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吗?九尾狐冷冷盯着这谷中最胆小的狐狸,她对弥节山的恐怖,对龙主堤弥明令六界神魔闻风丧胆的残暴都未做更多描述,以免他真的不敢。
如她所愿。
“我敢。”止欢缓缓起了身,挺直了背,这无知的回答微弱而坚定,很快被九尾狐桀桀的冷笑和风声淹没。
七日之后,一条自杳杳寒林间绵延而出的古道之上,人际寥寥,一个疤脸汉子抬眼看,遥遥望见万仞雪山横亘在苍云冷雾之间,便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急急转进路旁一家小客店避风雪。暖臭的酒气中,挤到柜台去,开口要两斤好酒,一斤牛肉,都得是烫的,他急等着暖肠胃。不料老板娘闻如未闻,眉眼含情,只顾跟一个容貌艳丽的红衣少年调笑。
疤脸汉子正欲发怒,那红衣少年便望了过来,一笑,道一声“稍等”,疤脸汉子并无龙阳之好,也从不懂得怜香惜玉,但此刻不知怎的,耳朵给这少年清甜的嗓音一挠,冷冽目光中露出几许追忆之色,竟再也没了脾气。
第3章 雪山短腿狐
只见老板娘一张敷了粉的白脸上露出一抹娇矜之色,嗔道:“奴十五岁做姑娘时,的确曾被选进弥节山里头去侍奉龙主过。不怕小郎君笑,想当年,奴也是这十里八乡一只花,偏生不长眼,给那死鬼哄了来,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开个小破店喝西北风,啧啧,奴家这命”一抛媚眼,“苦哇!”
红衣少年含羞一笑,又问:“侍奉龙主的童男女,每五年选一次么?”
“那可不,一选就是三百人,相貌性情都是拔尖的,个个百里挑一。小郎君来得不巧,若是前年,刚巧赶上了,生得这般得人意,又会说话,定会被选了去。”
红衣少年叹道:“可不是我没福。”他目光一黯,确确实实有几分遗憾。
疤脸汉子闷头听了半晌,终于不忿道:“弥节山那龙主当真荒淫,竟要三百童男女伺候!”
老板娘白他一眼,哼道:“话可不能乱说,仔细神明怪罪。每年被放出宫来的,不论男子还是女子,都被细细检查过,可没一个破了身子的。料想我们在那神宫之中时,不过是做些洒扫的活计罢了。”
“料想?神宫中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那可不,开春凌汛的时候,弥节山融化的雪水里就飘下来大块大块的浮冰,我们这些人就给冻在浮冰里头,早早有人在下游候着,捞上来,再拿热毛巾将冰块敷融了,灌口姜汤,人竟然都能活转过来。只是甭管是谁,神宫里头的事儿,是一点也不会记得。当年我刚睁眼时还奇怪呢,不是说要送我进山吗?怎么还在外头,一问,才知道已经过去五年了。
“红豆阿姊在神宫中这五年,当真是风过无痕,如梦似幻。神灵之迹,果然不可揣测。”红衣少年笑道,方才老板娘已经向他透露自己芳名红豆。
疤脸汉子忍不住将嘴一撇:“一觉睡醒,十五岁小闺女就成二十岁老姑娘,亏大发喽。”
“亏什么,客官可知进山这五年能得多少?五百两!奴家在这破店里一年到头,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也挣不上十两银子。虽说到头来一个子都没落着,全让爹娘拿去还了债。可要是没那笔银子,奴家还指不定被卖到哪去。神宫里头的事,忘了也好,奴家这大嘴巴子,藏不住事,要都记得,定忍不住到处乱说,到时候龙主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了,还不得拿天雷劈死奴。”
疤脸汉子听了正待开口,客店的老木门又咯吱一声开了,伴随着风雪和清冷的空气,一个身形挺拔,眉眼清俊的小道士走了进来。红衣少年隔着乱糟糟的人群,朝小道士扮了个鬼脸,又向老板娘要了酒肉,招呼他同坐。
两人隔着张油腻的榆木方桌坐了,对视片刻,同样是止欢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在这里?”
“雪灵珠。”金瑞生道,他见止欢也在这里,来意大约也同自己一样,便劝道:“此事交给我,你回家去,日后不要再同人接触。”说完觉得自己言辞不大客气,这小狐狸其实不坏,并不有意害人。欲再说两句软话哄哄他,但深知自己笨嘴拙舌,只怕越描越黑,便索性闭了口,一言不发。
“道士哥哥,我们一起去,把握大些。”止欢很殷勤地为金瑞生倒了碗酒。
“不行,危险,你会拖累我。”听见“哥哥”二字,金瑞生受宠若惊,心软了半截,但面色仍是冷硬。他此次回山门,同样跪了三天三夜,李羡仙是他挚友之子,不能不救。可师傅不管,平日里冷情冷心的大师兄倒是为他指条路。师傅知道之后,怒极,将大师兄重重责打一番。
郑重思考一番后,金瑞生组织好语言,继续道:“师傅告诉我,弥节山中的龙主堤弥明残暴非常,曾在一怒之下屠灭三城。有只蛇精为救自己的心上人,向他跪求灵药,被活活冻死在行宫之外。还有只狐妖,哀求无用,进宫偷盗,堤弥明将他手脚砍断,冻在冰块里,又维持他神志清明,永受不生不死之苦。我师父从不信流言,也从不撒谎。”说完,他紧张地盯着止欢,从未说过这么长一大段话,生怕自己词不达意。
止欢听了忍不住脚软,连忙灌两大口热酒压压惊,心道那只九尾狐,果然没安好心。退堂鼓敲了一小会,想想从前的恩爱日子,终究还是没响。
“这般危险,就更不能让道士哥哥你独自前去。放心,我很机灵,不会拖累你。”他瞧了瞧金瑞生腰间佩剑,咽了口唾沫,狠狠心道:“若那龙主要斩我手脚,劳烦道士哥哥你先将我一剑杀了。”
金瑞生又磕磕绊绊劝了半天,终究没能将吃了秤砣的小狐狸劝转回去。
两人出了暖烘烘的小店,顶着寒风向弥节山行去,行不多时,周围人迹与飞鸟俱灭,满目一片刺目的苍白。空茫之中又行出许久,金瑞生忽然发现,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同伴不见了。他回头看去,就见雪地上一团毛茸茸的白狐狸,迈着小短腿儿,气喘吁吁狂追过来。
“你怎么了?”他弯下腰,一把将小狐狸掳进怀里,忍不住用指尖摩挲它毛毛糙糙的脑袋瓜。
“我不知道,突然就不能化成人形。”小狐狸耷拉着耳朵,将身子朝金瑞生胸口再拱了拱,那里暖和。
金瑞生轻轻一皱眉,腾出只手随意掐个法诀,没有成功。
“看来我们已走进弥节山的结界,用不了法术。”
“那可怎么办,不用法术,恐怕连行宫大门都寻不到,更遑论带走雪灵珠,甚至会冻死在这山里。”止欢止不住发抖。
“没事,你先休息一会。”金瑞生柔声道,他心里也急,不过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将怀中的瑟缩可怜的小狐狸抱得更紧了些,继续一步一步朝前走。
北风就像后娘的大耳瓜子,狠狠打在金瑞生头脸上,似乎有龙吟不断在耳边呼啸,他呵出一道道白汽,发现前方一片苍茫之中,有两个小小黑点。正要移开眼时,其中一个黑点动了下,朝另一个黑点缓缓移过去。
金瑞生小心翼翼靠过去,见是先前在客店中遇见的那疤脸汉子,那汉子伤得极重,双腿俱已折断,胸口插着几支冰棱,血肉翻卷,身后拖出一行长长的血迹。
“你受伤了。”金瑞生奔到他身旁,想帮忙。
疤脸汉子不看他,只定定望着前方昏睡的那黑衣男子,目光中露出无穷恨意。双腿断了,他就用手爬,千年玄铁制成的匕首依旧紧紧握在左手,杀了他,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三百年夙愿,只在今日。
金瑞生不晓得他与那人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竟到了无死无休的地步,呆愣在原地。疤脸汉子又朝前爬了一会,就再也不动了。走过去,就见他表情狰狞,双目圆睁,依旧怒视前方,但已经没有呼吸。
“这就是死不瞑目吗?”狐狸将脑袋从金瑞生怀里小心探出来。
“嗯”金瑞生点点头,俯下身去,将疤脸汉子眼皮合上。再走到那个令人死不瞑目的黑衣男子身旁,男子依旧昏睡,拂去落在他脸上的白雪,依稀可以瞧出这人生得十分俊美,年纪与自己相仿,比止欢大些,比李羡仙小些。然而不知为何,这样年轻,又昏迷不醒,但那眉峰间的冷厉与威严,竟仍令人心生忐忑,几乎透不过气。
“他还活着。”狐狸察觉到了那人轻微的呼吸。
第4章 救人一命
金瑞生蹲了下来,抓起一把雪去轻轻揉搓那男子的手和脸,然后扶起他身子,试图将他背起来。
“此人恐非善类。”狐狸说。
“他与我们素昧平生,怎么就说他不是好人?”金瑞生问。
“道士哥哥,你想想看,大冷天里到这荒郊野外打架斗殴,能是好人?再说,那疤脸大汉死了还要瞪他,这得多怨?这非得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家伙杀人老父,抢人老婆,决非善类。”
止欢说得很有道理,金瑞生无言以对。
但为了自己并不知晓的恩怨见死不救,这又是小道士不愿意的。
“我们救不了他。”止欢提醒道。
“既遇见了,不好不管。”
“你救了他,我们只怕都活不了。李羡仙怎么办?谁去救他。”
“李羡仙的命是命,他的命,也是命。”那人身材高大,金瑞生背着他颇为吃力,几乎闪了腰。走稳之后,又满怀歉意地看了看雪地上匍匐前行的止欢。
止欢别过头去,不想搭理小道士,只觉得鼻头被风吹得酸酸的。
金瑞生饥寒交迫,负重前行,行走半日,只觉双腿冷硬沉重,灌了铅一般。每向前一步,雪直没到膝盖,拉扯着他,铺天盖地的雪砸下来,他快撑不住了。一阵一阵袭来的倦意中,金瑞生恍惚记起,秋日黄昏,暖黄阳光里落满枯叶的庭院,李羡仙与他错身而过。
呵,来去总是太匆匆。
眼前一黑,他栽倒在雪地里。
好似做了一个长久的梦,梦里他无父无母,生来是个道士,炼丹,诵经,修道,修道,诵经,炼丹……人生五十年,梦幻似流水一般,他须发皆白,无子无孙,无牵无挂。丹成,服之,长生不死,问道,道修,羽化登仙。
他不喜欢这个梦,这梦里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更没有李羡仙。
于是这个梦就碎掉,雨雾空濛,桃红柳绿,他登上西湖之畔一座精巧的小楼,软红罗帐低垂,李羡仙嘴角含笑,轻轻唤道:“瑞生”。他的脸红了,有些着恼,却仍旧过去,去到那人身旁。那人便拥他入怀,亲吻他,舌尖在他脸上轻轻舔舐,温暖,湿润,粗糙……等等,人的舌头有这么糙?金瑞生心头一凛,猛地睁开眼,一团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就塞满视线。
“你终于醒了。”止欢几乎喜极而泣。
金瑞生思及梦中之事,飞红了脸,暗骂自己道心不坚,贪恋红尘。又挣扎着起来,背起那个昏迷的男人。
“道士哥哥,我寻过了,往西去二三里地,有个山洞。先将这人安置在山洞里,待我们得到雪灵珠,再来救他。”止欢仰头眼巴巴瞧着金瑞生,唯恐这小道士死心眼不同意。
“好。”金瑞生点头,雪灵珠不可不寻,也只好如此。他将那男人背进山洞,扶他躺好,瞧着这人年轻的面容,想到自己与止欢这一去,若求不得雪灵珠,为堤弥明所杀,他无人搭救,恐怕会冻死在这山洞里。心下惨然,便将身上的棉衣解开,盖在那男子身上。
“你想冻死自己?”止欢不快道,怕小道士的猫鼻子被冻掉。
金瑞生强忍着哆嗦,平静道:“我没事,我不冷。”
安置好那男人之后,止欢与金瑞生发现,他们走不了了。往洞外看去,唯见狂风席卷暴雪,天地间一片惨白。
寻找雪灵珠的行程又被耽搁,止欢缩在金瑞生怀里,又冷又饿,顿感狐生无望。
“水……水……”生无可恋间,止欢耸耸耳朵,听见那个昏迷的男人微弱的呓语。金瑞生走过去,摸了摸那男人滚烫的额头,轻轻叹息:“我上哪去给你找水呢?”
“水嘛……还是找得到的。”
金瑞生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狐狸,满心期待。
止欢吐吐舌头,飞快道:“雪水、口水。”
好容易才将人背到这里,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金瑞生下了决心,挖了一捧雪,塞进嘴里,顿时打个激灵,腮帮子都要冻掉了。待到终于含得化了,便凑到那人口唇边,将雪水渡进去。那人高挺的鼻梁,冷峻的面容印在他眼里,叫他又想起李羡仙,李羡仙病得虽重,但好歹被家人照料着,热汤药不会缺。
他庆幸面前这连口水都难喝上的男子不是李羡仙,却没发现众生在他眼里愈加不平等。
洞外风雪愈大,寒风不断涌进来。止欢早已从金瑞生怀里窜下来,钻进盖在那男人身上的棉衣里去。金瑞生固守在洞口,为他们挡些风。止欢很心疼这小道士,歪头想了想,用一种很惊慌的口吻道:“道士哥哥,你快来,这男人快死了!”
“怎么会?”金瑞生好看的眉毛很担忧地皱在一起,艰难地走过去,他几乎冻僵了。
“太冷了,这人一直不醒,怕是要冻死。”止欢那语气,很是焦急。
“那怎么办?有堆火就好了。”金瑞生颓然立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他扼住。他们都要冻死在这里,再过几天,遥远的那人也会病死,什么也不剩。他往洞外看去,一片白茫茫天地,真是干净。
“道士哥哥,你将身上衣物除尽,再将这人衣服也脱了,用体温去暖他,不就好了。”
“这——”金瑞生低眉,很是为难。他素来沉默,木讷孤僻,大概在离开襁褓之后,就没被任何人抱过,也没抱过任何人,一生不曾与人亲近。止欢若是化成人形,再如何可怜貌美,也是钻不到他怀里去的。
更何况,是与人坦诚相待,肌肤相触。
他做不到。
“道长哥哥,别扭扭捏捏了,大家都是男人,怕他吃了你不成?你莫不是在想“冻死事小,失节事大”,难道你不是道长哥哥,是道姑姐姐?”
第5章 恩将仇报
“当然不是。”金瑞生连忙摇头。
“那你怕什么?方才见死不救的决心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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