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徐洛闻在饥寒交迫中醒来。
梦里的一切倏然如潮水退去,没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丝毫痕迹。
睁眼看,依旧一片黑暗。
侧耳听,依旧寂静无声。
一切还和睡着之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更浓重了,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饥肠辘辘,肚子隐隐作痛。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只手……
不!
徐洛闻被这个可怕的念头骇了一跳。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另一个念头紧接着冒出来。
犹豫片刻,他把胳膊送到嘴边,用力咬下去。
炙热的鲜血涌进口腔,腥膻中又隐隐透着一股奇怪的鲜美味道,顺着咽喉滑进肚腹,既能解渴又能解饿,还能带来热量以抵御寒冷。
片刻后,徐洛闻松口,忍着痛舔舐伤处。
虽然依旧饥渴,但比刚才舒服多了。
还是睡觉吧。
既能节省体能,也可以让时间不那么难捱。
·
白郎徒步在前,裴澍言开车在后,从夜晚走到凌晨,又从凌晨走到拂晓,穿越大半个城市,从繁华中心走到破落郊区。
当太阳照常升起时,白郎停了下来。
裴澍言下车,走到他身边,望着面前的几栋烂尾楼,问:“你确定徐洛闻在这里?”
“确定,”白郎抬手一指,“他就在那栋楼里。”
三栋烂尾楼伫立在熹微晨光里,楼高大概在二十层以上,白郎手指的是中间已经断成两截的那一栋,下半截已经塌成废墟,上半截则倾斜着靠在相邻那栋楼上,看起来岌岌可危,而被靠着的那栋楼也已经倾斜出一定角度,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裴澍言不再多问,径自拿出手机打119,接通后说:“你好,我在502国道和定海高速的交叉口,我朋友……”
正说着,手机突然被夺走挂断,白郎说:“不需要任何人,我会救他出来。”
裴澍言沉默片刻,问:“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在这里等着就好。”说完,白郎把手机扔回给裴澍言,转身快步朝中间那栋烂尾楼走去。
裴澍言注视他的背影片刻,仰头望着斜立在废墟上的半截危楼,面沉似水。
白郎身手敏捷地爬上废墟,钻进楼内,找到楼梯,以最快的速度向上跑。
徐洛闻已经被埋在这里一天一夜,他在等着他呢,等着他来救他。
白郎知道,徐洛闻还活着,他能嗅到他的气息,虽然微弱,但是鲜活。
爬了大概十层楼,楼梯突然被断壁残垣和钢筋水泥堵死了。
而徐洛闻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厚,白郎断定,他就被埋在这堆废墟深处。
他要用双手清出一条路来,一条通往徐洛闻的路。
但他必须谨慎,如果造成废墟二次倒塌,后果不堪设想。
白郎不再犹豫,立刻开始行动。
·
徐洛闻睡了醒,醒了睡,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喝几口自己的血。
他感觉到自己发烧了,头脑昏沉得厉害,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对时间和空间都没了概念。
他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悲伤地想,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那个神婆算命一点也不准,还说他是金命,能逢凶化吉,可是他才二十七岁就要死了。
人之将死,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的整个人生。
在这匆忙一生里,最遗憾的事是什么呢?
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深爱过,也被深爱过。
有一个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情同手足。
有一份真心喜欢,并做得很好的工作。
似乎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但人生怎么会没有遗憾呢?
最大的遗憾,应该是没有击败孤独吧。
那种因为孤单长大而深入骨髓的孤独,不是有爱人陪伴有朋友交往有工作奋斗就可以被驱逐的,即使置身在热闹的人群里,他依旧是个孤独患者。
最讽刺的是,就连死亡都是孤独的。
生而孤独,死亦孤独,真是可怜。
意识渐渐沉进黑色的海,他的身体在海面上漂浮,他仿佛似乎看到了漫天星河,真美。
·
好浓的血腥气!
但白郎分辨地出来,这不属于徐洛闻。
徐洛闻的气息夹杂在浓郁的血腥气里,十分微弱。
“洛闻!”白郎大声喊,“徐洛闻!”
没有人回应他。
白郎继续清理废墟。
他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但他不在乎。
除了徐洛闻,他什么都不在乎。
在他心里,徐洛闻凌驾于一切,甚至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
白郎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像从那个雪夜第一眼看到他起,徐洛闻便一下子闯进了他心里,没有循序渐进,没有起承转合,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拒绝的可能,就像在他心上开了一枪,光从枪口照进来,瞬间把所有的黑暗驱逐干净。
后来,白成礼教过他一个成语——不可思议,指人或事神秘奥妙,无法想象,难以理解。
徐洛闻对他来说,就是不可思议。
既然不可思议,那就不再思议,接受就好,用自己整个生命去爱他、呵护他就好,多么简单。
汗水流进眼睛里,蜇得眼疼。
直起腰,用袖子擦眼睛。
白郎突然愣住。
他好像听到徐洛闻在叫他的名字,小声地,虚弱地。
·
徐洛闻从昏迷中醒过来。
睁开眼,癔症半晌,隐约听到有声音。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又屏息听了许久,终于确定是真的有声音。
紧接着,他嗅到了一缕熟悉的气味。
——是白郎的气味!白郎来救他了!
他在巨大的喜悦里落泪,虚弱地、嘶哑地喊白郎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不停地喊。
终于,他得到了回应,他听到白郎大声说:“洛闻,别睡,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能救你出去!”
他的声音那么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徐洛闻应了声“好”,他想喝口自己的血,让自己有点力气,可是他太虚弱,已经没有力气咬破自己的皮肉了。
他强打起精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越来越近了,白郎的气息也越来越浓。
终于,他看到了一缕光,然后变成一束,最后变成一片,白郎站在光影里,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
徐洛闻很想看看白郎,但是他在黑暗里呆了太久,眼睛根本没办法在强光里睁开。
白郎脱下外套盖在徐洛闻身上,然后把人抱进怀里,疼惜地安慰:“没事了,我来了,我带你回家。”
眼泪从紧闭的眼睛溢出来,打湿了修长的睫毛。
徐洛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着白郎的衣襟,哑声说:“我一直……在等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有生以来,白郎第一次尝到了眼泪的滋味。
是苦涩的,但苦涩里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味道。
突然,白郎听到一阵轰隆声,扭头一看,就见一块石板正朝他们砸过来!
电光火石间,白郎瞬间化身为狼,把徐洛闻护在了自己的身躯之下!
第41章
裴澍言已经悬着心等了三个多小时。
他抽完最后一根烟,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突然听到车响,循声看去, 就看见了谭嘉应的“大黄蜂”。
稍倾,车停在旁边, 谭嘉应和肖想一起从车上走下来。
“人还没救出来吗?”谭嘉应焦急地问。
裴澍言摇摇头, 没说话。
肖想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先喝口水。”
裴澍言接过来,一口气把一瓶水灌下去。
肖想又递过来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吃的。
虽然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但裴澍言一点食欲都没有,他问:“有烟吗?”
肖想掏出一包万宝路递给他。
裴澍言扯起嘴角笑了下:“还抽万宝路呢?从高中抽到现在, 不烦吗?”
肖想说:“习惯这个味儿了, 戒不掉。”
谭嘉应着急地说:“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 要不还是叫消防队来吧?人多力量大。”
裴澍言点烟, 抽一口,说:“再等等。”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传来“轰隆”一声, 倾斜着的半截危楼二次倒塌, 粉尘滚滚冲天而起!
“操!”谭嘉应拔腿就要往前冲, 被肖想扯住胳膊拽回来,“你不要命了!给老子老实呆着!”
“你他妈放开我!我要去救洛闻!我要去救他!”谭嘉应哭着喊。
肖想把他死死地禁锢在怀里, 扭头冲裴澍言喊:“别等了!快打119!”
裴澍言掏出手机刚要打, 猛地看见一头白狼从漫天粉尘里飞跃而出, 平稳地落在废墟上, 又接连几个跳跃,抵达平地,然后片刻未停,快速朝他们奔过来。等白狼跑近了,他们才看见,它的背上驮着一个人,正是消失了一天一夜的徐洛闻!
“洛闻!”谭嘉应跑着迎上去,而白郎已经到了跟前,等谭嘉应把徐洛闻抱下来,它瞬间变成人,不由分说把徐洛闻抱过来,不让任何人碰。
徐洛闻在从白狼背上下来的瞬间就彻底晕了过去,他赤裸着身体,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沾满灰尘,甚至还有血迹,而白郎比他还要糟糕,不仅头在流血,整个背部也皮开肉绽,脏污不堪,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的肌肤。可是白郎却全不在乎,他把昏迷不醒的徐洛闻抱在怀里,沉声问:“有衣服吗?”
谭嘉应忙说:“有有有!我车里有!”他跑到“大黄蜂”那儿,从后备箱里拖出一个行李箱。来这里之前他顺路去机场接了肖想,这是肖想的行李箱。
谭嘉应拖着行李箱跑过来,打开,把里面的衣服一股脑倒出来,然后帮着白郎给徐洛闻穿衣服,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惊呼:“好烫!他在发高烧,得赶紧送他去医院!快抱他上车!”
裴澍言要来抱人,白郎凶狠地打开他的手:“别碰他!”
那一瞬间,肖想清楚地看到裴澍言的眼神,那是恨不得杀人的眼神,虽然转瞬便恢复如常,但仍叫人心惊。
白郎将人抱起来,跟着谭嘉应上了车。
肖想拍了拍裴澍言的肩膀,说:“走吧。”
裴澍言没说话,踢了一脚满地的烟头,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白郎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下身只穿了一条西裤,脚也光着。而徐洛闻上身穿着一件松垮垮的黑色毛衣,下身穿了一条运动裤,脚上也套了一双棉袜。他乖顺地坐在白郎腿上,上身倚在白郎怀里,头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脸色不正常的潮红着。白郎搂着他,以一种保护和占有的姿势。
谁都没有说话,车厢里静极了。
肖想在开车,谭嘉应坐在副驾,不住地从后视镜观察后面的情况。
徐洛闻得救了,谭嘉应当然高兴,但是徐洛闻被救出来的时候是赤身裸体的,白郎总不可能去扒光徐洛闻的衣服,那就只剩一个可能……谭嘉应又恨又怒又悲,千百种滋味在心头,几次想问问白郎找到徐洛闻时的情况,但却始终开不了口,因为无论他现在说什么都是往伤口上撒盐。
肖想开得很快,半小时后,车停在市医院门口。
白郎抱着人下车,谭嘉应紧随其后,肖想去停车,裴澍言的车跟在后面。
见到医生,谭嘉应迅速说明情况,医生给徐洛闻做检查,发现他身上除了一点轻微的皮外伤外并无大碍,然后一量体温,高烧39度,急忙让护士带他们去病房,准备输液。
打上点滴之后,裴澍言和肖想才一前一后进了病房。
肖想站到谭嘉应身边,问:“医生怎么说?”
谭嘉应说:“高烧39度,别的没事。”
肖想转向裴澍言:“你已经熬了一天一夜,快去附近找个酒店吃点东西然后睡一觉吧,这边我和嘉应会照顾好的,洛闻醒了我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
裴澍言摇摇头,凝视着病床上的徐洛闻,说:“我要回C市了,医院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
肖想立刻变了脸色:“卧槽,你不要命了?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啊?医院没你也不会倒,甭急着回去。”
裴澍言却径自说:“我坐飞机回去,你帮我把车开回C市吧,谢了。”说完,他把车钥匙扔给肖想,最后看一眼徐洛闻,转身离开。
肖想急忙追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白郎和谭嘉应。
谭嘉应嗫喏半晌,说:“那个……我在这儿守着,你去把伤口处理一下吧。”白郎后背的伤看着实在吓人。
白郎却说:“不用。”
谭嘉应沉默许久,又说:“你看到赵井泉了吗?就是绑架洛闻的那个人。”
白郎想起那一滩烂肉,淡淡地说:“死了。”
死得好!人渣!该死!谭嘉应恨不能拍手称快,但转念却是一凛,有些忐忑地看着白郎,说:“该不会……是你杀的吧?”
白郎说:“被砸死的。”
谭嘉应松口气,说:“这就叫恶有恶报。”先前的疑问一直压在心头,他想问又不敢问,纠结半晌还是咽回了肚里,问白郎不如等徐洛闻醒了直接问当事人,白郎周身散发的气场太可怕了,他有点怵得慌。
没多久,肖想回来了。
谭嘉应问:“老裴真走了?”
肖想点头:“劝不听,拉不住。”
谭嘉应嗤了一声,说:“他这样挺叫人心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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