气磊落,戚某不及。”
戚承光拱手谦虚夸赞了番,倒是难得地在袁笑之面前有了几分拘谨。
“我倒觉得你这话,形容得不像个姑娘家,反像个……”
袁笑之摇头低低笑了笑,戚承光却是一愣,倏尔明白了袁笑之未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神色顿时静默了下去。
他那些夸耀虽是真心,却更像在形容一个侠客义士一个同道中人,而不是什么红颜知己,或甚至是姑娘家。
袁笑之这番替袁小棠试探,心中已有了些许答案。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戚承光的言行举止,想及这孩子幼时与自家儿子混于一处时才小不丁点大,如今也长得一表人才了,就像竹柏抽枝般挺拔俊朗,倒让他少许唏嘘一去不复返的朝阳时光。
袁笑之无声叹息,原先严肃的神情也稍稍松了下来,转眼后恰似随意一问,“前不久你暗中把雨亭接回府时,府上有下人撞见了,在嚼你二人的口舌。对这些,你又是如何作想的?”
“我和方姑娘,并无不合礼数的私情。”戚承光顿罢摇了摇头,将心间一抹陡起的异样压了下去。他初见方雨亭时,确有相见恨晚的慨叹,总觉两人该是认识的。而后,亦是对那人越发留心,脑中就像是有道声音在一次又一次重复告诫着他,指导着他。
错了错了。
错什么了?
你该动心的是方雨亭,这是你不可抵抗的命运。
戚承光不止一次有过恍惚,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早就有了既定轨迹的安排。方雨亭?他是很有好感不错,可为什么,他不能自己选择想选的人?
譬如秦淮河上众星相拱的高楼明月,譬如顺天府中华贵雍容的国色牡丹,譬如小巷里打马而过失之交臂的无瑕碧玉,又譬如……
他从没想过会以那种方式再次闯入自己人生的袁小棠。
如果没有小棠,他或许会选择方雨亭安安稳稳过一生也说不定。可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他只知道他对袁小棠担有责任。而且。不仅仅是责任。
是他醉酒后意乱神迷一步步接近的。是他主动想要把那人紧握在掌心的。少年对自己而言,意味的从来不止是密友和旧时光那么简单。
“若吾儿少时不曾成为太阴……”袁笑之沉叹着摇了摇头,“我还想过把雨亭许配给他。”
戚承光听此愕然,“伯父是有意……”撮合那俩?!
“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小棠什么模样……你也明白。”
成天到晚不是惹他上火就是勾他欲火,府中没有外头万千双攒动的眼睛约束,孟浪惯了还以孩子为由,说什么这是给胎儿积累养料,毫不知耻。偏偏他还拿那家伙没办法,词严厉色的训斥也往往被那人钻进自己怀里的动作打断,到最后威严扫地颜面尽失,每每遂了那孩子的意抱入内室又是一番春景。
袁笑之收回思绪顿了顿,“小棠对孩子他爹是谁……看起来倒不怎么在意。”
只偶尔,偶尔那么几次同床共枕月上中天时,他见过那孩子推枕揽衣寂寂起身,趿着木屦独自一人站在窗台前。沉默地面对寥廓月色,却什么话也没说。
他看不明白袁小棠口中的不在乎,到底是真不在乎还是假不在乎。又或许他全都明白,只是不想……活得那么明白。
谁不想占有呢,从毛发到骨血的每一寸。
可他是父亲,不是那家伙在外头随便招惹的某个男人。
他必须先为了那孩子的未来着想。
戚承光轻轻笑了笑,“小棠少年心性,自然看得开。若是太执念于此,倒是不像他了。”
“那你……”袁笑之猛然话锋一转,“可有意娶他,哪怕他身边已虎狼环伺?”
戚承光深深看了袁笑之一眼,抬手作揖诺言深重,“晚辈当日还未来得及向小棠承的诺,今时便交代给您。无论发生什么……我戚承光都愿娶袁小棠入门,护他、爱他、敬他,此志不改,此情不渝。”戚承光抬起头来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只是戚某敢问伯父……这句虎狼,可也包括了您自己?”
他不是瞎子,自见旧日好友对亲爹穷追不舍连梦里都是那人名姓后,心中多少有几分怀疑。这几月他派去与袁府通讯的心腹每每回来,也都说袁氏父子举止亲昵感情不比别家。今日再见的第一眼,他这颗心便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毫无预兆,仿佛还未照面就已落败,局促得连一声喘息都发不出。
袁笑之果然眼神一厉猛地转过身来,直直而又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目光带着沉重的威势与压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戚承光缓缓闭上了精致如墨画的眉眼,一声叹息还未来得及撞出胸膛,就在颤抖的心口里怆凉闷沉了下去。
这反应看来……是他猜对了。
“晚辈无意冒犯伯父大人。”戚承光唇无血色,强笑着朝袁笑之拱了拱手,眼底如覆寒霜,深冷落寞。“此事我无意追究。毕竟是小棠自己的选择。至于那些已经说出口的话……”男人沉默了霎,叫袁笑之无法辨别那人是否有过片刻迟疑。
“那些话,我既作真,便不会收回。”
戚承光定了定,身形长立抬头与眸色愈发幽深的袁笑之直直对视。
“……还望岳父大人成全!”
庭下柳色成花风吹云衣,谁俯身作揖,两臂高抬举过头顶。字句间皆是决心。
袁笑之的静默叫人揣测不了态度,戚承光倒是始终不慌不乱,从容维持着姿势,心性沉稳。
而外头暗流涌动的这时,屋内却是不时传来几声女子羞恼的嗔怪,气氛融融。
“你再胡说八道,我可就把你扔出去了啊!”
袁小棠忙扶过方雨亭,“小亭子你可别乱动,到时裂了伤口,小光该找我麻烦啦!”
方雨亭神色怪异,“关……戚将军什么事?”
袁小棠喉咙发干,咋了咋舌到底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好不容易救下的你,自然是希望你早点伤愈嘛。”少年转过了话头,“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你快与我说说。”
方雨亭回想起落脚于灰蒙雨夜的那段记忆,眼前仿佛再次划过了乍现半空的溅射血花,在淅沥雨幕中凝结成流动的猩红血雾,落在眼里,都是令人作呕的湿热黏稠,茫然混着空虚。
“那时……我去救鸽子她们,被早有埋伏的徐灿偷袭。”方雨亭低下头,十指揪紧了衣角,神色惶暗,“他拿鸽子和小夏的性命……来逼问我的身份。我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刺伤了一刀又一刀,整个天地都是红的,该多疼啊……”她喃喃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我把一切都交代了,什么都说了,那家伙却出尔反尔谁都没放走,大笑着挥刀一通乱刺,鸽子被他捅了个对穿,我当时真以为我们就要死在那了,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死在昔日同袍刀下。”
方雨亭小声抽噎了下,一张清秀俏丽的脸此时已是鬓汗淋漓。
“最后是戚将军的人救下了我们几个,再然后……就是如今你看到的这样。我被暗中转到了别居里……休养生息。”
可一切都结束了吗?记忆会再无回声?过去枷锁能不再造访心扉?
方雨亭渐渐惨白了脸色。就像是具被雨水冲漂过的青灰尸骨。
袁小棠只没想到那夜方雨亭孤身一人会遇到这么多危险,不由抬手摸了摸她头,收敛嬉笑难得柔声。
“好啦,都过去了。”
他蹚过黄泉渡,小亭子闯过地牢,可曾与全世界背离的他们,如今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方雨亭嘴唇一颤,摇了摇头眼神涣散。
“不……你不知道,”她扯着袁小棠的袖子低低说着,陡然哽咽。“鸽子……”
少女眼含绝望水光,背脊一抖终于忍不住地彻底失声痛哭,“她没了。鸽子……没了啊!”
那个爱笑的女孩终究死在了血泊里,死在了黎明未至的沉沉夜晚。只有她和小夏活了下来。
戴着愧疚和负罪感的镣铐,行尸走肉度过重复的每一天,夜夜受尽噩梦纠缠,苟延残喘的生命早就失去了所谓的华彩。
袁小棠瞳孔紧缩,似是不曾料到这等结局,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不安地翻了翻双唇,“逝者已逝……”
这道理谁不懂呢?
她方雨亭不是傻瓜。
“小棠。”亲眼见过同伴倒下死在自己面前的方雨亭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脱胎换骨的,此时轻声一唤,带着的不知是冷静还是悲悯。
“这世上能拯救人的不是道理。而是报仇。”少女松了口气,明明全然束缚于己身心魔,却仿佛终于从什么禁锢已久的牢笼里逃脱了出来。双眼通红如泪意如火光。影影重重,摇曳着令人心惊的可怕。
“重要的人若真死在了你面前,你是不可能淡然说出一句逝者已逝的。害她的人,我会一个不剩地送他们下地狱,让他们也尝尽鸽子受到的、我和小夏所受的苦楚!小棠,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这几年,你和指挥使大人对我已经足够好……”方雨亭顿了顿,话语坚定,“剩下的,无论刀山火海,都让我一个人走吧。”
鸽子的仇,当年傅家灭门的真相,都需要她一人独行向前。袁家已经庇护她太久了。
可她毕竟姓傅。不姓袁。
不能再给袁笑之惹麻烦了。
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在危难中奋不顾身地来救她啊。
她总要认清的。这世道惨痛的面目。
袁小棠心中存疑,宽慰了方雨亭几句就缓步出门,正巧一眼撞进了此时回望向他的戚承光眸里。
“小光。”他急忙迎了上去,神色焦灼,“我有话要和你说。”
“嗯。”
男人也不知跟袁笑之谈了什么,对着他心神不定的。
“大宴的时候,徐灿那龟孙子不是跟着定国公来了吗,小亭子怎么说地牢中还有个徐灿给设了埋伏?!”
“方姑娘刚回来时,我就着手派人去查了查。那晚赴宴的,恐怕不是真的徐总旗。”
“不是真的?”少年皱起了眉头,思索着,“你是说他早就料好了小亭子会有那么一出?可他又为何要特殊针对小亭子?因为我还是……”剩下的话袁小棠尚未出口就被猛然一惊,“糟了!他怕是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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