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我守着你。”他说着,浅淡的笑了,纵使心中有多少痛,只要面对他,他还是能笑得出来。
天成点点头,再也无法抵御一身疲惫,身子一软,便睡着了。他睡去之时,刚好枕在程山水腿上,一只手还紧紧抓住他的衣摆,这样,他若想走,他必定会立刻发现。
“傻瓜!”程山水低声念叨着,咬一口手中鸡腿,眼中,不禁落下泪来。
天成并没有睡多久,不到中午就醒了。他还是怕,怕程山水再次抛下他,待他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衣服,而程山水就望着他,满脸笑意,这才放下心,缓缓坐起来,仔细凝望着,那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
“你也饿了,吃点东西吧。”程山水面露微笑,指着那只鸡,道。
天成扭头看了看,发现那只山鸡,只是少了条腿,其他的根本一动没动。熄灭的火堆里,有两根一头削尖的竹棍,看来那两串糖葫芦,他倒是没有放过。
“你吃饱了吗?”他问道。
程山水点点头,语气凝重了下来,缓缓说:“天成,吃吧,吃完了,我告诉你,我的故事。”
第28章 不堪回首1
沧海银龙啸,清越稚凤音。这一句,说的是江湖上一对人人称羡的美眷:沧海一剑程东南,和他的妻子,稚凤呦呦罗凤凤。程东南出身沧山派,一手沧海剑法出神入化,一剑出,便如银龙舞沧海一般,而罗凤凤擅长暗器,尤擅银针,出手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而且,罗凤凤个子不高,人又长得及其年轻,二十多岁之时,看来,还像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声音也是清脆动听,故而得了稚凤的称号。
当年,这夫妻二人行走江湖,难逢敌手,又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不知留下多少侠义传说。只是,这夫妻二人婚后多年没有子嗣,是为美中不足。
二人感情极好,并未因此疏淡,程东南也没再纳妾。婚后五年,二人才终于喜得一子,兴高采烈,大宴宾客,给孩子取名,程山水。只因山明水秀,希望这孩子,能够灵秀聪慧。
程山水的童年,如蜜糖一般甜美。他没有辜负爹娘的期望,从小便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记忆力好的离谱,别的孩子背的痛哭流涕,被老师打手板的三字经,在他看来都是小菜一碟,没事就翻他爹的武林秘籍,虽然不懂其中深意,却能够生生死记硬背下来。连程东南夫妇都惊叹,这孩子,真的是个神童啊!偏偏他又生的粉嫩可爱,小脸蛋圆圆的,让人一看到就不禁想要捏一把,性子又是活泼好动,很会说话,极其讨人喜欢,这样的孩子,当真是天下父母的终极梦想!
只有一点,这孩子个子好像不太高,比同龄人矮上半个头,罗凤凤总是微笑着,摇着头,说:“像我,像我。”
二人多年方得一子,又是这般冰雪聪明的孩子,自然对他疼爱有加,天天给他买糖葫芦、桂花糕之类的零食,程东南还总是把儿子扛在肩上,带他去逛庙会,给他买些小玩具。
那样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美好,然而程山水,却不敢再去回忆。逝去的东西,越美好,越心痛。
他六岁那年春天,这幸福的生活,画上了血色的句号。
那一年,程东南修炼邪功,走火入魔,杀了自己的妻子罗凤凤,而后,又在饮剑阁大开杀戒。他那时,已是神志不清,没有丝毫自我意识,有的,只是满心满眼的杀意。他武功本就高强,纵观整个江湖,也无几人是他敌手,走火入魔之后,又更强了几分,饮剑阁众人根本无法抵挡。
那时,程山水被母亲锁在柴房里,透过窗子,望着他平日和蔼可亲,会微笑着递给他一根糖葫芦的爹爹,变得如同魔鬼一般,满眼血红,浑身鲜血。他亲眼看着爹杀了娘,而娘亲临死之时,告诉他,活下去,无论如何困难,都要活下去。
恰逢当时,沧山派掌门柳元章出门在外,无人能够阻止程东南,只见沧山派沦为一片血海,死伤无数。拔剑抵抗的,大多不是程东南一合之敌,而四处逃窜的,也大半被他追上,杀掉了。
最终,还是听到消息紧急赶回来的柳元章,从背后一剑,刺死程东南,才了结了这场杀戮。
就这样,一代大侠程东南化身地狱恶魔,杀人无数,自毁清誉,成为江湖众人唾骂的对象,自己也是身死魂灭,沧山派残存的人,多半有亲人死在他手上,对他痛恨至极,将尸体戳了千百剑,挫骨扬灰,别说墓碑,连牌位都没有一个。
本来,这故事就这样,悲剧收场了,但是,却留下一个小小的尾巴:程山水。程东南杀了那么多人,他的孩子,却还活着!
程山水是被人拉出柴房的,小小的孩子,又陡经大难,根本反应不过来,一时呆呆傻傻的,面对一众悲愤交加的脸庞,连哭都不会了。
有人提议,杀了这孩子,让程东南断子绝孙,然而终究有人不忍,说这孩子才六岁,无论他爹做了什么,孩子都是无辜之人。
最后的结果,就是程山水被扔进沧山派的暗阁,做了一名小小的暗卫。
江湖门派中,很多设有暗阁。暗阁训练暗卫,却一般不抛头露面,而是在背后做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事情。毕竟各大门派为了自己势力稳固,必须有着乐善好施、行侠仗义的好名声,却在背后,难免有些猫腻,暗阁,便应运而生。
因为暗阁训练艰苦,做的事情又多是危险重重,还经常涉及门派秘辛,所以定是要知根知底之人,多半要从小开始培养,门派中大有地位之人,必定不会将孩子送去暗阁,所以暗阁之中,多是没爹没娘,或者爹娘身份地位太低的孩子。
当然暗卫也不是没有出头之日,若是能立得大功,便可以脱离暗阁,成为一名光明正大的侠士,但其实,这只是一个诱惑暗卫们卖命的诱饵,真正能够以暗卫地位,立下如此功勋的,又有几人?
那一年,和那以后的很多年,程山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本来甜蜜的生活在瞬间破碎,父母双亡,自己又沦为了众人愤恨的对象,以他小小的心智,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劫难,但这些,还不是全部。
程东南已是千古骂名,程山水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暗阁阁主王勇亲生的儿子,就死在程东南手上,他当然不会对仇人的儿子有好脸色。暗卫一同习武之时,王勇对他的要求更加苛刻,三天两头便拖出去责打,没有人敢说,反而有很多沧山派中人,暗中想尽办法整他,让他疼,让他替自己的父亲,偿还罪孽。很多人恨不得他死,但他,却顽强的活了下来。
开始的日子里,他总是在哭,眼睛肿的如同桃子,也有人心生不忍,说他终究是个孩子,却被一些被程东南杀了亲人的人骂做妇人之仁。后来,他发现,哭并没有用,有些人,就是想让他哭,想看他讨饶,他还太小,没有任何办法,反抗他们。
沧山派的大公子,柳元章的儿子,当时刚刚新婚,妻子却死在程东南手中,他对程山水恨极,经常把他叫到自己房中,借口要他服侍,找各种借口,对他责罚打骂,程山水恨死了他,却只能逆来顺受。
日子久了,他变得麻木起来,再不哭泣,也不反抗,表面上言听计从,那双眼睛里,却始终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并于那火焰中,一点一点浮现出恨意。
不是没想过死,有一次,他被罚将沧海剑法练上一千遍,这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又刚受过鞭打,背上都是伤口,一举一动间,伤口裂开,满背的血。他撑不住,倒地不起,他们便用冷水泼他,嗤笑着,逼他起身,仿佛他的痛苦,便是他们的笑料。最后,他昏死过去,他们就将他锁在柴房里,再不管他。
那夜,风雨大作,没有月光和星光,程山水在深夜中疼醒,只觉整个身体,疼得将要碎裂。
不光是疼,还有那种,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和无边的孤独。
“爹,娘……”他在夜的最深处,哭喊出来,这声音,却立刻被风声雨声淹没。
太过渺小,他只觉自己在这世界上,只是一粒尘土,没有任何人,会去在意。
他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却依然得不到一点温暖,反而牵动背上的伤口,疼得让人窒息。
还要,到什么时候哪?他爹欠下的债,他这一生,根本无法还清。
他流着泪,用那把并不太锋利的剑,割破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
血,鲜血,泉水一般缓缓流出,蕴染到整个漆黑的地砖上,空气中浮现出浓重的血腥味,程山水伏在地上,望着自己的血,面露凄苦的笑容。
一切,就要结束了吧?爹,娘,我就要见到你们了吧?
记忆中,爹总是那样一身正气,却并不可怕,反而和蔼可亲,喜欢用胡茬蹭他的脸,痒痒的,他想要躲,却总是躲不开,而娘,总是那样充满活力,像是一个大孩子,有点任性,有点迷糊,却总会细心的,给他掖好衣角。
“山水,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活下去。”
说这话时,娘的胸口有个好大的血洞,原本明媚的脸,被血染得红了半边,说完这话,她口中便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那双秀美的眼睛,就那样闭上,再不会睁开了。
娘!
程山水一惊,睁开了双眼,只看见自己的血,已流了满地。
不行,我不能死!我死了,怎么对得起我娘!
其实原本,程东南第一个目标,并不是罗凤凤,而是自己的儿子,但罗凤凤把儿子扔进了柴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一剑!
我娘,是要我好好活下去!可是,可是,我要如何好好活下去……
死死咬牙,咬破了嘴唇,他想不明白,却是伸出右手,按在左手腕的伤口上,止住那鲜血。不论如何,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他们恨我爹,我也恨他们!我爹娘都死了,他们却连个牌位,都不让我祭拜!
这是多久前的事了?他自己做了两个牌位,在清明之时偷偷祭拜,却别人发现,把那木头雕刻而成的牌位,用剑斩得破碎之后,付之一炬。
他们会恨,我就不会恨吗?总有一天,我要这些伤过我的人,付出代价!
失血过多,没有一点力气,他却依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尝试了半晌,终究还是一头跌在了地上,下巴磕到冰冷的青砖,牙齿不由自主的咬上舌头,口中又是一片血腥。
恨自己的弱小,恨这残酷的命运,想要强大起来,强大到,任何人都无法再欺负他!
天地不仁,血染四野,一念邪,终成魔,夜之所主,滔天杀意!
这是什么?是儿时无聊,死记硬背下的,爹收藏的秘籍。当时,并不懂这意思,只觉读来上口,便多看了几遍,背了下来,现在想来,这似乎是一部修炼内力的心法,这是……
再无力多想,疲劳和虚弱便疯狂的席卷而来,他再也无力抵抗,陷入昏迷之中。隐隐的,好似有人在耳边念出那秘籍上的句子:夜之所主,滔天杀意!
玄夜!
第29章 不堪回首2
程山水没有死,他昏迷了两天两夜,还是醒了过来。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背上的伤好像也上了药,疼的不那么厉害了。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张小床上,而不是被随意丢在柴房里,而且,竟然被人摆成侧卧的姿势,避免压到背上的伤口。有人在照顾他,是谁?
门开了,一张笑脸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人相貌很是普通,没什么缺点,却也没有出彩之处,只有那淡淡的笑意,让人很是舒服。
“你好,我是徐子归。”那人就带着那样的笑容,友善的说。
程山水愣住了,从未有人对他友善过,徐子归,这名字他知道,这人也是暗卫,跟他不在一个组,所以互相不熟识,武功也是一般,本是没有任何特点之人,却因着此刻的善意,把自己的样子,深深刻在程山水心中。
不愿轻信任何人,程山水仍是保持着一副警惕的样子,望着面前的人,而徐子归却并没有生气,仍是那样平和的笑道:“没事了,柳掌门说了,任何人,不能再为难你!”
柳元章吗?程山水冷笑。这样的话,他又不是第一次说,但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话。柳元章年轻之时,行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让人言听计从,但程东南一事后,便逐渐变得颓废起来,门派的事情也不怎么管,虽然坐着掌门之位,却已经没几个人像从前那般对他信服了。
程山水闭上眼睛,不想再去想那个老爷子,也不愿理睬面前的徐子归,他只想再休息一会儿,等到体力恢复了,就可以试着练那奇怪的功法了,他总觉得,那功法很强,或许,能够在未来某一天,让他拥有杀光这群人的能力!
爹没能屠灭整个沧山派吗?很好,剩下的人,交给我!
“山水,你怎么样了?”
这声音苍老而疲惫,完全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但程山水还是立刻认出了来人,睁开了眼睛:“柳元章!”
他没有叫柳掌门,而是直呼其名,这是很不敬的事情,若是王勇在,恐怕这三个字就够打他个半死的,但柳元章,却并没有生气。
“山水,对不起。”
他在床边坐下来,想要摸摸他的额头。他的脸色有些过分的红润,可能有些发烧。毕竟,这一年,程山水才十二岁,长的又比实际年龄显小,看起来,还真正是个孩子啊!
他的手并没有接触到他的额头,而是被他一巴掌打了下去。程山水用的是右手,因为他左手的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白布,用不上力气。
程山水并不领情,而是用右手支撑身体,猛然坐起来,眼前有一些发黑,他咬咬牙,挺过去了,冲着柳元章,怒吼道:“滚,我不需要!”
柳元章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孩子,竟是这般反应。六岁以前的程山水,是那般讨人喜欢的小娃娃,却因着这残酷的命运,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柳元章心中一痛,却最终,收回了想要摸摸他额头的手。
“你出去!”程山水继续吼道,声音因着疲倦而有一些嘶哑,“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同情我,我只要你们记住,你们今天这样对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报仇!你们不是要我承担我爹的仇恨吗?你们问问自己,是否承受的起我的仇恨!我要,杀了你们!”
柳元章惊呆了,原来这世间万事,终有因果,昨日是今日的因,今日的因,又会种下何种的果哪?程东南做了错事,恐怕沧山派,也做了错事,但是,这孩子如此坚决,恐怕不会再有改变了。
他叹口气,转身离去。离开之前,他留下一句话:“子归,这两天你不用训练,留下来,照顾他吧。”
徐子归默默点头,弯腰,端起一碗汤药。
他把汤药端到程山水面前,后者却没有接过来,徐子归便没有动,就这样捧着一碗汤药,带着淡淡的笑意,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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