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没有任何方法帮助他,只能陪着他,用破旧的衣衫,为他擦干身上的血迹。
池渊也不知道四十九来自哪里,但好像,他曾经有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因为四十九经常给四十二讲大海那一边的故事,讲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还反复告诉四十二,要活下去,无论如何痛苦,都不能放弃。
四十二很少说话,却一直默默的听着,听得很认真。
岁月是艰辛和痛苦,但时间终究要流淌而过,转眼,已经过了一个年头。
四十九个孩子,如今已经只剩下四十个,九个孩子,没能挺过这一年。
每个人都在想,下一个,会是谁哪?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会是四十九。
他的身体愈加虚弱,经常吐血,四十二拼着挨打也要照顾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四十二天资很高,这个年纪,他已经有了一点点内力,虽然微不足道,他却依然经常偷偷把内力度给四十九,他不想看着他死,他是这世界上,唯一对他好过的人。
四十九的生命力也是顽强,就靠着这一点点内力,他又撑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有一天,藏在草丛里偷偷给他度内力的四十二,再次看到青蛟恐怖的脸。
这一次,青蛟没有挥舞鞭子,而是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木车。”
四十二愣住了,平素没有表情的脸上,充满了恐惧。
木车,是一种刑罚,直到今天,仍然让天成从心里恐惧。
沉重的木车,装满石块,无法撼动一般。然而,四十二却要推着这木车前行,要绕着岛屿一周,再回到起点,他的惩罚才算结束。
双手抓紧车前的横杆,手心都磨出了血,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移动一步。
天气很冷,但他身上的衣衫却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浸透。
不允许他休息,只要他稍微慢下来,鞭子就无情的打在他背上,疼得撕心裂肺。
刚走出几十步的距离,背上已是血痕压着血痕,汗水渗进伤口,疼得浑身打颤,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却只能迎来更猛烈的鞭打。
做不到,无论怎样努力,都做不到……
在鞭打的空隙里挣扎起来,双手机械的握住粗糙的木头,心中却在不断重复这句话。
看到他爬起来,鞭打暂时停了下来,然而四十二知道,如果自己不动,那痛楚很快又会袭来,仅仅由于对痛楚的恐惧,而迈动脚步。
好累,好疼,汗水已经模糊了双眼,眼前一黑,却恍惚看到了四十九等待他回来的清澈眼神,他连忙用已经流血的手,更加用力的抓紧木头,咬牙继续前行。
青蛟的命令,他的下属都会一丝不苟的执行,除非四十二死了,否则绝对无法逃离这痛楚。刚走了三分之一,他背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每一鞭子都扬起鲜血,他实在无法承受晕过去,他们就用海水泼醒他,再继续打,打到他爬起来继续推车为止。后来不只是背上,他全身上下尽是纵横交错的鞭痕,鞋底早已磨掉,赤脚直接摩擦着岩石,脚跟磨烂了,一路血迹斑驳。有几次泼了几桶海水他都醒不过来,他们就把他的头浸在海水里,让窒息唤醒他,继续承受无边的酷刑。
一天一夜,整整一天一夜,当木车终于回到原点时,四十二几乎不成人形,大部分衣衫都被鞭子撕下去,远远看去,就像一团模糊的血肉。木车归位的瞬间,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额头撞出了血,他却浑然不觉,他彻底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连痛楚和恐惧都不知道了。
他昏迷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这两天两夜里,他们间断的用海水泼他,他都没有一丝反应,池渊暗自窃喜,他这次终于撑不过去了,四十二死了,他才有希望活下去。
四十二睁开眼睛的一刻,他心中便再次充满了愤恨。
“四十二,醒醒!”
这声音好熟悉,这是四十九,青蓝!
四十二的神志逐渐集中起来,想看看这个同伴,却看到,他满身的血迹。
这次,他也受罚了吗?为何要罚他?为何,不让我来代替他!
四十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觉喉咙干涩痛楚,说不出话来。
“四十二,四十九,我已经腻烦了你们。”青蛟的声音,总是带着让人绝望的力量,“今天,你们必定只有一个人能活过去!”说着,他扔出一把匕首,当啷一声,这匕首就掉在二人中间。
“谁用这把匕首,杀了对方,就可以活下去。记住,要直接穿透心脏!”青蛟继续说。
此刻,四十九受伤很重,但终究能动,四十二却是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四十九想杀他,简直易如反掌,池渊又一次高兴了起来,他多希望,四十二就这样消失了。
青蓝,杀了我。
四十二依然说不出话,但四十九却可以从口型,判断出他要说什么。四十九没有犹豫,清澈的大眼睛中闪烁一抹微光,转而,抓起了匕首。
快啊,杀了他,杀了他!
池渊在心中催促道。
然而四十九下一步的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动作很快,没有犹豫的,把匕首塞到了四十二右手中,然后,握着那只右手的手腕,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他刺得很深,匕首整根没入,血如泉涌,四十二只觉眼前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清晰。绝望中,他终于用嘶哑的喉咙叫出了声音:“青蓝!”
他记得,他说过,他的本名,叫青蓝。四十二一直觉得,这是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这个名字的人,不该死去。
“四十二,记住,要努力活下去,不论如何痛苦,都要活下去,有一天,你会有名字。”
青蓝最后的话,是和鲜血一同出口的,天成根本来不及回答,就看到那双眼睛,缓缓闭上。
第20章 春桃心意
“天成,你这个傻瓜!”
程山水听到这里,再也沉默不下去了,他猛的站起来,一脚踢翻了自己的椅子,强自止住眼眶中的热泪,他不要在池渊这种人面前流泪,他的泪,若是有人能够看见,那也只有天成。
池渊也是愤怒,他是恨不得青蓝当初一刀捅死他,若是没有天成,他就不会筋脉受创而丧失了资质,若是没有天成,走出暗夜岛,成为教主近侍的人,应该是他,而他没有那么多妇人之仁,他一定会得到教主的赏识,不会像今天这样,教主连一根手指,都不愿为他动。
“对啊,他就是个傻瓜!你知道我有多想要他死吗?你知道我的筋脉是怎么伤的吗?就是因为,有一次,我想要偷偷掐死他!他当时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是谁要害他,但是教主知道!教主把我打到快死了,若是我熬不过来,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说起来,青蓝死后三年,教主第一次出现在暗夜岛,一出现,就狠狠打了他一顿,还要求遍体鳞伤爬不起来的他完成两倍的训练内容,我本来以为教主讨厌他,但后来我才知道,教主打他,其实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我看到过,看到过不止一次,教主悄悄给昏迷不醒的四十二喂护住心脉的丹药,要知道,我们其他人,连药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若不是这样,那般毒打,他如何能活到今天?教主还经常对想要害他的人施以重刑!能活到最后几年的人都顽强到难以想象,却一个个的被教主玩死了!从一开始,一开始,教主根本就没想让别人活!四十九个孩子,注定只有他能走出暗夜岛,别人,全都是是徒劳挣扎!我最后没死,是因为,教主根本不屑于杀我!教主认为,我不值,我不值啊!”
池渊一通大吼,将这些年来,心中的愤恨压抑吼的淋漓尽致,程山水要把他怎样,他已不在意了,至少,他还愿意听他,把这些憋了多少年的话,说出来。
其实程山水看中的人,并不是他,他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丝毫价值,他之所以问他这些话,是因为天成,依然是因为天成啊!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什么好啊!若是这世界上没有天成,若是当年青蓝杀了天成,若是……
“天成,我早晚要杀了你!”他怒吼,声音高亢而暴躁,仿佛刑室的墙壁都跟着颤抖。
程山水并没有被他吓到,而是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拳打在他腹部一处伤口中,打得他口中吐血,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别忘了,刚才,是天成救了你,他告诉我,你不该死,他真是傻啊!”程山水气得跺脚,真想一刀剁了他,却又不忍逆着天成的意思。
“对,他心软,他装好人,见人就救!可是他知不知道,害人最多的,是他啊!”池渊缓过一口气,继续喊叫道。
程山水再不想听他说话了,随手抓起一块破布,塞进他口中,望着那张狂躁的脸,一字一顿道:“天成没有错,让他流血的人,都该死。”
说完,他再不看池渊一眼,披上外衣,径自走了出去。
走出刑室,程山水才发现,下雪了。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曼妙轻盈如蝶舞鸢飞,带着纯净的醉人的洁白,覆盖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却终究盖不住,人们心中的罪恶。
程山水站在雪中,任雪花覆盖在自己身上,第一次由衷的希望,这洁净的雪白,能够洗去他满手的血腥,和心中越来越难以忽视的恶。
跟天成比起来,我真是个坏人啊。
他低下头,默默走着,风携着雪花打在脸上,一片冰凉,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他回到屋子里,挥手示意徐子归离开,徐子归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再问,便乖乖的走了。他查看天成的情况,发现他的烧已经退了,脸色又恢复了平日的苍白,眉头舒展开来,睡得安稳,精致的五官让人有种错觉,仿佛他是落入凡间的天使,从未经历过,任何苦难。
程山水就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一言不发,直到看到那双墨绿色犹如深沉湖水的眼睛,缓缓睁开。
“山水,你怎么了?”天成注意到他略微发红的眼眶,心中有些慌乱,问道。
好想哭,但程山水依然在笑,虽然笑得有些惨淡,却仍是没有流泪,他说:“天成,青蓝的事情,你没有错。不要再责备你自己了,你值得,好好活下去。”
天成愣住了,也只有程山水,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错或没错,又有何分别,青蓝,终究是回不来的。
“池渊告诉你了。”天成的语气很是平静,目光中闪过一丝落寞,和隐隐的恐惧。青蓝、池渊,这两个名字让他想起来暗夜岛,那比地狱更加恐怖的地方。
程山水点点头,说:“你说不杀他,我就不会杀他,我不想让你难过。”顿了顿,他转换了话题,说:“你再睡一会儿,我出去弄点吃的。”
他转身想走,却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人拉住,他诧异的回头,却看到天成满面的不舍:“山水,不要走。”
他已经迈出的脚步硬生生收了回来,再也迈不动了。他转身坐在床边,柔和的抚摸着他丝绸一般柔软光滑的黑发,说:“好,我不走,陪着你。”
窗外,雪花飞舞,朔风凛冽,室内却因着旺盛的炉火而温暖如春。程山水一夜未眠,此刻身处温暖的环境,再也抵挡不住沉沉睡意,很快就爬上床,睡着了。
跟上次一样,他开始还睡得中规中矩,后来便像个八爪鱼一样四肢都攀到天成身上,毛绒绒的脑袋磨蹭着他的肩膀,有些痒痒的,并不难受,反而很是惬意。暗夜岛上苦苦挣扎的天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还可以拥有这样的时光。
雪不要停,炉火不要熄,时间不要过去,山水不要走,就像这样,永远陪着他,那该有多好!
烟雨楼一事,在荣华大街上并没有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大抵因为百姓对这事情的始末不甚了解,神闲帝又拼命遮掩,百姓知道的版本,是烟雨楼一个名叫秋棠的□□,遇人不淑,跟一群强盗有所来往,最后因故闹得不和,那些人便来烟雨楼兴师问罪,秋棠不幸死于刀下,烟雨楼也受到牵连,需要重新装修,停业整顿。
没人知道神闲帝本人来过,也不知道天成和程山水曾救过他,这也有请可原,毕竟,皇帝偷偷溜出宫门逛窑子,这事情实在说不出口。
神闲帝倒是没有忘恩负义,隔日就叫彭鹏带着一箱金银财宝,跑到饮剑阁送给“一高一矮两个救过他的英雄”。
结果财宝,程山水是留下了,他也算是个生意人,有人给钱,当然不要白不要,但彭鹏却被他一脚踢了出去,还告诉他想要命,就离天成远点。程山水很是气恼,这彭将军,自己不着调就算了,居然拉着天成跑青楼,还说他是烟雨楼的常客,找死啊!虽说这话曾经是事实吧,但现在时过境迁,程山水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去这种地方了。
还好,彭鹏本人一本正经,也没给天成找个姑娘,否则人家若是被女子启蒙了,自己要怎样再把他掰过来啊!
烟雨楼大概十天就能收拾好再次开门接客,以后可得带着天成离那里远点,若天成问起,为何自己从前总往那里跑,就说自己其实是去喝茶的,嗯,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
程山水心中不安,捶胸顿足之时,却忽然偶遇春桃,人家扭扭捏捏的,给了他一个信封。
拆开信封,程山水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烟雨楼的女子们,倒是也没忘恩负义,她们没有皇帝有钱,便给了他和天成两张什么“烟雨楼十次抵用劵”,说是报答他们救了姑娘们。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亏她们想得出来!程山水一脸黑线,觉得这些姑娘当□□真是屈才,商堂正需要她们这些有经营理念的人才。
“程堂主,我烟雨楼历经大难,决定设宴压惊,就在明天晚上,你们不知道……”春桃一脸无辜,客气又真诚的说。
烟雨楼设宴?一堆穿成那样的女子,围着他和天成,偏偏,天成这家伙又生得那么招人,这,简直是灾难啊!程山水简直不敢想象那种氛围,果断忽视春桃满眼的期待,说:“我们明天晚上没空。春桃,你还是快走吧!”这万一被天成看到我跟烟雨楼的女子亲密接触,他指不定想哪里去哪!
“原来是这样,那可真可惜。”春桃垂下头,语气中溢满了失望,转身想走,却又踌躇了半晌,最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重新抬起头,说:“程堂主,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程山水看她一眼,一头雾水,不知一个青楼女子,求自己何事,该不会是,为她赎身吧?
“你说。”他一边猜测着,一边问道。
春桃咬咬牙,说:“程堂主,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弟弟。”说到这时,她语气中,已然带上了一丝悲切,“我弟弟本来生龙活虎,家里重活都是他做,但后来恰逢朝廷征兵,他被派到边境城镇清石县戍边,那里沙凉余党肆虐,和当地官兵多有小规模交战,我弟弟,便是一次交战之后受了重伤,患了怪病,终日卧床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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