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先捡重要的一一说明,吕祉略微安心。岳云则奉上了一碗汤药,坐在床边微托住吕祉的头,一勺勺地喂他喝药。岳云怕烫到他,先轻轻吹凉,才递到他唇边。
“至于下官这只人马是如何凑巧到了这里,那得感谢官家的神机妙算。”张宪唇边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我领前军追奔伪齐人马到了光州界,本打算北上顺昌,断金人的粮道。适逢官家下诏要全力应援淮西,不许深入,下官只好东进。只是从光州到庐州的道路多是山路,崎岖难行,不能行走大军。下官只好分半数兵力佯装攻击伪齐,自己亲率五千精兵赴援。等我们跑到了庐州界,粮却也吃得差不多了。下官正在发愁粮饷,就有四太子的统兵官运粮经过附近。下官自然不能不收下这份大礼,便顺手牵羊了几千石粮食。下官本要换个地方暂避一下四太子的锋芒,却听探马报说前方不远处正在激战。于是下官决意统兵一看究竟。若是能再捡到个便宜自然是好。咳咳,没想到,便宜没占到,却碰到了吕宣抚。大概经过便是如此了。”
吕祉听张宪介绍情况,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道:“当时救护自家的可是周彦?他现在如何了?不会……”吕祉不敢说下去了。
“唉,”张宪轻叹一声,“宣抚不用忧虑,确实是周彦替宣抚挡了几箭。但他盔甲精良,并未受外伤,只是当时脱力昏了过去。现在已经醒了,暂时不能下地,但没有大碍的。”
张宪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下官奇怪的是,周彦的甲胄尚且完好无缺,宣抚的甲胄如何会出现裂痕?于是下官趁大夫给宣抚疗伤的时候,检查了一番。这甲碳渗得火候过了,太脆,华而不实,就是俗称的样子货,却不能上阵。宣抚怕是给军器监的那帮子蠹虫骗了吧?”
吕祉苦笑一声,这问题他实在不好回答。毕竟这是官家亲赐的御甲,还是亲手制作的。大概官家也没想到,身为宣抚使也会被逼得上阵厮杀。官家既然不曾测过这甲的坚固程度,甲胄有这样的损失也不足为怪。
岳云努嘴哼哼两声。
张宪立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下官明白了,宣抚不是被蠹虫骗,宣抚这是一人勇冠三军,所以甲胄才不堪支持的。末将委实佩服。”
吕祉暗道,鄂州诸将说话都太有个人风格了。听张宪这口气,他平日里大概没少这么讽刺岳飞。“张太尉说哪里话,淮西军中若论起勇冠三军这四个字,只有岳衙内才当得起。”吕祉特意为了张宪改了对岳云的称呼,“岳衙内是勇武绝伦,张太尉倒也是博闻强记。说起甲胄制作来头头是道,想来颇有钻研吧?”
岳云好久没听人叫他衙内了,高兴地抢着回道:“可不,宣抚猜得真对。当初张太尉就是因为精通锻造之术,才被我爹捡回军中的。宣抚,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语,叫做军中有三宝,铁匠大夫乌拉草。这大夫是治病的,草是用来编鞋的,铁匠则是修补器具的名副其实第一宝。我爹当初连仗都舍不得让张叔叔打,一定要留他在后军中负责勤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张宪显然不愿意多谈论这些往事,笑骂道:“小祥子,刚我还说黄先生说话纵横捭阖,一篇话题能让他引申出七八个意思,十几个出处。你倒更啰嗦,连十几年前的旧事都倒出来了。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商量,你却在这里扯些没紧要的。”
吕祉马上接过话头道:“张太尉打算下一步如何行动?”
“放粮。”张宪眯着眼睛笑吟吟地答道,“吕宣抚来淮西数月,想来知道治下百姓的日子困苦到了极点。原来的沃土早变成今日的荆棘地,百姓们能逃得都逃了,没逃得靠着卖儿卖女勉强度日。咱们这次劫了四太子上万石的粮草,自己带不走的,索性做个好人,散给百姓们吧。也算积了件功德。”
放粮吕祉是没有异议的,但他想问的并非这件事,而是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他见张宪故意跟他绕圈子,显然是怕他太过劳累,影响到伤势的恢复。他皱着眉毛思索片刻,命令道:“岳机宜,扶我起身,我要亲□□问军中伤员。”
张宪愕然:“宣抚就是伤员,现在绝对不能动。您中的箭伤与众不同。伤你的是金人特制的铁箭,箭上有十数个倒钩,一旦入肉不仅会伤到骨头,倒钩又勾住周围皮肉。拔箭之时要生生剜下一块肉来,才能保证伤口不会感染。当年韩宣抚就是受了这样的箭伤,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腐烂不得不截去了六根手指。宣抚的箭伤,下官等虽然仔细处置了,又放出了几大碗血,却也不能保证完全干净。何况宣抚的肋骨断了,稍有错动,骨头便可能戳进肺里。”
吕祉沉下脸:“张太尉不需危言耸听。当职此时并未感到疼痛。若真是骨头断裂,当职如何能与你谈话。”
“嘿,吕宣抚,你这说话口气,真是……”
黄纵拈着胡子笑着接道:“像岳宣抚。只是吕宣抚,刚刚岳机宜喂你的可是麻沸散调的汤药。你此时不疼,是那药起了效力了。”
当时麻药已经在外科手术中广泛应用。张宪因为吕祉是宣抚使的缘故,恨不得把麻药都给吕祉用上,以减轻他的痛苦。
吕祉这才醒悟,难怪此时自己虽然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但精神萎靡昏昏欲睡。
张宪几人见他强打精神,正打算悄悄离开,却被吕祉喝住。
“情势如此危急,张太尉大军不可耽搁。我料得张太尉适才所说放粮,不过是借着修整的时机,顺便做些利民的事情。兀术此时志得意满,等他知道粮道被断,就要抓心挠肺地焦躁了。兀术定会出兵追击,同时攻打庐州城以求速战速决。否则,兀术的大军没有粮草,军心自乱。这样盘算下来,咱们的任务着实不轻,一是牵制兀术的主力,分担庐州刘太尉的压力;二是按日程算,岳宣抚的大军即日就到,咱们得抓住四太子,不能让他溜走。张太尉,当职说得对是不对。”
张宪沉默片刻,暗自吃惊。吕祉的分析极其精到。他收起了看护病人的态度,正色道:“宣抚说得正是下官的打算。”
“张太尉,你计划甚大,当职须得助你一臂之力。这些伤兵的,非得由当职鼓舞才行。”
张宪见吕祉又将话题绕回了视军上,不禁叹了口气。
“张叔叔,你拿我爹没办法。吕宣抚跟我爹一个脾气,你以为能有办法对付吗?”
张宪无奈摇摇头:“没办法。”
“所以张叔叔你还是同意宣抚视军吧。”
张宪瞅了一眼吕祉。那盖在一床薄被之下的瘦弱身躯一动不动,只胸口微微起伏。他苦笑道:“吕宣抚,不是下官不许宣抚视军,实在是,实在是宣抚纵使人扶着也无法行走。若宣抚悬念部下,下官可让王太尉等依次参见。请宣抚不要为难下官了。”
岳云在旁叫道:“吕宣抚,张叔叔,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让宣抚视军。就是要委屈宣抚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构:“怪我咯”
第107章 五年平金(37)
岳云建议找副担架抬着吕宣抚视军。既然吕祉执意如此,也只好采纳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为了尽量减少颠簸,以免错动了固定好的肋骨,黄纵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四五条麻绳,把麻绳一道道的捆缚在吕祉腿部、腹部和胸部。
吕祉异常尴尬地询问,是否可以免了这道手续。
张宪笑了笑,斩钉截铁地回道:“宣抚,免了这个索性就都免了吧。也省得咱们麻烦了。”
吕祉知道没有商量,只好闭起眼睛,任岳云等三人外加一名军医在自己身上忙来忙去。好在岳家军一向地效率高,不多时便已经把吕祉结结实实地固定好了。吕祉自觉除了头能动,身体其他部位都无法移动。
岳云兴高采烈地评论道:“这法子好,咱们明日就算是行军也不怕伤到宣抚了。”
吕祉胸口一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张宪原也不容吕祉置喙,与岳云一前一后抬起担架上路。
真走到土路上,吕祉才发现这固定措施十分必要。张宪岳云虽是抬得小心翼翼,但难免过坡或是越个小沟,只要略一颠动,吕祉便疼得呼吸困难,刚刚喝下的麻药也不起作用了。
大战之后,沿途的士兵有的在修补甲胄,替换缺损的甲叶子;有的害怕补给不及时,抓紧时间给自己多编几双草鞋。宋军的效用以上其实例发布鞋的、级别更高的还有皮靴。但江北湿热的气候下,倒是草鞋更加舒适;还有的忙着在水沟边濯洗衣物。
这些士兵看到这只奇怪的队伍,无一不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张宪致敬。继而,当他们看到担架上的吕祉时,则先吃惊地瞪大眼睛,然后不论先前的表情是欢快抑或是劫后余生得庆幸,都变得无比沉重。
吕祉躺在担架上,向这些普通士兵微笑致意。他无法发出响亮的声音,只能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轻松而又蕴含着坚定。吕祉虽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也只是做到刚刚熟悉自己的背嵬军,对王德的精兵还是陌生的。何况沿途还有大量岳家军的士兵。但这些士兵也非常好分辨。凡是看着张宪发出由衷的微笑的,一定是岳家军中人。而看到自己后,眼中立即含了泪水的,必然是自己的麾下。吕祉心中感动不已,他攒了许久的力气,终于断续说道:“咱们现在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就是让兀术吃了大亏。兀术看似占了便宜,实际却是陷入了粮道被断的窘境。你们再好好积蓄几日的力量,就杀个回马枪,让兀术大吃一惊。再跟岳宣抚大军会师,一起把兀术揍回到他的老家。”
没人说话。沉默片刻后,不知是哪个人带头,单膝跪倒在地。继之以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人都跪倒在路边,陆续有人从休息的各个营盘中出来、跪下,之后是被搀扶出来的伤员,头上裹着纱布的、吊着一条胳膊的、甚或是断了一条腿的。
“宣抚。”
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吕祉听出这是王德的声音,努力向东南望去。王德是被两个亲兵架住的,脸色苍白,显然也伤得不轻。
“王德这辈子愿意给宣抚当牛做马,以报宣抚大恩。”
“对,愿意追随宣抚杀敌。”
“杀兀术报仇。”
逐渐地,所有人的声音汇聚成了一个共同的口号,“杀敌!杀敌!杀敌!”
吕祉心中一热,眼睛酸涩。
张宪低低声音道:“下官恭贺宣抚将士归心。”
这是众将发自内心的忠诚与爱戴,不是因为吕祉是淮西宣抚使,也不是因为吕祉是朝廷派来的顶头上司,这一拜拜得是他这个人,拜得是大仁大义大勇。
“起来,都起来吧。”吕祉声音颤抖。
“吕宣抚让大家都起来!”张宪声音洪亮,远远地传了出去。
“谨遵宣抚令。”数千人的回答铿锵有力,声震寰宇。
吕祉被抬回自己休息的房间后,已经疲累到极点,大汗湿透了中衣。
“吕宣抚请先休息,下官等先行告退。”张宪恭敬道。
“张太尉,”吕祉心中有件事情放不下,自然不能就让张宪离开,“放粮可是张太尉有意为之?为的是让兀术知道张太尉一军动向,牵制兀术的主力?”
“早知道宣抚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张宪淡然一笑。
这恭维还真是恰到好处。更让吕祉叹息的是,岳飞的手下用起来个顶个都是方面之才。
“如此,则有一事不可不防。”
“哦?哪件事?宣抚不妨明言。”
“扶我起来,当职要亲自给官家上奏。”吕祉咬牙道。
“黄循圣,”张宪忽然叫着黄纵的字道,“真让你料中了,吕宣抚要亲自给官家上奏了。你那奏稿可曾写好了?下官劳顿循圣大驾,可全为了此事。”
一直默不作声地黄纵此时笑道:“吕宣抚请放心,张太尉也请放心,奏稿一事咱们从长计议。”
宋时,作战打得如何还在其次,关键之处在于战后的奏报。短短一份捷报,不过是敌人的数量、自己一方的参战人数以及战果等要素,但处处都是重中之重,一字不能动的。譬如敌方人数,其中的讲究就有几重,是否要计算步兵数量?是否要写明金人统兵大将的名字?这都是主将要考虑的因素。有些大将,明明知道金人步兵以汉人充,几乎没有战斗力,还是要把步兵的人数计算在内,笼统的称之以金人,并不区分步骑,用来张大敌势。至于金人的统兵将领,十个有九个都冠之以兀术的名号,而不管四太子是否真的亲临战阵。
这还只是区区敌方数量的汇报,至于战果统计就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斩首的一定要写明斩首自然不必说了。那些战果小的甚至没有战果的,只需笼统的报一杀敌数,或者缀一句将金兵掩杀入河中,也可以领功受赏。左右没有人稽核实绩,大将报的杀敌数便多成了漫天讨赏的本钱,而非真实的捷报。
吕祉艰难问道:“张太尉,战报敢是已经送出。”
“岳宣抚严令,一伺交战,不论战果如何,立即先行递送鄂州宣抚司。下官不敢怠慢。”
吕祉急道:“如何写的?”
“自然是据实上报。只言明前军与敌军大约一万骑作战,杀敌约一千人,斩首百余级。”
吕祉倒抽一口凉气:“张太尉竟不报金人全军的数量?”
“鄂司奏报向来如此,只写交战的人数。但若是金人有步兵参战,也是要剔除的。这样做不至于妨碍主将的判断。”黄纵解释道,“张太尉率兵赶到之时,只与金兵万余骑作战,便只能如此上报岳宣抚。不过兀术大军的人数等情况,另外有补充的说明,但不在捷报中反映。”
难怪岳飞的奏报中少有与金军十万大军对垒,杀敌上万的言辞,原来是岳飞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的数下。吕祉叹了一声:“只是这样一来,鄂州宣抚司将士的封赏……”吕祉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明言如此会导致将士们“赏薄”。
黄纵猜出了吕祉的心思,含笑道:“官家与诸位相公英明。”
吕祉心头反复的萦绕着“特立独行”一词。
“鄂司自然可以如此上奏,但是淮西宣抚司就要仔细琢磨了。”张宪笑道,“胡机宜不在,吕宣抚身边带着的小祥子,于这方面委实是个棒槌。下官便越俎代庖,让循圣事先推敲了一稿。”张宪顿了一下,轻声道,“毕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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