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生下来先天不足,小时候又生了一场大病,发烧烫坏了一点脑子,病好之后就较常人迟钝一些,一句话往往要同他说两次他才能理解。陈冬是家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他的父母恩爱,都是中学老师。也抱怨过命运不公,但却决定不再生孩子,因为这样会分去夫妻俩的精力,会冷落留了病根的孩子。他们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陈冬身上,陈冬也被教养的很好,除了反应慢一点,其他和所有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而且简单的生活环境让他更加善良,晶莹剔透。
但此刻陈冬看清了陆锋的脸,听他叫着“冬冬”,蓦地露出了极其惊惧的神情,他张嘴想要大声说什么,却只小小“啊”了一声,而那尾音还是颤抖的,像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蒲公英。陈冬就用血色尽失的脸这么看了一会儿陆锋,然后鼓起了全身力道猛地推开了紧张看着他的陆锋,连最珍惜的黑蓝格子雨伞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第5章 第五章
陆锋惊诧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俯身捡起陈冬落下的雨伞。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想不清楚对方为什么是这个表现。
……被车吓坏了?应该不是。
上辈子陆锋也曾经帮过陈冬,那时候对方只在他怀里小小地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的紧张了一会儿,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笑,拿一双小鹿一般湿润的眼睛注视着他,说“谢谢”,然后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那时候陆锋有备而来,他第一次重生,志得意满,自以为天赐良缘,便笑着低头对陈冬说,命中注定。
其实命中注定的哪有都是良喜,还有孽缘。
陆锋拿回了之前自己紧急扔掉的伞撑着,陈冬的黑蓝格子伞被他细细折叠收拢好了,握在手心里。陈冬异样的表现在他脑海里留下了一个印象,但很快晃就晃过去了,被另一个更直观的念头替代。陆锋看着对方的伞,手里蓦然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站在命运的交叉路口,本来还抱着见面即止的侥幸,但老天爷看戏看上了瘾,轻飘飘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就让他摇摇晃晃,一只脚悬在就要踏上前两辈子的老路——
伞落下了,这是陈冬的宝贝,要不要送回去?当然要了!那么谁送?随便派个人过去?
不。他自己不答应。不答应,那便要再见第二面。
一生二,二生三,三即无穷。
陆锋跟着改革中的莫城一起发家,自下到上跨越了一整个金字塔,他一生中同人打了无数次战,谈判桌上的真刀真枪,谈判桌下的尔虞我诈,盛多败少,从不信命。可只对着那个人接连惨败,见之惶恐,闻之色变,毫无胜算。只因他的理智情感大脑全都里通国外,自己就是帮凶。
下的看来是阵雨,这会儿雨势渐渐开始小了。校门口早已走光了人,落雨声不再像撒豆似的霹雳吧啦,变得细细的,携着风散到地上的时候像接吻的声音。天上的雨云泼了一阵雨出去,颜色不再那么暗那么深,藏在云层后的太阳歇斯底里地发着光,于是半黑不黑的乌云便斑驳成不均匀的一块又一块,零零散散地透亮。陆锋掏出了一支烟,没点,用力地咬在嘴里,舔着烟头的舌尖尝到了一点苦味。他想,就这样吧。
顺其自然,就这样吧。
陈冬跑回家的时候浑身都在抖,他体质本来就不好,现在淋了一路的雨,面色青白,身体僵冷得像个鬼。陈妈妈听到声音出来的时候一眼看到自家孩子,赶忙走过去让他脱衣服,又推他去浴室冲个热水澡。
“这孩子,怎么了这是?雨伞呢?”
陈妈妈充满关心的话传进耳朵,笼罩了陈冬一双眼的恐惧蓦然撕开了一道裂缝,有鲜活的水从里头涌出来,恐惧也一起宣泄出去。陈冬猛地捂住了嘴,他转身背对陈妈妈,努力的把嗓子里的哽咽全都咽下去,跑进了浴室关好门之后才敢同她说话。
“对不起妈妈,我把雨伞弄丢了。”
话语里仍是带了哭腔。陈妈妈一听,本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现在原来只是一把伞,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这……不过就是一把伞。”转念想到儿子有多宝贝那格子伞,顿了一顿又说,“冬冬,没关系,妈妈明天就给你买把新的。”
热水从头顶上浇下来,陈冬整个人笼在蓬蓬头炸开的水雾下面,一身寒意都被驱走了。他压着嗓子在热水里抽抽噎噎很可怜的哭了一会儿,心情和发抖的身体一起平静下来,后知后觉因为雨伞被妈妈取笑了。现在想要反驳,但又不知道能另外编出什么理由遮掩自己的不寻常,只能作罢,气闷的开始洗澡。
因为反应力的原因,陈冬往往只能用心做一件事,他把自己的湿衣服脱下来开始洗澡,那就认认真真地洗着澡,其他事情一概放在一边了。如果是以前的陈冬,做完手上的事情之后也许就想不起来之前还困扰的什么事儿,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洗完澡,热乎乎地钻进房间,陆锋的事情还留在他脑子里。换睡衣的时候在,吃饭的时候在,看了半天电视,屏幕里放的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记忆里的事,直到晚上窝进被窝,陆锋的脸还留在他脑子里。
陈妈妈在外面和陈父小声说了今天的事,两个人拍板明天就给陈冬买新伞,儿子魂不守舍一下午了都。
老房子隔音不好,两个人的话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陈冬耳朵里。他小小地吁了口气,手掌覆上自己软绵绵的腹部,平滑的皮肉下仿佛还残余着尖利的锐痛,心道才不是因为雨伞的事呢!但一想到雨伞,又迟钝地觉得有些舍不得,这样脑子里一下是陆锋,一下是雨伞,陈冬愁苦地皱紧了眉头,挣扎着睡着了。
梦里有个人捡回了他的伞,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扔掉的,是大风刮跑的,一下子就刮到了很高的树上。这把伞陪伴了他很久,被保存的也很好,陈冬想以后他转正当正式老师、他退休,这把伞也一直会在的。老了以后就在门口摆一张小凳子,他坐在上面,和他一样已经老掉的雨伞就撑开摆在一边,同他一起看黄色的夕阳——所以他多难过啊,绕着大树转了半天,可就是够不到那把伞。陈冬试图爬上去,但离地没有五十厘米就脱脚往下滑了,在他要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忽然就斜来撑住了他。对方掌心贴在他的脊背上,炽热的体温就从那里传过来,暖得淋了雨一身冰凉的他一哆嗦。
“我来。”
对方温和地对他说,然后三两下就攀上了树帮他把雨伞摘了下来。真奇怪,陈冬那时候想,这个人长的像老虎一样凶猛,爬树却这么厉害,矫健得像邻居家的老猫。
“拿好了,别再被风吹过去……冬冬。”
“你怎么知道我叫冬冬啊?”
梦境里的人很满足似的对他笑笑,那张脸是陆锋的。
“因为我们命中注定。”
陈冬猛地从梦中惊醒,他觉得自己睡得很不好,现在心情也乱糟糟的,但一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陈冬懊恼地捶了下床,幸好今天是周末,平时他上午也要代一节课的。屋外的陈妈妈听见动静,知道他醒了,催着他去洗漱吃饭。陈父陈母是早就吃了的,陈冬那份闷在锅里,还热乎着。
陈冬闷闷不乐地洗漱完,正吃着早饭。出门一趟的陈妈妈却又进来,和他说有人找。
“我正要出去买呢……说是捡到了伞。”
陈妈妈刚说完话,就看见儿子一声不吭直接跑了出去,碗里的白粥还剩一大半,一只筷子因为主人安放得仓促滚落到了地上。“真这么在意?”陈母一边笑叹一边重新拿了筷子,她出去买伞的时候家门口就站着一个男人,面容年轻,气质却很老练沉稳。他称自己是陈老师学生的家属,和陈冬见过几次面,昨天下雨捡到路边的伞,认出和陈冬的一样,特来问问。陈母不疑有他,本来想直接带上去,但对方似乎没表现出这个意思,陈母也觉得让儿子亲自来拿更能让他高兴,便上楼告诉了陈冬一声。
陈冬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站在楼底下等他的果然就是陆锋。那把黑蓝格子的大伞撑着,在对方手里头转了一圈,完完整整的,没有一丝不好。陆锋把这把伞递过来,动作和梦境完全重合。
陈冬没有去接那把伞。
他咬着嘴唇,很为难地看着陆锋。直到陆锋察觉到不对了,悬在空中的手收回来,重新合上了伞,问他,怎么了?
“这是我很喜欢的伞,……我一出生妈妈就给我买了。她还买了很多衣服和长命锁。”陈冬忽然开口,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要说下去的态度却是很坚定的,“衣服有很多都不能穿了,长命锁太贵重了,我怕丢,就藏在了柜子里。只有这把伞,一只陪着我的,它就和我一样。”
“它就和我一样,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你拿了它,就别来找我了……好不好,陆锋?”
第6章 第六章
陆锋在原地站着,他被一种巨大的惊诧笼罩了,陈冬的声音好像忽然变得离他很远,一从对方的嘴巴里出来就高高浮上了半空,怎么也落不到他耳朵里。眼睛只能徒劳地看着那双唇一张一合,原本用来接受讯息的大脑像装了摇铃,蜂鸣声在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让他一时候都近似失聪了。他的肤色本来就是白的,现在看起来似乎更苍白了一点,他的额角、手背都鼓起了道道青筋,看起来就像攀缘在巨木之上蜿蜒的藤蔓。以陆锋现在的状态如果微微晃一晃身体那是最切合不过了,但他还是稳稳地站着,两条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动一动也难。
没有人能看出来这个男人现在饱受什么样的折磨,除了他自己。
陈冬自然也是没看出来的,他因为大脑比较迟钝的关系,对于其他人的情绪就有一种小动物自救般的敏感。但陆锋离他太远了,面上又是那么镇定,于是他只不安地蜷了蜷食指,忐忑地看着陆锋。
“冬冬。”
陆锋忽然叫了一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极力抑制着什么。
“温庭轩……还记得吗?”
温庭轩是什么地方呢?陈冬不知道。记忆里的陆锋没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过话,他本能的有些害怕。但对方的嗓音沙哑,听上去都带出了某种厌倦似的疲惫了,想到对方特地过来给他送伞,他也跟着变得闷闷不乐起来。
明明是个好人来着。
陈冬难过地垂着嘴角,两只手无措地绞着,看着陆锋的眼神里有些迷茫,还有些不自知的委屈。
陆锋捕捉到陈冬茫然的眼神,心里爆炸般的惊惧一顿,脑子里缠绵不休的鸣响也缓缓平息下来。他隐匿地松了口气,将失控的神智拉回来一些,近乎本能地先递给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之后,才慢慢的把对方的一字一句掰开揉碎了琢磨着吞下。昨天陈冬在他怀里不同寻常的恐惧表现再次浮上脑海,陆锋抬眼,慢慢对陈冬问。
“冬冬,疼不疼。”
陈冬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身体比理智更快地消化了这句问话,毫无伤口的小腹忽的像是被谁狠狠捅了一刀,锐器穿透皮肉的痛感一瞬间就沿着神经爬进了脑袋直接作用于大脑。陈冬颤抖着嘴唇不受控制地深深呼吸,伴随着他的抽气平滑的小腹在衣服的掩盖下阵阵痉挛,纤细的五指抓紧了腹部的布料,用力过度到指节泛白僵硬。
两人隔着一条小道的距离,陆锋就在另一头看着他,今天已经不下雨了,却还是个阴天。太阳明亮而温暖的光线被尽数敛进云层里,落在陆锋脸上的是阴暗的光,像是矗立在童话反面里幽森的古堡。陈冬的双腿发软,他缓缓蹲下来,膝盖接触到了大雨后湿滑的地面。他的脑袋无力的垂着,整个上半身都蜷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段雪白的后颈颤抖着露出来,无声地渴求着怜悯。
“疼……”
“陆锋,我好疼。”
陆锋蓦地闭上了眼睛,短短一刻的停顿之后又猛地睁开。他大步穿过灰色的小道,片刻间就拉进了两人的距离。他在陈冬面前蹲下,宽而厚的大掌覆在对方柔顺的后颈上,极慢的抚摩。
“冬冬,把头抬起来,看我。”
陈冬被陆锋手掌心的温度烫了一烫,在他又重复了好几次之后才把头抬起来,脸上早已淌满了泪水。陆锋可以清楚在那双蓄着泪水的黑色的双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心在这一刻出奇的柔软了,但却又坚硬冷漠的可怕。他粗鲁地用手指、手心蹭干净陈冬脸上的眼泪,用力过大把对方白净的脸颊肉都捏红了。陆锋拿双手捧着陈冬的脸,神情似哭似笑,他实在不理解,不痛快,不甘心——
“为什么?……那么痛,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行?我不够好?我……”
“不是!”
陈冬吃力地叫了一声,他眨了眨眼,藏在眼里的泪水不小心掉在了陆锋的手背上。这是个好人,他知道,天底下除了爸爸妈妈只有陆锋对他那么好。他和他玩,他照顾他;他不像爸爸妈妈那样偷着他藏着他,他教他复杂的人情世故,教他如何摆出脸去对别人的冷笑和鄙夷的眼光;他是他这方小天地之外的那个世界,是天空和明亮。
陆锋是他遇见过的,除了爸爸妈妈之外最好的人了。
可是毕竟上面还有爸爸和妈妈。
陈冬抽噎着,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说疼;他求饶,他让陆锋不要这样了。陆锋从他喊出不是之后就闭紧了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抚摩着对方后颈的手已经变成了牢牢按着人的力道,陈冬每滴一滴眼泪他的脸色就更冷上一分。等陈冬终于把憋在心里的拒绝和难过一口气全都吐露完,眼睛也哭得睁不怎么开之后,陆锋重重地掐上了他的下巴,凑近了他哭花了的脸,不容拒绝地吻了他。
第一辈子强取豪夺,非暴力不合作;第二辈子伪装君子,持礼重节。三辈子加起来,竟才只得这么一个且算温和的吻。
陈冬双手压在陆锋的胸口上,他早已哭累了,现在大脑是迷迷糊糊发着软的。眼泪淌进两人的唇齿间,委屈和不甘都被两根舌头的交缠搅碎了、融化了,变成咸涩味道的遗恨和叹息。陆锋凶狠地吻下去,温柔地同他缠绵,那把黑蓝格子的大伞落在一边,静静地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
如此许久之后陆锋才松开了人,两人的呼吸都急促微喘。陈冬脸上带着接吻之后生理性的好看的红晕,他尚带水光的迷蒙的眼睛看着陆锋,在对方专注的眼神下懵懂地眨了眨眼,一向天真的脸在此刻却透出奇异的残忍的味道。
“陆锋。”他说,“不行的,我以后要结婚的。”
“结婚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了,永远和对方好。”
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在陆锋面前提刀的人把刀扎进了他自己的心脏,陆锋这不是第一次听陈冬说这些话了。在上辈子,他费尽心机为两人打了足够的情感基础之后,陈冬就和他说过了,不能让爸爸妈妈失望。这个避风港里长大的小王子,单纯又迟钝,不理解爱情是怎么回事儿。作为保护者的爸爸妈妈希望他娶一个温柔懂事的姑娘,为他构建了组成一家三口、拥有自己的孩子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的蓝图,他未必觉得这样好,但无疑这样是能令父母快乐的、为人们称羡的、为世所容的,这样能令所有人都开心,所以应该去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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