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亮打了个哆嗦,戴明月把围巾解开来搭在了他肩上,一指自己的车子,没再说什么了。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戴明月忽而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又下了车。龚小亮从后视镜里看他,戴明月绕到车后,开了后备箱,不一会儿,手里抓着两串鞭炮走到了车前。他把鞭炮扔到地上,点上导线,站起身走远了些,捂住了耳朵。鞭炮没多久就炸开了,噼里啪啦,红纸屑漫天乱飞,青烟弥漫,一股股烟火味直往车里钻,龚小亮咳了声,又立马捂住了嘴巴,似是怕人听见,他瘪住了气,还把戴明月给的围巾拿了下来,小心地叠好,搁在腿上,他还想咳嗽,但忍住了,他攥着手里的信封,弯着腰坐着。烟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忍耐让他的呼吸不通畅,他的脸很快就涨得通红,浑身都在发抖,好在鞭炮声过了会儿就停下来了,车里的烟味稍散开了些,龚小亮慢慢地也已经能适应了,他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着,不敢太大声,他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围巾,拂了拂,确保它平整得看不到一丝褶痕。
戴明月回到车上了,龚小亮把围巾还给了他,戴明月笑了两声,戴上围巾,握住了方向盘。他没动,紧盯着车前方,放鞭炮起的烟还在,一时间,车前玻璃外什么都看不清。
龚小亮把呼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掐着手,低垂着眼睛,戴明月也不说话,沉默压弯了龚小亮的脊梁,他抬不起头来,好一阵,戴明月才发动了汽车。
他们往市区的方向去,路上同行的都是装着木材的大货车,进了市区,驶过一段火车铁轨时,龚小亮回头看了好几眼。铁道两边堆着雪,几茬干枯的荒草针似的插在雪地里,风一吹,瑟瑟地抖,火车站就在不远处,可没有孩子在铁轨边玩耍,也不像有火车会从这里经过的样子,到处都安安静静的。这条铁路仿佛在沉睡。
后来他们靠近了火车站,龚小亮一抬眼就望到了钟楼,四周围也是冷冷清清的。
马路上的雪倒已经铲到了两边去,在人行道边夯得高高的,牡丹的黑里子又露出来了,来往的行人不多,全穿着深色的外套,缩手缩脚,行色匆匆,车也不多,只有几辆公车在路上跑着,身上到处都是泥点子,窗户紧闭,车上的人摇摇晃晃地打着盹。宽阔的六车道马路两边多数店还都拉着卷帘门,只有几家小吃店像在做生意,它们有的屋里亮着灯了,但大门紧闭,屋檐下挂满了冰凌,有的在外头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蒸架,男人拿着竹竿敲冰凌,女人热络地招揽过客,他们身旁白烟滚滚。没什么人往店里去,女人从蒸架上拿了屉包子给男人吃。
戴明月这时说:“牡丹现在是国家认证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了。”
他放下些车窗,点了根烟。
龚小亮抱住了胳膊,十年过去了,原先牡丹最繁华的地方,最热闹的马路是该衰落了,一代人没有挖完的矿,两代人也该挖完了,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十年都不会更迭,十年都淘不尽的呢?
离开火车站三条街,路标上出现了一个叫做“新时代广场”的地方时,人和车才多了起来,这新时代广场地界全是高楼,放眼望出去都是灯箱广告,什么家乐福啊,万达影城啊,新时代百货啊,苏宁电器啊,还有一间肯德基,一间哈根达斯。
戴明月把车开进了新时代百货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他要下去,龚小亮还坐着,戴明月冲他笑笑,说:“买个手机,换身衣服吧,明天就不穿这身去见你妈妈了吧?”他看着龚小亮,又说,“我倒有些旧衣服,就是怕你穿太合身,款式你也不喜欢。”
龚小亮低了低头,轻声说:“不好意思了。”
“没事啊,这两天我都休息。”
“对不起。”龚小亮又说,头垂得更低。
戴明月没出声了,下了车,绕到龚小亮边上,敲敲窗户,努努下巴:“走吧。”
龚小亮还是下车了,他把信封里的钱拿了出来,揣进口袋,他们先去了商场一楼的手机卖场,看了几个柜台,最普通的机子都得一两千,龚小亮囊中羞涩,转完了一圈都没下手。路过移动的业务柜台时,戴明月提了句:“先办张卡吧,手机我家里还有个旧的,回头看看还能不能用。”他问龚小亮:“你要给你妈打个电话吗?”说完,他抱歉地笑了,“你说我这记性……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呢,本来还想你一出来就让你和你妈说句话,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忙掏出了手机递给龚小亮,龚小亮没接,只是低低说:“不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戴明月看看他,收起手机,又笑了笑,不言语了,他找了个位子坐下。龚小亮走到1号柜台前,轻声和柜台里的女业务员搭话:“您好,我想办个手机号……”
女业务员年纪不大,正对着电脑打字,看也没看龚小亮,不耐烦地回了句:“拿号码!我这办公呢!”
龚小亮一愣,戴明月过来了,往他手里塞了张印着“006号”字样的小纸片,说:“不着急啊,还没到你呢。”
那业务员翻了个白眼,嘴唇动动,把键盘敲得更响。这时一把机械的女声响了起来:“请004号顾客到2号柜台办理业务。”
龚小亮一看,不远处的墙上挂着个显示屏,“004”和”2号柜台”的字样在显示屏上跳动。那显示屏下面是个取号机。
龚小亮走开了,站到了墙边去,他站着等着。戴明月还坐着,低着头看手机,两人离得不远也不近。
轮到龚小亮了,又是那个1号业务员,龚小亮一过去就先和她道歉:“刚才不好意思了,打扰您办事情了。”
女业务员一瞅他,说:“开号是吧?办哪个套餐?”
她戳着桌面,那桌面上贴着各式套餐广告,什么4g上网套餐,4g流量套餐,4g飞享套餐,4g自选套餐,龚小亮看得有点懵,女业务员又不耐烦了,指着40元包月的套餐说:“这个吧,现在办还返十块钱,下个月退到你电话卡里,这个最便宜。”
龚小亮连连点头:“那就这个了,就这个了。”
女业务员的表情放松了些,又问:“你现在用的什么手机啊?苹果还是安卓?办合约机更便宜。”
“合约机?”
女业务员看着龚小亮,挑起了半边眉毛,龚小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要说话,戴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插了句:“现在办的都是新的sim卡了吧?那以前那种老款的手机能用的吧?”
那女业务员点了点头,戴明月一看龚小亮,说:“那就先办这个套餐吧,先用着,手机还没坏就先不换了。”
龚小亮应下,忙掏出身份证,又抓了张一百块钱出来,拿到sim卡,他低着头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把卡放进信封里,和戴明月上楼去了。
他们直接去了商场四楼,挑鞋子和衣服,龚小亮的钱不多,完全是看价格挑衣服,上衣凑合着还能穿,就买了条牛仔裤,换了双鞋,搭了个毛鞋垫,一通采买完,八百多就剩了几十,在厕所换好裤子,鞋子,龚小亮数了数钱,不逛了。
戴明月带着他回自己家。
他住在百花花园,斜对面就是个大超市,人气不赖。房子在23幢12楼,顶层,楼里有电梯,就是有些旧,有些慢,半天才从地下爬到顶。一层两户人家,戴明月住1202,门上贴了张年年有余的年画,戴明月开了门,领龚小亮进去,两人在玄关换了拖鞋,戴明月往屋里一指,说:“坐吧,歇会儿。”
他指的是客厅的方向,那儿有沙发,有茶几,有电视,茶几上堆着好些水果零食,电视机边放着盆金桔树,树上挂着不少小红包,那儿还连着阳台,阳台的玻璃窗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乍一眼还以为家里在过大年。
龚小亮没动,戴明月又指了另一个方向,说:“睡那屋吧。”
说着,他在前头带起了路,龚小亮跟着他,到了扇门前,戴明月开了门,站在过道上对他道:“没什么家具。”
房间里确实没什么家具,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椅子上放了盏台灯。被褥和枕套看上去很新,简单的格纹款式,地板擦得很干净,四面墙壁刷成了鹅黄色,墙上安着个星星形状的壁灯,窗帘半拉着,阳光透进来,照出窗帘上一只只俏皮可爱的粉色小鸭子。
戴明月说:“我去找找手机。”
他转身走开了。
龚小亮轻手轻脚地踏进了房间,他在床上坐下了,怀里抱着先前换下来的一包旧衣物。戴明月的脚步声远了,又渐渐近了,龚小亮还干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购物袋里那条卷起来的校裤,凌乱的褶皱好像一个漩涡,它越旋越紧,越转越像一只眼睛。
龚小亮抬起头,那星星壁灯也像眼睛,会闪,会亮的大眼睛,窗帘上的鸭子也有眼睛,虽然小,但多,它们全都看着他,全都盯着他。龚小亮握住了双手,戴明月回进来了,呼吸有些急。他把一只塑料袋递给龚小亮,里头是一部手机,一条充电线。他没再说什么就又出去了。
手机是部翻盖机,和今天在卖场看到的款式大相径庭,对龚小亮来说更熟悉一些,他拆开手机后头的电板,把今天才办的sim卡插了进去,sim卡太小了,还好还能再卡槽里固定住,插上充电器,手机能开起来。
屏幕亮了。
龚小亮看到了蓝姗。
她睁着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对着他。
龚小亮倒抽了口气,他想躲开,但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逼着自己去面对这张手机壁纸。
他掐住了自己的手腕,默默地计算时间,一秒钟,两秒钟,他开始发抖,三秒钟,四秒钟,他眼前闪过一颗红色的头颅,一瞬间,好多人在他面前划十字,好多人在他面前背着十字架走在炭火铺就的道路上,好多人被鞭笞被撕裂,好多佛在说法,好多先知在讲经。晨钟敲响了,一个又一个人跪倒在地,向着圣地的方向匍匐。
龚小亮试着给母亲打电话,接连打了三通,回应他的只有忙音。
他给母亲发短信。
“妈,是我,小亮,戴老师来接我,我在他家。”
他想了想,又删了,从头开始打。
“妈,这是我的手机号,我在戴……”
戴老师……
我在戴老师家。
我在他们原本给自己的孩子准备的房间里。
几下敲门声响了起来,龚小亮抬起头往门口看去,门开着,戴明月站在门外问他:“手机能用吗?”
龚小亮捂着肚子,点了点头,戴明月抱着件大衣,笑着继续道:“旧是有些旧了,你试试大小合适不合适,别嫌弃这个款式啊,试试?”
龚小亮放下了手机,起身走到了戴明月跟前。他的小腿在打哆嗦,不得不靠着门框斜站着。戴明月把大衣披到了他身上,上下一打量,拍了拍他,似是颇为满意,点着头走开了。他进了厨房。
龚小亮看着他,他把大衣脱了下来,放到了床上,低头站了会儿,也去了厨房。戴明月在和面,龚小亮洗了洗手,给他打下手,戴明月家里只有一根擀面杖,他给了龚小亮,龚小亮擀饺子皮的时候,他从冰箱里拿了盆韭菜鸡蛋,和一盆猪肉鲜虾馅儿出来,他还去客厅把电视打开了。饺子皮擀了不少,戴明月开始包饺子了,擀完剩下的,龚小亮也来包饺子,临到包好,煮水了,戴明月又找了盒豆腐出来,拌了个小葱豆腐,拿去了餐桌上,他还张罗着要做个水果沙拉,客厅厨房两头跑,忙前忙后,龚小亮还在包最后剩下的几张饺子皮,他看看戴明月,又看了厨房一圈,偷偷拿了把水果刀藏进了裤兜。
饺子下了锅,两人站在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饺子浮起来了,各个都是白白胖胖,戴明月拿漏勺拨了拨,笑笑:“还好,没破的。”
他往锅里加了碗凉水,水再煮开,他拿来两个大碗捞饺子。他给了龚小亮满满一大碗,他自己那份要少一些,两人一人一碗饺子,坐去了餐桌边。
这个点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转播中央新闻,眼下播到国际新闻了,澳大利亚某某动物园的一只考拉被同伴打了一顿掉下了树,这经历被游客拍了下来放上了网,这只可怜的考拉一夜暴红。新闻里播了那段视频,戴明月看笑了。龚小亮只匆匆瞥了眼,就继续埋头吃饺子。
饭后,两人一块儿收拾了饭桌和厨房。戴明月先洗了个澡就进了自己房间,龚小亮也洗了个澡,出来后,回到那小房间里,关上门,关了灯就在床上躺下了。他把偷拿的水果刀藏在了枕头下面,他把手也压在了枕下。
客厅的灯熄灭了,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但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过了阵,一串脚步声再次响起。龚小亮凝神听着,他慢慢握住了那把水果刀。
有人开门进来了。这人还在往床这边过来。这人靠得很近了。他停下了,就停在他的床边。
龚小亮弹了起来,抓着水果刀,对准了那个人。借着过道上的灯光他看得很清楚,站在他床前的人正是戴明月。戴明月明显吓了一跳,张口就说:“我来看看你要不要加床被子。”
他开了台灯,盯着龚小亮手里的水果刀,哑然失笑:“你以为我要趁你睡着了杀了你报仇?”
戴明月往前走了两步,光从他脸上移开了,他的五官变得模糊,只有轮廓异常清晰。他镇定,冷静地说:“人死不能复生。都过去了。”
他伸出手,一个背后全是光,周身漆黑,看不清的形象在对龚小亮说着话,那声音是温和,亲切,不带任何攻击性,甚至充满了劝诫,安抚的意味。
他说:“把刀给我吧。”
龚小亮松开了水果刀。
“对不起。”他对戴明月说。他不敢看戴明月的反应,也不想再看他,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
他害怕,他害怕任何一双眼睛,任何一个抬起眼睛的动作,任何一根手指,任何一只靠近他的手,他想回到那高墙下的牢笼里,但他还想再见见他的妈妈,他要跪倒在她面前,抱住她,和她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说得他哑了,说得他哭出来,他要哭出来。他想哭。
怎么又下雪了?
怎么又好像很多人在说话?他们在说他的故事吧?他的故事只有一个,但是有太多细节可以说了。什么样的人会去杀人啊?还是活活打死。什么样的家庭会教出这样的孩子啊?他天生就是反社会吧?人之初,性本恶啊!
龚小亮捂住了耳朵。
第二章
在戴明月家的这一整晚,龚小亮都没能睡着,只是蜷着身子躺着,昏昏沉沉熬到天亮,他起来了,收拾好床铺,把戴明月给的大衣挂在椅子背后,提着装旧衣服的购物袋去了客厅。戴明月也已经起了,精神不错,看到龚小亮,打了个招呼,又转身回进房间里拿了张纸出来,递给他,说:“给你弄了份简历,照片还没贴,回头你找个照相的地方照一张,多印几张,往后肯定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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