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很好看,架不住泡在淤泥里的莲藕更好吃。
青栎将一汪清水搅成浑汤,在泥汤子里尽心尽力扒藕,李二躺在荷塘边的树荫里乘凉。
“嗳……小道士,你怎么不问我是干什么的。”
青栎直起身来,拨开脸边碍事的几绺头发,泥浆在脸上抹的匀乎。
“啊?你干什么的。”
李二将手里把玩了半天的石子扔到水里,正好落在青栎跟前,溅起大片泥浆,青栎猝不及防,吃了好几个泥点子,白道袍也被溅了个满。
“你干嘛!”
李二翻个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过去,顶欠扁地说,“手滑。”
青栎习惯了他没来由抽风,重新弯下腰去抠藕,嘴里嘀嘀咕咕。
李二转过头去瞥他一眼,眼神里说不清楚道不明。
青栎拾掇半晌,把一池底子泥浆都掀了,也没抠出来几个。气喘吁吁从泥塘里爬出来,手里抓着两个小的可怜的藕节,扑通一下扑倒李二旁边的草地上,“累”。
李二方才一直闭着眼假寐,闻声睁眼,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两节可怜兮兮的藕。他拿指头戳了戳,“就这么点?”
青栎咸鱼翻身,仰面朝天,“其他的更小,我尽力啦。”
“真笨。”
青栎不计较,“你去吧,我就是笨。”
李二看了看头顶的大太阳,不去,还不够晒得。
青栎“咦”了一声,鄙夷道,“还说我笨。”
李二捏住他脑袋摁了一下,“闭嘴吧你。”翻过身去继续睡去了。
俩人在树荫底下睡了一下午,李二醒得早,青栎脸上扣着大荷叶,还在一旁呼呼大睡。两节可怜巴巴的藕小心放在身边,生怕被叼走了,就差揣在怀里。
李二看他一眼,站起身来,脱了鞋挽起裤脚,下到了水里。
泥塘的水不深,到他腿肚的程度。他弯下腰去,顺着荷花茎扣进泥底,摸着藕节,往旁边扣,摸着了藕,接着往两边扒泥。
他什么苦没吃过,幼年时在地主家里当杂役,冬天莲池都快要结冰了,他被撵下去扒藕,冻掉了一截小脚趾。对于扒藕,真是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人了。
先前摸到的藕都太小,挖了一半便弃了。现在不是时候,李二一连挖了好几串才勉强挖到几节像样的,扔到岸上去。
青栎被落到岸上的声音给震起来,迷迷瞪瞪地看着藕,就笑开了,一口白亮的小牙露出来,跟个小傻子似的。
“小二你真厉害。”
李二已经对青栎的“小二”的叫法无感,裹着一腿泥从荷塘里出来,对着青栎甩了甩手,泥汤子又甩了青栎一脸。
“啊呸!”
青栎吐了半天吐沫,才把嘴里的泥味儿吐干净。
李二已经跑到上头去洗脚去了。
青栎屁颠屁颠跑过去,扬起水马马虎虎秃噜了一把脸,看李二坐在河边泡脚,自己也挨着他坐下,把半截腿伸进水里。
“你这几天在想什么?”
李二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东西。”
青栎满不在乎地说:“我感觉的到啊?”
李二瞧着他,眼神瞬间阴沉起来。
“你感觉到了什么?”
青栎闭着眼吸了一口空气,“迷迷糊糊地,雾蒙蒙地,感受不清楚。”
李二盯着他不放,“你能读心?”
“不能啊,说了感受的嘛,仅仅是能感受到明显的情绪而已嘛。”
“比如?”
“比如你一见我的时候是想杀我,我都感觉到的。”
李二眉头深深拧到了一起。
“那为什么不躲得远远的?”
青栎撇撇嘴,“那时我们刚认识,你对我戒备也很正常嘛,再说,现在我不是活的好好的么?”
李二不说话了,仰头看着树丛围起的狭窄天空,飞鸟就像一颗移动的小黑点。
青栎现在能感觉到李二有些烦躁,也不懂这人有什么好烦躁的。李二一直不愿下山他也没逼着李二下去,这几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人怎么就不高兴了呢。
“嗳,你烦躁是不是?”李二不理他。
青栎戳了戳他,“你听听万物生长的声音,看它们这么努力生长,就不烦躁了,很管用的。”
“听不见,看不着。”
青栎瘪瘪嘴,转而又想到了什么。
“嗳!我让你听到啊!”
李二回头看他又发什么疯。
青栎依旧坐在他身边,明明一样的坐姿,垂下眼皮来却不一样了。时间之神流他身边时放缓了流动,让风渐渐停歇,连河水都慢下来,只有万物疯了似的拔节生长。
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嫩芽舒展开的声音,花苞绽放的声音,小虫子飞快拉长身体……
窸窸窣窣的微小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最终汇成万物生长的宏大乐章!
放眼,以青栎为中心,所有能动的,不能动的全都获得了巨大的生命力量,恣意蓬勃生长。芳草吐翠,野花招摇,含苞的莲花次第开放,一层一层舒展开纯白的花瓣。枝头迅速长大的鸟儿迷茫飞向天空……
那是滋养万物,更易时令的力量。
那安安静静坐在水旁的青栎,分明是无声的神。
李二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阴鸷,狠毒,令人不寒而栗,无数方士见到他第一眼便要跪下,只那双眼睛,便令人臣服。而此刻那双虎狼一样眼睛,又深又沉,如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黑色海面,深邃地像是能把人溺进去。
青栎缓缓睁开眼睛,挺认真瞧着李二,“你听到看到了么?”
李二环视一周,万物像是在这短短一瞬释放了整个夏令时节的能量,繁盛的不像话。可他也未对这凡人跪拜的神迹发出任何惊叹的神情,平静地说,“听到了,也看到了。”
青栎瞬间塌下肩膀去,“听到就好,这一会儿可累死我啦!”
李二后背挺直就在他身侧,青栎自然而然靠了上去,李二什么话都没说,也没动弹,依旧在水里泡着。
过了一小会儿,肩头的脑袋要往下掉,身体也软着往下滑,李二不做声,伸出另一边的手把人拖住了,扶着青栎的脑袋缓缓放到自己腿上。
青栎拧着睡不舒服,迷蒙中跟泥鳅似的翻了半天,最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截身体都爬到软乎地方,安安稳稳睡着了。
日光散漫,水边一坐一躺。李二盯着水面,心中如春水被柔风拂过,泛起微澜。
傍晚,青栎趴在树上摸鸟蛋,被大鸟啄的鼻青脸肿,依旧贼心不死。李二在树底下用火焖土豆,听着上面战况激烈,大鸟叫的凄厉,青栎嚎的也很大声,毕竟疼。他也不上去搭把手,随青栎折腾。
大鸟孵一窝小鸟就快要出窝了,被关在蛋里的小鸟每日都央求青栎把它们放出来,青栎也想问问它们住在蛋里是种什么感受,所以想摸几个出来问问。这不今日正好要摸,被大鸟妈妈觅食归来给发现了,和青栎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好几次李二都被头顶上扔下来的枯枝砸到了脸,依旧淡定的在下边等着土豆熟。等真熟了,仰起头对上面喊,“下来,吃晚饭了。”
青栎苦叫一声,“这就下来。”
然后听到树叶稀里哗啦被翻的声音,青栎从树丛里往下爬。
“啊!”
李二一顿手。
“啊啊啊!”,大鸟偷袭,青栎被啄的猝不及防,一时没站稳,稀里哗啦从上面掉下来了。
李二抛了手里拨火的树枝,双臂展开,扑上去接了满怀。
青栎扑腾着从李二身上爬起来,摸摸脸上的伤痕。
“嗳,好疼的。”
李二看了他的脸一眼,青栎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回视他,“怎么了?”
李二低回头去捡土豆,“真丑。”
青栎挠挠头,不在乎,一屁股坐到李二旁边,挤在他身上。
“行了么行了么?我饿了。”
李二拿树枝从火堆里扒出来一个,丢到青栎前头地上,制止了他往前伸的手,“别动,烫。”
青栎怂回去,小声说“哦。”
李二正把火堆里的土豆挨个往外捡,忽然听青栎又一惊一乍起来,“有个狗!”
“嗨嗨嗨!黑狗!你从哪儿来?”
李二猛地抬头一看,是黑豹。
黑豹也看见了他,撒着欢儿从远处跑过来。
青栎眼睁睁看着黑狗一路欢天喜地冲过来,正要上去抱人家,没想到黑狗一眼也不看他,直直扑到了李二身上,疯狂摇着尾巴,毫无章法的乱舔。反观李二,任由黑狗在他身上舔,还抱着不撒手,看上去高兴坏了。
人和狗亲热够了青栎才小心翼翼问,“你的狗么?”
李二还在高兴着,去拆黑豹的项圈,那里面有情报。黑豹既然能进到终南山里来找他,那就是他可以下山了。
“我的,小丫头片子。”
青栎声音低下去,“哦。”
李二还没注意到青栎情绪低落,只急着看密报,越看脸色越不好,看完后被密信丢到火里,慢慢变成灰了。
青栎还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见李二摸着黑豹的狗脑袋,嘴唇紧抿着,眉头也皱着,眼神冷的吓人,跟刀子似的,知道这人心情不好,便小心往外蹭,坐的远远的。
黑豹也能感到主人的情绪,也不乱哼哼,瞪着溜黑的小眼睛看着主人。
好半晌,李二回过头来盯着青栎,青栎被他看的丈二摸不着头脑,挠了挠脸颊,“怎嘛了?”
李二缓缓地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种田部分结束,要拉进度条了啊,姑娘们坐稳了~~
第55章 真.下山
青栎的眼神倏地就亮起来了,“你愿意带我下去?”
李二低下头去,“随你,愿意跟着不差你一个。”
青栎眼睛都要笑没了,“我愿意!”
李二却没见多高兴,脸色一直难测,青栎被乐得冲昏了头,抱着人大腿不撒手,满怀期待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就明天吧,今晚收拾收拾。”
青栎一蹦三尺高,“行!”
夜晚两个人就睡在大树底下,青栎太高兴以至于睡不着,大半夜不睡抱着李二撒癔症。
“山下女人吃我的时候你能护着我么?”
李二难得没推开他瞎往前蹭,只沉声说,“行。”
“有我能吃的东西么?师兄他们下山回来都瘦了一圈,是不是山下只吃肉啊?”
李二捏了捏他脑壳,“也不是,不过你不要乱吃东西。”
青栎挺乖地说:“哦,你告诉我我就不吃了。”
李二没再有继续陪人瞎聊下去的意思,背对着青栎,“睡吧,下山有很多路要走。”
青栎看他的后背跟小山似的堵在脸前,没来由觉得心安,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青栎跟个出阁的大闺女似的,下山一趟兴师动众,麻烦去了。
先是跟山里的花花草草道别,然后轮到各种活物,挨个在手里过一遍,摸脑袋,蹭下巴,李二和黑豹蹲在一旁,俩眼无神,看着山里的活物在他脸前列队。
其中傻虎是真心实意,嗷呜嗷呜哭的撕心裂肺,别的就难说了,李二看着狐狸远去的背影,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终于摆脱一个祸害的神情。
到了中午青栎才依依不舍被李二强行扛着下山。
二人走的南边,能最快找到官道。南边有一块终南山的界碑,几百年前立下的,几百年的风吹日晒,风欺雪压,小篆‘终南’二字已经被一道巨大的裂纹撕裂开来,其余细小的裂纹如蛛网,蔓延在界碑上。而界碑依旧屹立不倒,有种残破的美感。
青栎走到界碑前停住,跪在面前,诚心叩拜。
李二以此多看了那块界碑一眼。
那一眼,便洞穿了千年。
傍晚时分两人一狗到了官道上,拦住了一匹马车。那是个贩药材的行商,李二给了他些银子,让他带着进城。青栎第一次下山,见到宽阔笔挺的官道和其上往来的车马就有些害怕,尽量躲在李二身边不说话,直到两人坐在药材堆上,青栎才才敢小声问起来。
“这就是山下么?”
李二目视远方的山峦,并不看他,“嗯。”
“我们要去哪儿?”
“先去城里,找两匹,去兖州。”
赶马车的汉子是个好话事的,听闻后面俩人要去兖州,接话道,“嗳,怎么去那土匪窝子?那里不是战乱?”
青栎知晓天下不太平,却没亲眼见过打仗的,忍不住问道,“嗳,还有打仗的?”
汉子打了个响亮的马鞭,让偷懒的马跑的更快了一些,“小兄弟你长得白白净净,怕不是没出过门吧,这兖州兵匪横行多少年了,你居然不知道?”
“我没下过山的,什么兵匪,没听过,你讲讲呗。”
青栎自然没注意到李二的沉默,毕竟他沉默是寻常。
“十几年前兖州州牧造反,结果被朝廷的镇东将军给打的渣都不剩,造反官兵全部处死。这其中有一伙人流窜进了山林,占山为王,几年之后居然拉出一队人马要继续造反。镇东将军的儿子挂帅又去剿了一次,结果没成想他儿子是个纸上谈兵的白瓜,被人堵了葫芦口乱箭射死了。
从此这匪患就跟长了癞疤的狗似的,在咱端王朝的疆土上烧出一块又一块的斑秃,灭了这边那边又起,挠的江山不太平,不过好在咱西安府这里安宁,咱还有几天太平日子可享,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不前些日子还听说那匪患的头子,跑到我们这地界来了,官府戒严了几个月,什么都没捞着,这才将将松了限制。所以啊,听我一句劝,别去那什么劳什子兖州,听说那里的兵匪头子,可是会下锅煮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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