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袁也许从来没有和别人倾诉过这些,说起来就有点停不住。他讲到他听说父母死亡的消息马上跑回了家,和弟弟抱着父母的骨灰无所适从。学校贴心地给了假期,但直到丧假结束他都没有再回到大学,曾经在父母身上挑着的沉甸甸的担子,猝不及防、突如其来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最后他总结道:“人只要穷到了一定地步,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说完才想起来身边是个真正的大少爷,这种带点愤世嫉俗的话对方估计是不爱听的。燕袁自嘲一笑,刚准备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就听见旁边人淡淡的“嗯”了一声。
季冬桐的眼神平静无波,他的视线落在被超市的灯光映亮的一片马路上,黑色的马路被抹白了一道,偶尔有车路过时很快地掠过细长的影子。他的脸被风吹的有点发白,衬着灯光就更白得厉害,自然上挑的眼尾切开落在脸上的被脊背挡了一大半的朦胧光晕,蜷曲的黑色睫毛下映出寂寥的影子。燕袁不自觉对着对方美好的侧脸长久地发起了呆,等他回过神来心里的疑问已经脱口而出。
“季少,你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有过不开心的事?”
“我?”季冬桐短暂地笑了一下,“我没有。”
这一刻燕袁才恍惚发现对方听着自己的倾诉,却对那些隐藏着的悲哀一语不发。他像扇贝一样拢着自己的情绪,任由他人的秘密携着血泪滔滔不绝地在身侧掀起洪流。
凌晨四点多,光明和黑暗不再对立的那么明显。
季冬桐看了看表,站起来从钱包里抽了一沓钱递过去,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
“行了,回去了。”
燕袁看着递到面前的纸币,莫名的有点不太想接。他们之前的氛围似乎还能算作“朋友”,拿了这钱他的故事和倾诉仿佛就成了某种为对方提供的毫无温情的消遣。
季冬桐没有在意燕袁欲言又止的目光,看他不接,就随手把钱压进了对方的怀里。他冲燕袁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没有让对方等到一声“再见”。
陆锋回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房间里已经有了微光。他没有开灯,换了鞋走了几步却撞上在门口的毯子上睡着的季冬桐。
客厅里开着暖气,小孩穿着轻薄的睡衣,在铺到地上的小毯子上猫一样的蜷缩着,借着一点亮光能看到他小小扇动着的鼻翼。陆锋在他身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解开绷着手腕的袖口,挽起袖子,俯下身打横把对方抱起来。
他的动作又稳又轻,小孩没有醒,只是迷迷糊糊地知道他回来了似的,拿柔软的脸颊在他胸膛上拱了拱,一双手无意识地攀上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
陆锋把季冬桐放回他的房间,让小孩好好的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看着沉沉睡着的季冬桐,伸手理了理对方额上散落的黑发。
季冬桐醒来的时候早餐时间早就过了,同样是一夜没睡,等他趿拉着拖着打开门出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坐在沙发上看完了这几天的报纸。
柔软的棉拖鞋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在他刚刚走到对方身后的时候,陆锋就头也没抬地说了句。
“早饭王妈过来做了,在锅里热着,去吃。”
“知道了——”
季冬桐拖长了声音,不死心地隔着沙发背假装男人没发现他的样子在人肩膀上拍了一下才走进厨房。两年过去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像之前那么拘谨了,换句话说,现在的季冬桐已经学会了在对方面前掩饰曾经毫无保留的喜欢和紧张。
早饭是鸡蛋面,鸡蛋是糖心的,火候掌握的很好,蛋黄黄澄澄的好像一戳就会溢出来。陆锋不喜欢吃糖心蛋,季冬桐却很喜欢。对口的早餐和睁开眼就能在屋子里看到男人都让人感到愉悦,特别是后者,他压抑了大半夜的心情在吃面条的过程中一路上扬,等一碗面条吃完以后他的心情差不多已经彻底好了起来。
客厅里陆锋在打电话,根据他偶尔的几声回话季冬桐判断出来陆锋大概是和黄眉在谈生意。这两年电器热在莫城不仅没消下去,反而涨势平稳,姓黄的不乐意别人插足分一杯羹,为此在两年前还曾胆大包天地对陆锋下过手,但这不代表他不愿意卖技术。本来这也不是什么特别高深的东西,别人黑箱也能做出来,关键是市场的垄断。只要陆锋没有争地盘的意思,其他一切好谈。
陆锋打电话的时候并不避着季冬桐,甚至只要季冬桐开口问了,陆锋都会回答他。有时候季冬桐会想,如果他真的是男人的孩子,那对方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了。
可惜他不是。
“谈妥了?”
等到男人把电话挂了,季冬桐适时抵上一杯茶。陆锋接过来,手指在眉心按了按,才嗯了一声。
“把东西买过来做什么?在莫城又不能卖。”
“有个老外,要从国内进口一批电器,合同能签下长期……”
“啊,”季冬桐笑着接了一句,“made in china”。
陆锋颔首,着手准备联系老庄盘下一片工厂生产这初批的电器。季冬桐看了男人一会儿,在对方发短信的间隙慢慢问了一句。
“昨晚也在忙这个吗?”
他注意到陆锋的手指停了一停,然后是男人的声音。
“不,去看了个朋友。”
“哪个朋友?”
陆锋的朋友季冬桐确实该都是见过一遍的了,但他问出口后男人却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到他几乎后悔问了这个问题,想把它圆过去的时候,才听到陆锋像是含着笑说了一句。
“一个雪花飞舞的小朋友。”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雪花飞舞的小朋友陈冬现在正在医院,他躺在干净的单人病房的病床上,安静地吸着氧气罩里的氧气。房间里的窗户打开了,医院林荫道上栽种的枫树红得厉害。秋日的阳光落进来,照亮了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陈冬窝在病床白色的床单上,好像与世隔绝地处身冬天。
他现在醒着,于是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这件病房里被装了解闷的电视、放衣服的衣柜、给陪护休息的躺椅,这些之类许多的家具用品,只有他的游戏机没有被带过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会儿陆锋就要来看他了。
想到陆锋,陈冬在心里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他很久没有见到陆锋,直到两年前父母都去外省公费学习了,他一个在家的时候突发急性哮喘,在这之前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有这个毛病。
那天是晚上,外头的天很黑。他一个人瘫在地板上,胸腔痉挛一样蠕动,他大大张开了嘴,却怎么也无法呼吸。冷汗很快就浸湿了身上的衣服,单薄的睡衣紧紧贴在他身上,也许能看见用力过猛而收紧的肋骨。他听着居民楼里热闹的响声,听着他们从热闹一点点轻下去,好像他已经渐渐要脱离这个喧哗的人世,只有门口突兀的传来徘徊的脚步声。
陈冬的弯曲的指节泛出青紫色,手指用力地扣着木制的地板。他无法呼救,不断扇动的鼻翼和张得大大的嘴现在成了没有用的东西,缺氧让他的脑袋眩晕而恍惚,只能迟钝的判断出门外徘徊着的是黑白无常。等他死了,他们就会进来,然后把他能思考的部分带走,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地上他的身体,一具没什么大用的东西。
这个模糊的意识让他哭了起来,眼泪和口水一起淌下来。过了一会儿,也许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在他还没死掉的时候门口传来巨响,大门被重重地破开了。
陆锋在黑色的楼道里走了进来,陈冬有些涣散的双眼看着他几乎手足无措把自己抱起,然后一刻不停地转身朝门外走。他的身后是两个拿着工具的人,漆黑的走道里没有黑白无常。
“嗯?睡醒了吗?”
陈冬动了动手,侧过头,发现陆锋来了,已经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他点了点头,想要把氧气罩取下来,男人责备地看着他,按住他动作的手。陈冬安静地和对方对视,没过一会儿,陆锋就无奈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说,就只有一会儿。
自从两年前那次发病以后,他又断断续续因为急性的哮喘进了好几次医院,每次陆锋都会第一时间赶到。实际上这回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医生也已经说了可以不用氧气罩,但是男人像是认定这个世界的空气都是污浊的似的,只有氧气瓶里的氧气才不会伤害到他脆弱的呼吸道。
陈冬把氧气罩摘下,他的嘴唇苍白,而且有些干了。陆锋在他说话之前示意他停一下,然后起身拿棉签蘸了水,一点点温柔又仔细地沾湿了他的唇瓣。看着差不多了,陆锋才又坐下,准备听他说话。
然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话现在已经因为对方的动作憋回了心里,陈冬张了张,发现不管用什么样的开头他的良心都会发痛。
男人好像发现了他在憋气,眉头一下子皱起,想都没想就伸手掐开了他的牙关,手指探进去压了压他的舌根,新鲜空气就顺着喉管一路涌进来。
陈冬被他的动作弄得有点想要干呕,男人的手指在口腔里探的太深了,他轻微地挣动了一下,眼尾有些发红。
陆锋终于发现是自己有些担心过度,慢慢往外抽出手指,他看着身下人漫上水汽的眼睛,指腹有意无意地轻轻蹭着对方的舌苔。直到陈冬两只眼睛都红了,他才把手指都抽出来,抽了两张卫生纸把手擦干了。
“你,你不能这样。”
陈冬等到陆锋坐回凳子上,不自在地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好像舌头上还残留着男人手指的触感,小小声的说。
陆锋眼睛暗沉,也跟着低声问。
“刚才的,你觉得讨厌了?”
“哎……” 陈冬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不是的。陆锋,你照顾我,给我找医院,我们又……非亲非故的,这样不好。”
“你父母给我钱了。”
陈冬的父母学习完回来在医院见到儿子的时候简直肝胆俱裂,他们把陆锋视为恩人,完全相信了他是儿子学生的家长,也是儿子的好朋友的那套说辞。有时候陈冬生病,他们两个又要上课的时候,陈冬妈妈甚至会主动联络陆锋。每次医药费的账单都是直接送到陆锋手上,陈冬一直用的最好的设备和西药,因此陈父陈母不知道,他们节衣缩食给出的钱不过是一间奢侈的单人病房的费用。
但陈冬是知道的。上辈子他就有这个毛病,不过因为一直被陆锋事无巨细的照顾着,只发作了一次。他那次看到了一次急救以后住院治疗的医药费,觉得只有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才能还钱给他。
然而现在男人就坐在他的病床旁边,宽厚的脊背斜斜靠着椅背,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半截小臂放松地搭在膝上,面色平静无波,好像他刚刚说的就是全部事实。
“陆锋……”陈冬的眉头苦恼地皱着。
陆锋很喜欢对方拖着软软地调子叫他的名字的样子,他温和地注视着陈冬苍白的脸颊,却惊愕地发现床上的人抬起手轻轻地解开了领口的一颗扣子。
“我要报答你吗?……陆锋,你需要我报答你吗?”
陆锋身体在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的瞬间就滚出了一阵火,然而他的大脑却仿佛被谁硬生生撬开了天灵盖,塞进去一整块冰,冻得他心脏都隐隐抽动。
他几乎开口就要问陈冬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但下一刻就反应过来了,虽然他被他的父母保护的很好,但毕竟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隔音不好的墙会听到晚上邻居家的床嘎吱嘎吱响,楼下互相对骂的两户人会操着方言骂遍一整套生.殖器官。因此最后陆锋只是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胸口,沉默了一会儿,问。
“如果我说是呢,陈冬。你要在报答完我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回去结婚吗?”
这大约是带了点讽刺意味的话了,陈冬的眼睛上很快涌出一阵水雾,他张开了嘴,结果只小声地抽泣了一下。
那一声小小的抽噎听起来太可怜了,陆锋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爱怜地把对方一只柔软的手圈在两掌心里,一点点地亲过对方的指尖。
“我没有这么想,乖,冬冬。我没有这么想。”
陈冬在他的安抚之下眼泪收回来了一点,有些迷茫地看着他。陆锋同他湿漉漉的眼睛对视片刻,忽然说:“冬冬,其实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比你认识我还要久。”
“我曾经……”陆锋斟酌了一下措辞,“在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我喜欢你。我把你关在了身边,不让你见爸爸妈妈,不让你去学校,哪儿也不让你去。也不让你和别人说话。”
“如果你和别人说话,或者你反抗我,我就打你。”
“啊。” 陈冬傻傻地应了一声,然后他听到陆锋笑了。
“冬冬,我以前就是那么欺负你的。所以后来我重新醒过来,第二次认识你,我对你好。”
男人隐去了第一辈子被一刀插进胸口的惨烈的锐痛和血腥的死亡,隐去那些爱和恨,只用最原始的因果轮回的理由去宽慰对方。
“这是你应得,你拿着就好了,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陈冬愣了很久,好像原本就迟钝的脑神经又被拐了个大弯。最后他艰难地把这个弯转回来了,发现男人还挂着笑静静地看他,他想起上辈子的时候,发现对方一直是用笑容对着他的。尽管陆锋的脾气并不好,他知道。陈冬在这时候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难过,他觉得如果陆锋喜欢的不是自己就好了,如果他喜欢的是一个也这么同样的喜欢他的人,如果他们相爱……
有很久,陈冬脸上的表情都在变化,陆锋耐心地等他接受这个事情。然后,突然的,陆锋看见陈冬的眼睛认真的看过来,他说。
“我原谅你了,陆锋。你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你,所以你也不要觉得对不起我。”
“我们扯平了。”
毫无疑问,陆锋是喜欢陈冬的,他为陈冬所做的一切当然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但陈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内心有个角落——甚至连陆锋自己也不曾察觉到有它的存在的一个地方——竟像是挣开了长久以来累积上锁的负担,忽地轻松了。
他为自己的反应而迟疑了一会儿,病床上的陈冬对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笑容。鼓励的,友善的,毫无阴霾的。
于是陆锋也跟着笑起来,他感觉到掠进来的风大了一些,于是把对方搭在床沿的手放回温暖的被窝。他把氧气罩重新安置在陈冬脸上,不容置疑地阻拦了他接下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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