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美人,天仙之配,此间寓意,不言而明。正值君臣同乐之际,每一声欢笑,每一句贺喜,就像一根根钢针扎在韩水心头。
他掷下酒杯,弄出了一丁点声响。无人理会。他憎恶地看着那幅丹青,咬牙切齿。无人理会。
终于心灰意冷,韩水凄楚地笑了笑,起身朝主座行了个礼。云冰这才回过头,问道:“韩卿何事要奏?”韩水道:“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一路出宫,疾步匆匆。待到登上马车,韩水还是回头望了望。笔直宽敞的汉白玉石大道上,空寂如旧,并无人追来。
韩水乘船渡江,去了雨花阁。阁中花红酒绿,软帐绫罗,有数不清的玉面美人,如意郎君。
小字辈识不得人,只识一品鹤服,纷纷挤着笑围了上来:“官爷,来啦?里面请呀。”泽霏费了好大劲头,才把韩水从人堆里捞出来:“怎么不换一身,不知道还以为你来嫖的。”
韩水随性地一笑:“我就是来嫖的。”他平日常陪朋友吃喝玩乐不假,可也都只是陪陪而已,算得上洁身自好。这句话一出,吓得泽霏喷了茶。
雨花阁里的行当,讲究得很,上下分为三进院落,左右又分六座阁楼,房中花样玩得新鲜,什么软玉,狎柳,颠鸾,倒凤,一应俱全。
茶座上,泽霏先陪完一盏碧螺春,隐晦地问道:“一对玉璧,东边领了雌的,西边要了雄的,大人给合计合计?”韩水笑道:“你知道的,我就喜欢在下。”
江边厢房,宽敞雅致,韩水打开窗轩,满目是月下锦江,灯火皇城。这是他昔时住过的房,眼下房里站着一位健硕如豹子的男人,牌名六郎。
凭着窗,韩水捏起玉瓷小杯,细细抿了一口雨花酒,刻薄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做你的活。”六郎点了点头,径自脱得一丝/不挂,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韩水。
一个个温柔湿滑的吻,如同冰花点点,落在耳际,脖颈,六郎的动作很轻,娴熟地松了他的衣裳,挑逗着他。
韩水醉意迷离,眼中含着晶润的泪,深吸了一口气。无甚不妥,有何不可?或许在齐林眼中,他只是个面相新鲜的欢好而已。
可笑的是,他这一生所有的清白与不清白,却原原本本的,全是为了齐林。
想来,六郎将是这可笑画卷里的一抹污痕。韩水一笑,回过身欲投怀送抱,却感到六郎身子突然一颤,肩膀上落了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
“再动他一寸,我踏平你整座雨花阁。”齐林道。他方才在酒宴上应付完云瑶,到处找不见人,一路纵马追赶,急得浑身是汗。
六郎明白了,躬身一礼,拾起衣物穿上,径自出门去。韩水半敞着衣裳,怔愣在原地,被月光映得满面苍白:“你……你怎么……”
齐林一把拽过他,扔在床帏里,压身上去,逼问道:“就这么点破事你犯得着作践至此?”韩水半醉,想起身却星点气力也没有,只好闷闷地应道:“你自己花前月下去,管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齐林戏谑一笑:“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我且问你,八百桌皇室盛宴上,有个那样的江山美人对你敬酒,是你,喝不喝?”韩水撇过脸去:“我不是你。”齐林又好气又好笑,硬生生掰过韩水的脸,吻了下去。
醉意一吻,话尽半载思念,引得二人都面红耳赤,起了反应。韩水问:“你可知此间是何地?”齐林答:“你我的水台初夜。”相视一笑。
凌乱的发间,闪着一根晶润的归魂簪,将军见了,牙都在颤,恨不能活生生吃下眼前这个妖孽。
如火如荼之间,韩水的泪划落眼角,任凭齐林疯狂地灼烧,只隐隐呜呜哼着那段戏曲,嗓音清亮干净。
“以身许国去,一别千万里,如今归来兮,着我旧时衣。以身许国去,梦中长相忆,如今归来兮,回我旧时居……”
古畔一战定天下,九界几千里肥沃土壤,尽皆割划给了云梦。女帝不仅要回了承诺南正的尨山八百里疆土,还顺手敲诈了一笔巨额的钱粮器物。
杏月朝会,论功行赏,女帝封齐林为平南侯,领封地三百里,晋瑜为安南将军,领绢帛万匹,黄金万两,其余阅天营部将,尽皆加官进爵,赏金赐银。
仗打完,为显大国气度,还得互通使节,重修盟好。云冰不喜繁文缛节,当着群臣的面,对那九界使者道:“且先许你们三年太平,无妨。”
使者吓得面如土色,哆嗦道:“那……战俘……”云冰侧过耳朵:“你说什么?”使者手中的旌节叮叮当当地颤成了一团:“墨赫将军……”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金年轻轻地咳了咳。小太监得令,往偏殿里带出一个人。使者眼中闪过惊诧,这个人,竟生得和太子靖轩几乎一样。
云冰笑道:“景公子,可有话要对九界使节说?”景黎一身华服,像是个木偶人,结结巴巴道:“墨赫罪孽滔天,不可,不可赦……”
使者忍无可忍,皱起了眉毛:“云皇此般侮辱我九界太子,欺人太甚。”云冰惬意地往后一靠,两只玉臂架在皇椅的青龙扶手上,笑道:“朕从来没有侮辱九界的意思,朕只是,要灭九界的国而已。”
史官的狼毫在书簿上顿住了,汗如雨下,不知该如何续写。楚容默默退到一边,接过了那竿笔,低声道:“我来。”
楚容现场编撰了一套合规合矩的陈词,史官在旁边连连称是:“如此甚好,谢大人,谢大人。”
敢说公道话的,唯有南正:“陛下此言,失礼失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随后,大臣们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云冰倦了,恣意离去。
当夜,刑部大牢,幽幽亮着几点冥火,满室皆是血气。牢门“吱呀”一声打开,飘进一个乌黑斗篷:“墨将军,此间住的可还习惯?”
墨赫抬起沧桑的脸,眯了眯眼:“是你?”斗篷下的人笑了一声,露出面来:“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
云冰的掌心中,握一串金蟾铃,冬青一直站在旁边,握着剑。墨赫淡淡道:“看来你还挺喜欢这物什。”云冰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十三年前,朕从祁山军营里爬出来时,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掌心只有将军给的这串蟾铃。这之后,朕就把它挂在了身边,每见一人,每做一事,必听它响一回。朕平定西境,铲除方拓,登基为皇,南征九界……这些都无甚紧要,巧的是,如今朕在这牢里,又遇见了将军。”
墨赫冷言道:“这仇折磨了你这么久,值了。”云冰淡淡一笑,把蟾铃挂在了牢壁灯盏上:“朕心中早就没有爱恨,只有江山社稷。”
离开刑部后,云冰命冬青割下墨赫的 ,塞进他自己的嘴里,直到腐烂。
作者有话要说:
快意泯恩仇。
第29章 秋半
杏月的清晨,金色阳光透过雕花轩窗,在床帏上印出一朵盛菊。齐林却是被冻醒的。身侧那人,把丝被全裹走,一个被角都没有留给他。
齐林不怀好意地把冰凉的手往被窝里伸去,惊得那人一跳:“青颜,今日要上朝的,你忘了?”韩水下意识就往内帷里躲避,蜷成了一团:“身体不适,陛下准过假。”
齐林隔着丝被搂住了他,邪笑道:“哪里不适了?恩?”韩水笑了笑,惬意地往那怀抱里蹭着:“齐侯爷,别闹。”
这里是平南侯府,足足比原先的齐府大了三倍。齐林未沾皇亲而封侯,史无前例,满朝揣测者无数,却只有韩水察得此间深意。醋也醋了,但他是个明白人。
他无家无业,可以恣意挥霍年华,但齐家百年大族,世代英豪,怎么说香火也不当断在齐林这一辈。所以,该来的雨挡不住,宫里头那位公主,迟早要做这平南侯府的女主子。
只是在这之前,韩水打算好生放肆一回。他不仅连日与齐林厮混,还干脆不上朝了,有那么点和女帝赌气的意思。可女帝治国尚忙,无暇理会这番胡闹,笑了笑,照准不误。
倒是好一段混账时光。韩水睡足半晌,揉揉眼,掀开宽大如云的精白蚕丝被,踢了踢齐林,催促道:“侯爷快起,你我灵光坛前比一局。”齐林道:“我老了,打不过你,你年轻。”
剑术,乃韩大人辍朝以来培养的新嗜好。这可忙坏不少朝廷臣工。工部重修习武场地,户部特拨武坛银饷,礼部裱褙数万幅崇武诗词,举国布告。上头一两句话,整座皇城便尚剑成风了。
除此之外,灵光坛还新建了一栋藏剑阁,专门用来收藏朝臣们从五湖四海搜刮来献给韩大人的宝剑。阁内利剑无数,时人讥之为——刺猬楼。
教习师父也不是随便乱找,苏木跑遍江湖各大门派,费尽心思才请来几位武林高手,专门给韩大人授课。韩大人倒“天资聪颖”,立志要在半年之内,打赢齐将军。
齐林任兵部尚书,执掌六道军制,还要管理阅天营事务,没什么闲情雅致作陪,所以仔细算下来,今日还是二人第一次试剑。
日暖春寒,清风舞锦旗,晶亮的汉琎石面上,立着一袭黑袍,一袭白袍。时下尚剑成风,旁观者无数,田胥、半夏、晋瑜等人都在詹台上饮茶观战,各有所见。
金锣一声响。韩水持银尘剑,步态轻盈地绕着齐林转了个圈,白衣飘飞,模样有棱有角。齐林则一动不动,以不变应万变,说了句心里话:“你这样,在战场上早死了。”
比了三场,齐林输了三场。韩水的剑,得武林高手真传,金光闪闪,飘逸好看,而他这将军的剑,上过战场,是把血迹斑斑的真家伙,不应虚招。
韩水如沐春风,甚是得意,逢人便说:“齐将军的剑法,挺好,挺好。”更有甚者,搞了个不知如何排行的镶金大榜,榜上评韩大人之剑,天下第一。
此后,萧达将军路过灵光坛,望了望习武场,慨叹一句“厚颜无耻”,齐林将军路过灵光坛,望了望刺猬楼,慨叹一句“妓子误国”。惺惺相惜。
七月,伏旱天,田间地头热浪滚滚,各官署衙门用了冰,依旧镇不住暑气。韩水令景兰把那幅五国江山图挂在屏风上,掌心里握着含冰雪玑金镂盒,独自凝思了许久。
景兰只默默退出门去,却见公堂里,田老旗一丝不苟地理着各地消息。景兰凑热闹道:“大人又不上朝,瞎忙活什么。”
田老旗拿起竹卷就往那小子头上敲:“走了个冬青大哥,走了个半夏兄弟,小崽子你这脑袋怎么就不开光呢。韩大人不上朝,你就不干活了?”
七年来,韩水与云冰之间达成了一种暧昧默契。韩水不仅善于揣测圣意,还心狠手辣,敢为常人之所不敢。他替她背负骂名,做尽台面下的脏事,她给他无上权力,撑起台面上的风光。
前阵子,九皇因秦蓁营覆灭而心力交瘁,病入膏肓。南大人主张派使节前去慰问,萧国舅建议趁机攻打九界,楚大人不言语,却也无半分动作。
韩水得讯,料九界诸侯定各怀鬼心,于是暗中纠集陈力等一批商贾,言明好处,派他们往九界,暗地里行挑拨嫁祸之计。女帝常说:“知朕者,莫如韩卿。”韩卿不上朝,但是韩卿懂得办事。
数月之内,九界内政陷入一片混乱,九皇驾崩,太子逃亡民间,各诸侯占山为王,打得不可开交。昔时称霸天下的雄主,霎时间,国将不国。
女帝幸灾乐祸了许久,终于在朝堂上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哭起九界之黎民苍生来。而后,林昀摇着扇到影部说故事,韩水淡淡一笑:“可惜,韩某身体不适无法上朝,错过这段好戏。”
韩水身子“不适”,避人不见,却常去平南侯府休养。有时闲得慌了,还亲自下庖厨包饺子。齐林嫌弃,不吃,可韩水总说:“吃一顿,少一顿。”
中秋节前几日,齐林下朝而归,夕雾给他更衣,说韩大人已等半晌。齐林苦笑:“他这天下第一剑,怎不练了。”便顾不得疲惫,往后花园里去。
和熙斜阳,洒在成片怒盛的大丽菊花圃之上,醉世馨香。那玉面仙子一身素衣,悠然倚坐花丛石椅,剥着几瓣蜜柚。齐林看呆了,咽下一口唾沫。
韩水笑道:“侯爷回来了?尝尝这蜜州柚,今儿南靖王爷才送来的。”他已年近而立,可模样气质依旧飘然出尘世之外,非等闲俊秀可比。
蜜柚是红心,颗颗果粒饱满晶润,细看还泛着金黄色泽,哪里又知道,齐林馋的不是水果,而是美人。
韩水往花丛里一闪:“叫你尝柚,别动手动脚。”齐林嚼进几瓣果肉,甜蜜得不行,连同美人的手指,一同含进嘴里。韩水无奈,满面绯红。
齐林凑近容颜,亲了一口,把韩水紧紧压在花圃的木栏上,任凭一朵朵香艳的大丽菊映刻在他的眸中,婀娜摇曳:“青颜,中秋家宴的事,本侯要与你商量商量。”
往年,齐府中秋不办大宴,可今年毕竟不同以往,齐林想请几位叔伯兄弟一同过节赏月。
说是商量,其实韩水都依齐林,无甚意见。可大概是花香逼情/欲,商量还不到两句,韩水撇过脸去,不甚自然道:“侯爷,您下面那话,顶着我了。”
齐林难受得紧,捉过美人之手,偏向虎山行:“那就请颜儿帮本侯一回。”韩水哪堪这般秽语,又无奈花丛隐蔽,半个多余的人儿都没有。他的手被紧紧捏着,引向对方身下……
“侯爷,您那帮亲戚,见着我,该不会有什么蜚语罢。”韩水只好一边爱抚着掌心里的灼热,一边说点正经事分分心。
齐林紧紧拥着他,气息微喘:“他们巴不得,多见你几面。”韩水一笑,指尖上掐起力道来,功夫十足:“爷,我的手都酸了。”
夕阳落山前,抖落最后一片彩霞,齐林长松一口气,心满意足。园里的几个丫鬟下人匆匆忙端水盆过来侍候。韩水把沾着腥液的手泡在盆里,懒懒地不想动,由着丫鬟伺候他搓洗。
齐林换上干净衣裳,灿烂一笑:“青颜不光剑术天下第一,连手活都这么厉害,本侯爷敬服。”于是,韩水悻悻然离去,当真是一点也不想理会齐林了。
前八年,韩水的中秋节都在雨花阁过,由碧树招呼旧人,泽霏置办场面,来的全是柳行的孩子,倒不失热闹。只是这之间,多少有些人情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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