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未饮神已碎,韩水起身正衣袍,临走前留下话道:“有朝一日得清明,韩某定要拆尽天下男欢馆。”
初一前夜,韩水约叶飞至江边茶坊,问道:“彭大人明日上路赴北疆,管司可有话让捎?”江面染灯红,戏子长歌。叶飞道:“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只是彭昊毕竟有恩于雨花阁,留他一条性命罢。”
韩水道:“当年他要杀我,管司也曾如此相劝?”叶飞拨了拨茶盖,饮下一口,算是默认。韩水了然,雨花阁一向劝生不劝死,留恩不绝情。
初一,午门问斩,上百头颅落地如珠洒。冤孽罪孽洗一片,无人敢问,无人敢窥探。韩水没凑热闹,命属下同他一道策马北台城郊。冬青在荒野间埋伏至天黑,待彭昊一行人路过,出面买通了官兵,提人来见。
草舍里,韩水一袭影部黑衣,面色漠然,彭昊身戴铁锁木枷,灰头土脸。
许久,彭昊终于认出眼前这张熟脸,冷笑道:“戏子寡信,叶飞、碧树、还有你青颜,都一路货色,忘恩负义。”韩水只道:“你活该。”彭昊眯起眼,阴笑道:“别以为借了那头的势,便能一清齐府血债。青阳公主双手血迹斑斑,不比成王干净。”韩水一时失神。
“啪”景兰挥臂便是结实一鞭,请示道:“出言不逊,罪该万死,让属下取了此人性命。”彭昊痛得一抽,倔笑道:“彭某肚里机密无数,命虽贱,却轮不着尔等轻取。”冬青年长沉稳,拦道:“大人尚未决断,不可冒失……”彭昊安之若素,却不料,韩水刚回过神,一丝一毫没有犹豫,下令道:“杀。”
头个拔剑的,不是景兰,是冬青。彭昊双腿一软,踉跄跪地求饶,而冬青剑锋一闪,霎时间便刺入胸膛见了红。蝉鸣蛙叫顿止,惊鸟四散,草舍腥气弥漫。尸身犹热,韩水一步上前,问冬青借过剑,数通猛扎,扎得那人面目全非,溅得自己满身血污。
利剑哐当落地,韩水双手颤抖,喘着气,惨笑道:“害死多少清白人,榨干万千百姓血,如此罪孽,不下地狱,还巴望着卖弄消息,可笑,可耻!”
景兰惊骇。半夏失措道:“公主交代过,要保此人。”冬青俯身拾剑,单膝跪地:“彭昊之死是属下一时冲动,与大人无关。”韩水稍能镇静,言道:“知汝之忠心,足矣。公主那里韩某自当请罪。”
刚回西林城,马还未歇,韩水便被召到琉樱宫听命。云冰不提彭昊之事,倒问:“卿要拆欢馆作甚?”失控一时,韩水后悔不已,此刻更无言以对。
云冰道:“以色侍人,觉得憋屈是常理,卿无需掩藏。”韩水挤出一丝笑:“下臣不过是喝醉了……”云冰笑道:“卿办事从不饮酒。”楚容侍立一侧,默默无闻。
韩水请罪道:“下臣真心,真心喜欢荇儿姑娘。”云冰道:“既如此,劝卿一句话。”韩水唯诺。云冰搅着玉碗里的青花瓷勺,圈圈绕绕,言道:“对荇儿姑娘,卿是情郎,真心假意都不打紧,可对青阳公主,卿是臣下,若有一丝背叛,则会万劫不复,生不如死。”
韩水心里寒凉,不敢说话。云冰便喝着蜜露笑道:“戏言几句,当真了不成?他日东出,还得靠卿为本公主保驾护航。”韩水心领神会,谢过宽恕之恩,恭谨退出。
夕照,城头纳凉,旌旗伴夏风飞扬。冬青一人仗剑而至,问道:“大人单独召属下,有何吩咐?”韩水道:“冬青兄年长于我,私下里无需尊称,直呼名字便好。”冬青道:“不敢。”
韩水凉凉一笑,直言道:“南风馆人多眼杂,走漏消息并不意外,可杀彭昊时只有你们几个在场,公主还是知道了。你既被公主派来监视我,想必与我同为旗影,方才说的不尊称,是这个意思。”
冬青抬眸,神色复杂。韩水嘲讽道:“真是委屈你伺候这段日子。”冬青叹道:“何止这一段日子。”韩水皱了皱眉:“何意?”冬青道:“暗中护你,算来已有四年。”韩水一怔:“都是公主之安排?”冬青道:“不然,你早死在来荇州的路上,韩先生也不会收留你,更别谈教你读书做人。”
汹涌波涛,化作一声叹息,韩水苦笑道:“都说用人不疑,既然煞费心机要用我,为何又疑心重重监视我?”
凉风一丝缕,拂人面,冬青眸中映夕阳之光,深沉温柔却不避让:“非公主本意,是属下请命而来。”韩水不自在,问道:“还自称属下?”冬青道:“心甘情愿。”
影卫禁女色,多好龙阳,一抹光晕之间,韩水立时清楚明白。又想到此人盯了他四年,自逃离皇城后的种种不堪皆被看了去,不免浑身一颤。
韩水瞥过脸去,冷言道:“既如此,专心替我办事便是,莫于公主面前道短长。”冬青颔首,谨遵命。
来年,冬月,原尚书右丞乞了骸骨,萧煜上位主持兵,刑,工三部。眼见要日出东升,腊月里皇帝却突染风寒,卧病不起。朝野震动,方拓派阅天营甲军严守皇宫,大小事务皆由成王总揽。中书省代拟圣意,召各封地皇子女回京听旨。
此诏命凶险,萧煜担忧是鸿门宴,八百里传讯往荇州。而信使到时,云冰已收拾好行头,整装待发。信使惊奇:“公主竟未卜先知?”楚容应道:“公主心系皇上,心系国家,自有清风送消息。”
信使替萧家办事,多个心眼,打听清楚后回萧煜道:“是韩水谏公主赴京,此人消息灵通,频频出入琉樱宫,颇得公主亲信。”诚如是言,一年来,韩水经营各处情报网,初成体系,深得云冰器重。加之前些日子他刚被拔擢为琉樱宫影部总旗,总管其余十八旗影,在青阳党中地位骤升。
此番惊变,韩水早探到虚实,原来这道诏命,是成王与方党抢先一步,捏造天子之令以号诸侯,欲剿不臣之徒。堂上公主问众臣意见,韩水谏道:“公主若不去,则是抗皇命,失忠义孝道在先;若去,则身陷囹圄,沦为待宰鱼肉。如此,只能携西境大军同去,一清君侧,匡嫡系正统。”
萧达道:“西陵、贵陵、戊陵三道军府,再加上新练铁骑,共二十八万军,愿助公主襄大业。”林环道:“昨夜家兄来信,亦有此意。想东出大计已谋六年,此事一出,是天降东风,机不可失。”
云冰环视众人,一笑:“今儿怎么了,众口一词,像商量好似的。”紧接着,楚容传谕,萧达受令统率三军,林环专职后勤军需,帐下之臣皆所司分明,这才知公主胸中早有决断。
怪的是,所有人名都被点到过一遍,唯韩水未得其令。一连几日,韩水入宫求见,皆被挡在门外。
这夜,楚容悄至影部,奉劝韩水道:“二十八万大军,一半都是萧家的,既然萧家不待见你,公主此时亦不会待见你。”韩水道:“在下心知肚明。”楚容皱眉:“那何故频频招惹?”韩水道:“皇后姓萧不假,可公主姓云。在下不才,既在琉樱宫做事,便只认公主,只认云家。”
楚容瞥了一眼道:“真以为几夜春宵能换公主之亲信?”韩水不以为意,应道:“若说亲信,谁也比不得楚大人。”楚容道:“我别无他意,只是提醒你莫要为了争功而坏公主东出大计。”韩水笑道:“大人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作者有话要说:
韩大人血性在这里稍微出来一点点,他与林昀是有患难之情的。
第11章 亲信
青阳公主奉旨赴临安,行头风光。城门前,血瑰色绣着火凤凰的皇旗飞满十里,百姓夹道相送。军机大事,萧家与林家争着操持,韩水一如既往不凑热闹。循礼制,他拜别韩毓先生,随大军同赴征程。
抵达冀中地界,韩水安排属下效仿前朝吉兆,刻一青玉石碑,沉入锦江。待三日后,几位村民打渔,“恰巧”捞起此碑,见其上刻有“龙跃东方,四海太平”八个金粉大字。
骇世之闻,霎时传遍田间地头。韩水又寻陈力等大批商人,重金利诱,宣扬大军东出勤王之正义声名。是故,春未至而朝野议论纷纷,人心惶惶。云冰听楚容说此事,方知乃韩水所为,心里赞许,又碍于萧家权势,不便多言。
离临安越近,消息越严,至西台城时,城内情形已一概难知。萧煜、林昀虽还在暗中四处活动,可整个临安已俨然介于方党高压之下,南北中台精锐四十万严防死守,莫说信使,纵飞鸟亦难出城郭。
关口上,云氏宗伯西邕王云安派王府影卫传讯至公主帐中,约临安西郊三十里梧城相见。臣下争议各半,楚容道:“西邕王一向无党无私,想来不存害心。再者,西台距梧城比皇城更近,真有差池,吃亏的是他。”
见此一面,若能得宗伯支持,可抵上万雄兵,权衡利弊,云冰心意决,说服了萧家,冒死赴约。
是夜,冷月镀西窗,无音讯。韩水合上棉被,突闻门扉三声响,是影部暗号。冬青进门来,气息不稳,动作较往常略显焦虑。据其情报,方党雇数位江湖刺客,埋伏于梧城已有三日,若届时云安示好于公主,则要一窝全灭。韩水道:“如此紧急,还愣着做甚,快去禀报公主。”
冬青掩门,窗透剪影。动静仍未出庭院,韩水突然窜起一念头。他喊回属下,问道:“除了影部,还有谁人知此事?”冬青道:“无人。”于是韩水神情悠然,不急了,只安抚道:“连夜赶路辛苦,好生休息,待明日,有要事交付于你。”
天明,十八彩虹侍卫乔装作商旅,护云冰潜行至梧城。城西有一处荒僻旧客栈,残匾题字“天缘”,已无人经营。入城后,云安随即将会面地点改在此处,以为安全。
木门一闭,庭院内唯野草与尘埃而已,双方秘谈之语不得而知。彩虹侍卫把守墙垣,而不远处阁楼上,影部三十影卫蛰伏待令。
一柱香不到,街市便起异动。只见近百人背弓持剑,悉悉索索穿行其间。好在地方荒僻,人流不多,动静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此间凶险,韩水未对他人透半个字,公主亦被蒙在鼓里。
半夏见情势不对,急道:“刺客已探到此地,公主性命堪忧,属下请命回西台城调军驰援。”韩水道:“时机不到。”冬青欲言又止。
霎时寒光一闪,首发冷箭呼啸而来,刺穿了数位彩虹侍卫的喉咙。余部立时惊醒,紧围着里屋摆成阵型,高呼护驾。黑衣刺客如潮水自四面涌来,射箭在先,紧接着亮剑冲杀。奈何彩虹侍卫以少敌多,苦苦支撑却难退刀箭,有失守之势。
半夏眼部血丝,逼问道:“我等看戏不成?”冬青按剑斥道:“一切自有安排,莫自乱阵脚。”高阁上,韩水俯视扬尘血舞,眼瞳一锁,命道:“景兰速去报信,楚大人、萧大人两处都要知会。”语罢,他拔剑出鞘,率众影卫护驾。
混乱箭雨之间,冬青护韩水血战至门前,抢入屋内替公主挡箭。值此险情,云冰为拉拢宗伯云安,面上强作镇静,仍谈天论地甩国策,可衣袖间早已汗湿大片。云安道:“今日事,足见成王天良已泯,方党心如虎狼。”
二人见木门一张,以为是贼子入侵,却瞧见韩水与冬青着黑袍利剑,单膝跪地。云冰释然,对云安笑道:“皇叔莫慌,此人是本公主帐下影卫,办事牢靠,忠心耿耿。”
天缘客栈年久失修,几扇薄窗难抵箭雨,门外肉盾已破,不一时门内人便只能靠挥剑格挡。韩水本不通武功,体力亦不强,他不作战,只护在座前,眼观八方。
僵持近一炷香,众人略松懈,突然门洞里突然射来一支冷箭,说时迟那时快,韩水眸中闪过寒光,冲上前搂过云冰,丝毫没有犹豫……“公主闪开!”下一瞬间,箭矢刺穿他的腹部,血花迸裂。
随后印象模糊,韩水只知耳边传来救援的兵马声,嘈杂不绝,又隐约是一路颠簸。
醒来时,幽香绕鼻,烛光一片照朦胧。待瞧清眼前面容,韩水猛一坐起,忍下腹间剧痛,床上行礼道:“公主殿下……”云冰温柔一笑:“此番立信于西邕王,卿当头功。”韩水这才注意到卧房里不止二人,楚容等皆在。
侍者奉上老参汤,韩水谢恩接过,言道:“公主为云梦江山计,明知会遇刺仍以身赴险,才是真勇。”云冰微微一愣,道:“本公主事先并不知情。”韩水佯装诧异道:“这不可能,下臣昨夜派冬青送过信,除非是……”
老规矩,凡文书信笺皆由紫衫通文率一众书吏上传下达,韩水此言既出,意思是有人压下了信。楚容脸色本就阴沉,这时已转铁青,一旁的司江争执道:“有没有信,待抄查书房便知,怎凭白冤枉人?”
云冰不理会,只问楚容道:“可有过这封信?”楚容斥了司江,抬眸回话:“下臣担心公主与外人来往过密,惹萧家不悦,这段日子确实疏忽了影部信件。”云冰颤声叹了口气,责备道:“事到如今楚卿还当他是外人?哪个外人会愿意为我不顾自家性命?!”
韩水挣扎起身,苦心道:“为公主,下臣受这点委屈心甘情愿。”云冰垂泪,默默不语,绞得在场之人几欲窒息。
楚容冷冷盯着韩水,死不放开。
良久,云冰平心静气,命道:“往后影部禀事,不必再躲着萧家,亦不必经由楚容,韩卿可随时出入本公主鸾殿,任何人不得阻拦。”拼了性命,为的就是这一句话。韩水饮完参汤,对云冰道:“楚大人无过,可否让下臣单独和他聊聊。”
窗敞着,风卷纱幔,暖黄烛火伴了寒星光。静时,城郊军械马匹来回之杂音,近在耳畔。韩水体虚,折腾一番已没有多少力气,便只靠着玉枕,温和道:“大人坐罢。”楚容走近床帏,面如死神般阴郁:“诬我一封信事小,可若伤了公主,纵是你十条命也不够交代。”
房外有人,韩水不敢放肆,只淡淡道:“我从未诬过大人。”楚容冷哼一声:“明明不喜欢女人,却百般献媚于公主,到底是意欲何为?”韩水不傻,看得出眼前这斯文男人动了真,坦然回道:“为人间正道。”
风摇灯影晃,楚容眼中闪过一道泪光,咬牙道:“算我求你,别再骗公主之情!”琉樱宫收尽世间美男子,淫名扬天下,韩水心伤被牵动,惨笑道:“想青阳公主何等人物,在下岂敢相骗?”楚容闭上眼,叹了口气:“若非祁山事变,公主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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