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青落便夜夜抱着他睡,只是抱着他,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天成知道,他其实很想,但他不会勉强他。
天成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那种事情,他可以认可的人,只有程山水。青落对他很好,但他再也抹不去,程山水留给他的印记了。
可是现在,青落不在!他在哪里?是否处于危险之中?
天成心中慌乱,黑衣人们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对视一眼,三把刀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攻了上来。
天成知道自己接不住,他只能躲,他的动作很是敏捷,侧身低头,便让其中两把刀落了空,然而第三把刀,却从后心攻了上来。
知道自己躲不过,天成满心绝望,程山水还在这世界上,他却要死了!他不怕死,只是怕,死后没有他的世界,更加孤独。
“住手!”这声音很是意外,这居然是穿心鬼面的声音!
随着这声音,那把将要贯穿他心脏的刀断成两截,穿心鬼面冲入屋子,用那把古琴当做兵器,瞬间击落三人手中钢刀,抱起天成,向远处奔去。
为何,为何救我的,会是教主?
天成满心疑惑,却被恐惧压住。在他怀里,大气都不敢喘,他给他的痛太过深刻,根本无法忽略。
穿心鬼面有些奇怪,气息紊乱,中气也不似从前那般充足了,他没有放下天成,而是一路狂奔,跳上一艘小船,将天成放在船上,摇起了桨。
夜色深沉,天成恍惚看到,后面有人在追赶。怎么回事?有人要杀他,教主却在带着他逃走?
“天成,不会有事的,我会保护你!”
这无论如何也不像教主会说的话,会说这句话的只有两个人,程山水,和青落!
青落!
天成忽然意识到什么,满心震惊,那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纠缠到一起,让他只觉心中恐惧,和说不出的难受。
他长在海岛,对船并不陌生,无论小船怎样颠簸,都能行动自如,此刻,他猛然站起,急于求证什么事情,没有停留和犹豫,一个箭步冲到那张鬼面前,伸手,揭开那张熟悉的面具。
穿心鬼面很久没有亲自摇桨,有些生疏,加上天成行动突然,竟没来得及阻止,面具被揭开,那张脸,立刻暴露在稀薄的月光下。
天成看清他的脸,连连后退几步,便僵在了原地,目光从惊讶逐渐变为恐惧,记忆中,那数不清的刻骨的伤痛划过脑海,混合着,这些日子无微不至的关怀,扭曲纠结,让他根本看不清,这个世界,这个人!
那张脸,就是青落!
魔教里,根本没有青落这个人,因为,他就是穿心鬼面!
第68章 子心何心
“天成,别怕,我再不会伤你!”穿心鬼面,不,青落一边摇着桨,一边在风浪中呼喊。
天成怎能不怕?那用血镌刻的记忆,太过深刻,根本不是三言两语、数日温柔能够抚平的。
第一次见穿心鬼面时,他十一岁,还是那样小的年纪。他戴着黑色的鬼面,上面刻画着红色和白色的可怖图案,在前呼后拥中,踏上了暗夜岛,用砂纸打磨过得粗粝声音,问青蛟,四十二是哪一个。
天成胆怯的站出来,没等说话,便立刻听到他下令,将他吊起来,打。
他没说具体的数目,打手们也没有问,只是机械的挥舞着粗重的皮鞭,狠狠砸在本就伤痕累累的幼小身躯上。
他不喊停,打手们便一直打下去,不多时,背上已是一片血烂,每一鞭子,都扬起血花,落在脚下枯黄的草地上。
天成疼得死去活来,不敢叫,因为岛上规矩,叫出声便要加罚,只觉神志愈加模糊,喉咙腥甜,一口鲜血涌出来,他只觉全身气力,都随着这口鲜血流淌殆尽。
眼前已经看不清了,他忽然感到打手们停了下来,以为自己恍惚的神志已经听不清教主的命令了,其实教主已经喊停了,却只感到,海水兜头泼下来,带来的刻骨的,寒冷和痛楚。
鞭影闪过,他还未及反应,就感到胸口那令人窒息的痛。
原来,教主并没有喊停,只是打手们觉得,他背上已经被伤痕占满,再没地方下鞭子了,就绕过来打他前胸。
皮开肉绽的伤口逐渐爬满胸口和腹部,最后连腿上都再没有完好的皮肉,数桶海水泼下去,却再也唤不醒他逐渐跌入黑暗的意识了。最后的最后,完全昏死过去之前,他都未曾听到教主喊停,他疑心,他是要活活打死他。
若要我死,能不能一刀穿透我的心脏,不要再打了,疼,太疼了,青蓝,我受不了了,青蓝,你带我走……
那时的天成,仿佛看到青蓝对他摆摆手,告诉他,不行,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
青蓝,我坚持不住了,我活着太疼,死只要疼一下,活着,就要一直疼下去,青蓝,对不起,你把命让给我,我却再也,活不下去了……
神志恍惚之时,想的,都是这样的事情。
那一次,只是个开始,后来,天成才逐渐知道,鞭子,只是最简单最基础的刑罚。
从十一岁到十八岁离开魔教,遇到程山水,那七年,那鬼面便是他恐惧的源泉,他害怕那张鬼面,更害怕,鬼面下面的人,这恐惧深入骨髓深处,在每一次心跳中,愈加深刻。
天成踉跄着后退,一直退到靠在船的边缘上,感到海浪打湿衣襟,再无路可退,他便紧紧捉着船沿,瑟瑟发抖,望着翻涌的海水,只觉面前的人,比这海水更加可怕,甚至想跳下去,逃离这痛苦的世界。
“天成,别动!到我这边来!青蛟想要杀你,你不能落到他的手里!”青落犹自呼喊着,“不要怕,我不会,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那鬼面内设机关,可以改变人的声音,所以穿心鬼面的声音才一直如此沙哑粗粝,但此时失去了面具,天成听到的,是青落本来的声音,那原本如此沉稳动听,让他安心的声音,现在听来,却只让他怕得就要发狂。
青落便是教主,可是青落救了他,从姬红烈手中救了他,从刑堂的鞭子里救了他,现在,是想要从青蛟手中救他吗?他为何要如此对他?教主从不会对他好,一丝一毫也不会,天成忽然震惊的想到,教主救他,只是想要他活下去,要他承受更多的痛,他不让他死,是觉得,他痛的还不够!
这么多年,为何,还是不够哪?
他心中绝望至极,站立不稳,一个浪头打来,他便跌坐在船上,靠着船沿,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任凭浪花将他的衣衫打湿得通透。
山水,我好怕……心中在啜泣,脸上却是一片含着恐惧的木然。
青落看他暂时安静下来,暂时腾不出手安慰他,便只能继续划船,先带他离开险境再说。
这些日子,他终日陪在天成身边,别说是沙凉人的战争了,连教中事务都不再理睬,青蛟对他失望至极。他认定,青落之所以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天成!因此他派人除掉天成,并且用计在他身上下了断脉毒蛊。他已是玄夜大圆满,断脉毒蛊并不能要他的命,但也能损伤他的经脉,让他的功力暂时下降,青蛟是想要他没有能力来救天成,却没想到,他依然来了,即使内力受损,也依然只身前来。
青蛟是最初创建魔教的元老,是当年的石铭,青荣惨死之时,是他拼死救了青荣将要问斩的妻子和最小的幼子。他对青落有救命之恩,所以这些年,青落对他一直尊敬有加,基本上言听计从,却没想到,青蛟早已趁机在魔教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在此时,对他下了手。
他要带着天成逃走,躲起来,躲到他的内力恢复了,便不用再怕青蛟了,因为这些年来,不知何故,青蛟的内力一直在下降,若不是青落经常给他输内力,他恐怕活不到今天。还有,他知道,支撑青蛟活下去的,是为青荣报仇这件事,他也曾执着于这件事,一直到最近,他才猛然惊觉,报仇,并不是全部。
看到天成瑟缩的样子,他心中闷痛,为了报仇,他竟然伤他,伤得如此深刻吗?天成从生下来,就成为了别人报复泄愤的工具,从未有人善待他,他却依然保持着一颗善良的心,他把最初的温柔给了他,换来的,就是他数年残酷毒打吗?
还好,夜色中看不真切,追踪的船只很快失去了方向,小船在风雨飘摇中靠岸,天成被船身靠岸时的震动惊了一下,犹如受到惊吓的小兽一般,蜷缩成一团,将头埋在手臂中。
“天成,跟我走!”青落走过去,想要拉他起来,然而他一伸手,天成就本能的躲开,更加剧烈的颤抖。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湿了,贴在皮肤上,依稀可见右臂上,那青字烙印的轮廓。
青落好后悔,后悔自己竟然狠心把烙铁按在他身上,那时他狂怒,是因为天成心里,只有程山水,他才要在他身上,打上自己的记号,但这些日子,他明白了,天成心里只有程山水,这并非偶然,是他自己,把他拱手让给了他!
如今,再也夺不回来了。再多的烙印,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无法抹去他心中,多年的伤痛。
“天成,走吧,我来保护你。”他凑过去,双臂环住天成的身体。天成没有躲,他不是不想躲,是不敢躲,平时教主打他,他若是躲了,便会受到数倍的惩罚。青落离他越近,他怕的越厉害,再没有了平日被他搂住的安全感,有的,只是恐惧,恐惧,难以言说的,吞没心神的恐惧。
“天成,别怕!我再不伤你,再不伤你了!天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打你,我会好好对你,不要再怕我了,好吗?”他在天成耳边焦急的说,可是,无论他说什么,怎样轻柔的抚摸他的长发,轻拍他的背,他都是一副僵硬的样子,连手指,都不敢移动。
他没有办法,只好强行抱起他,运起轻功,飘然离去。
青落轻功卓绝,天成又很轻,他抱着他,依然如同飞鸟一般轻盈,但他只觉得,心中似乎压着万斤巨石,沉重到就要窒息。
“你说什么,穿心鬼面就是青落!”
徐子归和柳元章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是震惊。青落才二十几岁,又有一手卓绝的沧海剑法,他怎么会是穿心鬼面?什么都对不上,但程山水,就是如此肯定!
他握着鬼笑,恨恨道:“他不光是青落,他还是青蓝!天成曾经照顾他,保护他,他却对天成如此狠辣!他对天成,有着极为复杂的感情,恐怕他自己都认不清!可是,天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做啊!”
程山水满心愤恨,恨不得剁了这个给天成带来无限痛苦的人,其实他没有把握,他们都是玄夜大圆满,谁胜谁负,还说不清。
程山水一向做事有分寸,有时看似胡闹,其实都是经过思考的,但现在,他再不想顾虑什么了,天成在魔教,他就必须要去救他!
“世人都说玄夜是魔功,其实不是的,世人说,能够修习玄夜之人,都是恶人,但人性本就善恶两面,又有谁,从未起过恶念?世人还说,玄夜大圆满的条件,是杀挚爱,可是大奸大恶之人,何来挚爱?”程山水说的很快,他要快些将前因后果跟面前两个人解释清楚,好赶去救天成,“玄夜大圆满的条件,不是杀挚爱,而是为了挚爱,可以压制心中邪恶,为了挚爱,不惜牺牲自己!可惜,太多人都迈不过这个坎,走了邪路,杀了挚爱之人。那样的大圆满并不是真正的大圆满,达到这种虚假的大圆满之后,功力会退步,连样貌都会退回孩童时代,姬红烈就是个例子。池渊口中的青蓝,多半就是功力退步的穿心鬼面!他后来可能悟出了大圆满的道理,才成为真正的大圆满,得以重新长大,所以他看起来像二十几岁的人。他会沧海剑法,是因为,当年那个被师父杀死的青落,并没有死,他就是穿心鬼面!池渊说过,青蓝死后三年,穿心鬼面才出现,那是因为,他重新长成大人的身量,花了三年时间!他之所以一直戴着面具,不让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是因为,他不能让人知道,面具下的脸,如此年轻!”
是的,是这样,程山水的推测虽然不可思议,却可以解释所有的问题。青落是青荣的儿子,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推翻居黎国,为他爹报仇,他原本可能不叫青落,改变了姓名潜入沧山派,做了一名弟子,是为了学习武艺,为父报仇,但他修习玄夜,被师父发现,师父便要将他赶尽杀绝!程山水猜测,他师父要杀他,不是因为玄夜,而是因为,他要谋反!他假死离开沧山派,创立了魔教,成了穿心鬼面,杀了自己的母亲,达到了玄夜大圆满,后来却发现,功力开始退步,可能是为了重新修炼,才混进暗夜岛,化名,青蓝!
徐子归和柳元章还在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程山水却不再等他们了。他收拾好简单的行装,说:“子归,柳掌门,我要走了。我不知道,穿心鬼面对天成安的什么心,但我一定要去,他身边!”
第69章 本心依然
两天了,青落就带着天成,躲在荒废的破庙里。青落依然对天成很好,不但给他找吃的东西,还给没有内力御寒的他找来厚厚的衣服,不让他冷,可是天成对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教主,为何,为何要那样对我?”
两天了,天成才终于开口,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一直战战兢兢,等待着教主给他的,新的折磨,然而两天过去了,他却从未动他。
青落一碰他,他就会害怕,所以青落不再碰他,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搂着他睡,而是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在他身旁看着他入睡。
天成更加频繁的被噩梦惊醒,却在看到青落时,更加恐惧。
青落没有办法,他只能默默守着他。
若是以前也能这样做,便好了。
听到天成这样问,他愣了一下,的确,他从前打他,并不需要理由,从前的天成,也根本不敢问。
“天成,你是我仇人的儿子。”他踌躇了半晌,才说。
原来是这样,天成默然无语,目光中的恐惧,却又深刻了一些。
“原来,你打我时,心里会好受一些吗?我疼的越厉害,你越高兴是吗?”他的声音有一些颤抖,仍是怕,若是这样,他会不会还要打他?
青落察觉他的恐惧,自觉的离他远了一点,轻轻摇头,说:“起初,我也以为是这样,但后来,我才发现,我并没有一丝好过,看着你痛,我心里其实一直在疼,可是,我自己意识不到。”
天成仍是沉默,只是目光中的恐惧,似乎稍微减少了一些。
“教主,我爹是谁?”半晌,他才继续问道,“我真的,有爹吗?”
青落又是一愣,他想起来到暗夜岛前的天成。是他救了他,将他带到暗夜岛的。当时的他只有六岁,却遍体鳞伤,骨瘦如柴,四肢纤细的,仿佛跌倒了就会断裂。他发着高烧,连话都不会说。给他一块馒头,他噎住了也要吃下去,显然是饿了很长时间。他身上除了冻疮,尽是鞭子、板子和拳脚的痕迹,右肩上还有奴隶的烙印,他后来便是通过这烙印,找到了这样惨无人道折磨一个小孩子的大户人家。
49/58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