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月德听得长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事实上这件事情发生之时,他已经记事,有所耳闻,还曾经去求父皇放过那些沙凉人,却被父皇怒斥妇人之仁,大骂一顿。当时的他刚刚当上太子,年纪不算大,无法做太多的事情去干预,也不知道圣女之事,但好像这群沙凉人中有个女人比较特殊……仔细想想,完全对的上!
青落瞪他一眼,继续说:“圣女生下孩子后便流血身亡,本来这事情到此结束,可是那孩子……”他脸上神情愈加沉重,咬着牙,仿佛要压抑骨髓深处透出的杀戮之意,“那孩子生下来就是奴隶,更糟的是,那个大户人家,家主的三个儿子,都死在沙凉人手中,那家主恨透了沙凉人,便将满腔怒火发泄在,这小小的孩子身上。那孩子是沙凉人和居黎人的混血儿,被两个种族都不齿的存在,没有任何人照顾他,他一生下来,便掉入地狱深处,每天数不清的毒打磨难……”
当年的青蓝,离开暗夜岛后,曾经来到清石县,探访天成的身世。他找到一个曾经在那人家做过丫鬟的女人,向他描述了当年的事情。
那大户人家终日折磨这个小奴隶,却又掌握好了度,吊着他一口气不让他死。每日分配给他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根本无法完成的重活,做不完,就要挨打,还要饿饭。那孩子骨瘦如柴,全身伤痕,经常因为饥饿去偷东西吃,而惨遭毒打。没有吃的,他只能悄悄挖草根,剥树皮,捡一些掉落在地上的野果子吃,好在他生命力够顽强,这样的环境下,也能渐渐长大。后来他们变本加厉,要那么小的孩子去推磨,推不动,就鞭抽棒打……那孩子可能也是终日劳作,力气不小,后来竟然能够推动那沉重的石磨了,他们还调笑着说,这小杂种天生贱骨头,挨打受累的命。
孩子没有名字,他们本来叫他小杂种,后来有一次,他高烧之时,饿得全身瘫软,被人牵到磨房时,神志不清的求他们给他一碗粥,他们不但没有满足他小小的要求,还将他吊在树上抽鞭子……后来孩子昏迷不醒,被丢到柴房里,怕他真的饿死了,给他丢了个粗糙的小饼,那孩子竟然又活过来了,不过这次之后,他就再不说话了,他们,便把称呼改成了小哑奴。
青落深吸一口气,搂住天成毫无知觉的身体,咬牙道:“那就是天成!有一次他们下重了手,将他打到快死了,便轻描淡写的将他丢在荒野上,若不是我遇见他,他早就被狼吃了!这么多年,你们黎家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
黎月德被他咬牙切除的样子吓到了,也被这突然浮出水面的事实惊到了,睁大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脑子转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意识到,面前这人说的,是真的!
天成,真的是他弟弟!
“你,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找御医!”黎月德说着,转过身,就要小跑出门,跑出去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回头,问道:“你是谁啊?”
青落愣住了,他是谁?青荣幸存的第四子,魔教教主,沧山派前掌门的弟子……哪个身份,他都觉得索然无味。
半晌,他才悠悠的说:“我是他的朋友。”
暗夜岛,死牢。
池渊坐在一家小小的牢房里,右手和右腿都缠着绷带,绑着木板,右臂还吊在脖子上,看起来很是凄惨。
程山水却是没有半分同情,冷冷的说:“我手下办事不利,竟让你逃出来了,回去,真该重罚!”
池渊倒还挺精神,立刻回嘴道:“那是老子命不该绝!等我养好伤,又是一条好汉!倒是程堂主,你再不快点,天成就要死了!”
听到这话,程山水立刻变了脸色,鬼笑瞬间出鞘,黑色的剑锋直指池渊喉咙,吼道:“天成在哪里?他怎样了?”
池渊斜睨一眼那锋利的剑锋,并无恐惧,而是悠然的说:“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他被我弄到那么惨,还想着留下我的命,我可不想欠他人情。”
鬼笑的剑锋已然发抖,程山水目眦欲裂,要不是想要从他口中探听消息,他真想一剑将他劈成两半!
池渊有意卖关子,咳嗽了一声,才继续说:“没想到,天成这个闷葫芦竟然还是个性情中人,我告诉他你死了,他就不想活了,竟然自己撞墙!他……”
话音未落,鬼笑忽然变换了方向,程山水声嘶力竭的吼道:“不想当太监,就赶紧给我说!”
池渊很想骂人,骂他自己发育不良,便总想把人家变成太监,但他又怕程山水说到做到,想想吊人胃口也吊的差不多了,便用左手正了正衣衫,说:“教主带着他,去了皇宫!教主说,要御医救他,但其实御医什么的都是白费,你快点去,只有你,能救他!”
话没说完,他便只听得一阵风声,程山水已经没了踪影。
池渊叹口气,靠在墙壁上,脸上是扭曲的笑意。
天成,我这算不算是对得起你?
第74章 一心求死
皇宫里,一间不起眼的偏殿里,几个御医急得满头大汉。
皇上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治疗这个人,但这事情,着实太难!
外伤重的不像样子,但终究是外伤,勤换换药也就好了,内伤其实也不算重,假以时日,应该能够痊愈,本来不算什么棘手的情况,但难就难在,这人根本食水不进啊!
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天成便缓缓醒了过来。这并不奇怪,从前他伤的更重之时,都能够自己醒过来,若这点伤便会要命,他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青落看到他睁开眼睛,很是高兴,连忙奔过去想要跟他说话,却在看到那双眼睛时,心中如同被重锤锤击一样,沉闷的痛。
那双墨绿色的幽深双眸,完全失去了神采,死水一般,再没有任何涟漪,青落焦急的用手在他眼前摇晃,发现他根本没有反应。
“天成,你怎么了?你看看我,看看我啊!”他在他耳边呼唤,想要他的回答,但天成只是稍微向着他的方向侧过头,目光仍是空茫,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黎月德也很是焦急,连忙叫御医查看,几个御医检查了半天,得出结论:他盲了,而且哑了。他们说,这事情很是奇怪,他的眼睛和喉咙并没有大问题,喉咙即使有些嘶哑,也不至于发不出声音,但他确实是盲了,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更不会说话,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个年纪很大的御医说,天成怕是经历了太多不堪之事,心中绝望,不想看,也不想说。这是心病,药是没有用的。
青落默然无语,抱着天成消瘦的身体,强自压抑住流泪的冲动。
程山水死了,青蓝和青落骤然形象转变,让他无法承受,他再不愿看这个世界,不愿跟任何人沟通了。确实,从前在魔教时,从来没有人听他说话,他说他饿了,不会有人给他吃的,他说他很疼,换来的,只有更多更凶狠的毒打。
嘴唇咬的出血,青落忽然想起,青蛟告诉过他,强行剥夺内力,会让他很疼,不亚于凌迟的疼,怪不得一贯安静的天成,那时却那样挣扎惨叫,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那样的痛,天成经历了七次,到最后一天时,他满脸从未有过的脆弱表情,还未开始便止不住浑身颤抖,可是,他们仍然没有放过他。
天成从不求饶,是因为他知道,那根本没有用。无法想象,当时他心中,是何等的绝望与恐惧。
“天成,不要紧,你盲了也好哑了也好,我来照顾你!我再也不会让你疼了!”青落咬着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轻声说。不像从前那样充满占有欲望的撕咬,而是轻轻舔舐着,充满爱怜。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听说天成是因为心中郁结,才不能视物不能言语,他还稍微轻松了一些,想着可以逐渐融化他内心的冰冷,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天成不只是不想看,不想说,他连东西都不想吃。食物和水根本喂不进去,他不张嘴,费力用勺柄撬开他的牙齿,硬灌东西进去,他根本不咽,试了多少次都无济于事,只弄得衣衫上、床褥上一片狼藉。他想死,青落不肯杀他,他便想要把自己饿死渴死。可是,青落怎能让他去死?
后来有个小御医,想了个笨法子。找人压住天成的四肢,将漏斗插进他喉咙深处,直接将药汁灌进他的胃里,不由的他不咽。他们本以为找到了法子,却很快意识到,这样依旧没有用。
药汁或汤水灌进去,不一会儿,就会吐出来。天成吐的昏天黑地,不只是药汁,将泛着酸味的胃液也吐了出来。再灌,他就再吐,不知灌了多少次,最后吐出来的东西都带着血丝,他却依然不停的呕吐,吐出来的比灌进去的还要多,最后胃肠都空空如也,他仍是在止不住的干呕。从清晨折腾到黄昏,呕到身体里再没有东西,连呕的力气都没有了,天成才终于安静下来,却更加虚弱下去。
青落狠下心,还要再灌之时,却见他猛的呕出一大口鲜血,将刚刚换好的白衣染上一大朵血花,御医们都说,不能再灌了,他这是把自己的胃呕出血了,再伤肠胃,流血也流死了。
他恼怒的问御医,还有什么办法,得到的,只是一片沉默。
“天成,你不能这样,不能,不能……”他坐在床边,握住天成细瘦的仿佛只剩下骨头的手腕,将脸贴在他的发丝上,低声呢喃。
若是从前,他能对他好一些,哪怕稍微好一些,他可能就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可是,现在……
难道,最终,只能这样无力的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离去,看着他如同指间的流水,再怎么握紧拳头,也抓不住。
青落黯然,埋下头,让散落的碎发,遮住自己眼角的泪水。
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流泪了。
天成本就消瘦,这几天不吃不喝下来,更加瘦到不成样子,不摄入一点能量,身上的伤基本没怎么愈合,只是血干了,不再流了,起初几天还发着烧,后来烧都渐渐退了。可是御医们说,他自己退烧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发烧,意味着他对外界的刺激还有反应,现在这样,证明他真的,已经油枯灯尽了。那张脸迅速的憔悴下去,将一双大眼睛显得更大,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再没有了一丝神采,空洞无神,甚至有一丝浑浊,却无端透着透骨的悲切,让青落目不忍视。
油枯灯尽,青落听到这个词,只觉心中刺痛。这本是形容老人的词汇,可天成不过刚满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过早地,经历了太多的苦难。
他这一生原本都是苦难,唯一给过他幸福的,只有程山水。青落忽然明白,为何,他会愿意为他生,为他死了。
他抬起头,仔细观望着那张脸,依然精致漂亮的五官,却因为极度的憔悴,笼罩上了一层黯淡的色彩。眼眶凹陷下去,颧骨凸显出来,嘴唇干裂了,青落不断的用棉布沾着水为他擦拭,仍然挡不住那淡薄的唇上,渗出血迹。
“天成,你活下来,你想要我怎样都可以,你要我的命,我立刻给你,只要,你醒过来。”青落依然在他耳边呢喃。只愿时光停止,永远不要把天成,从他身边带走。
天成不说话,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青落的话,只见他轻轻举起没有被青落握住的那只手臂,太瘦撑不起衣服,从过于宽大的袖口中,依稀可见手腕上铁链磨破的痕迹,和手臂上那青字烙印。
青落心中一痛,想要去捉住他那只手,却惊讶的发现,天成将手腕放在唇边,毫不犹豫的咬下去。
“天成!”青落急了,连忙阻止他,好在天成并没有力气,他又反应极快,天成的手腕上,只留下两行齿印,恰好在脉搏跳动的位置。
青落一愣,明白了,他是想要咬破自己的血管,想要流血而死。
“天成……”他念着他的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捉住他的两只手腕,将脸贴在他额头上,就这样紧挨着他,默默无语。
入冬了,雪花在寒风中飘落而下,在天空中展现出蝶舞鸢飞一般的曼妙舞姿,漫天素白,落在屋檐上、地上和树木的枯枝上,仿佛要用这肃杀的白,掩埋整个世界。
屋子里很暖,炉火旺盛,熊熊燃烧的,不知是谁的生命。
天成身上却很冷,再不发烧了,只是冷,厚重的棉被盖在身上也无济于事。他对外界逐渐失去了任何反应,无论谁在他身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回应,连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过脸,都不再有了。
他仍然经常会咬自己的手腕,有一次青落睡着之时,他将手腕咬出了血,幸亏他已经没有力气,根本咬不断自己的血管。
青落没有办法,用柔软的丝绸将他的双手捆住,拴在床边,让他无法再伤害自己,起初天成还试着挣脱,后来,他不动了,一动都不再动了,就那样安静的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再睁开。
雪停了,只留下满地一尘不染的洁白。宫中人们忙着扫雪,青落看天成睡着了,便走出屋子,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
这时节,小孩子们会忙着堆雪人吧?他小时候,还曾经让爹爹帮着,堆了个超过了哥哥的大雪人,安了个胡萝卜做鼻子,他高兴了一个冬天,到了春天,冰雪融化之时,还对着那雪人哭了好久。
小蓝,其实爹爹不想打仗,爹爹只想,让世上每个孩子,都可以平平安安的,堆雪人玩。
爹爹的话在耳边响起,犹在昨日,但那其实是好久远的事情,那样宁静柔和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不喜欢吃苹果,爹爹便削成小块,扎上竹签,送给他,只为了吃起来,方便一点。
可是天成,根本没见过爹,从不会有人削苹果给他吃,也没有过堆雪人、打雪仗的日子。他小时候,有的只是饥饿、寒冷和痛楚。
他还没来得及补偿他,他便要死了。青落长长叹气,伸手,从身后的窗台上抓一把积雪,却只能看着它们,在自己掌心融化成雪水。
家破人亡后,从未有人真正关心过他。石铭救了他,只是为了要他为他爹报仇,魔教中人对他言听计从,只是因为害怕,改名换姓在沧山派学艺那段日子,倒还算安乐,但师父发现他修习玄夜,并且有了造反的心思,所有同门立刻成了敌人,连平时情意缱绻的师妹,都对他拔剑相向。后来,他变强了,灭了沧山派,成了魔教教主,可以只凭借一把古琴,轻易取人性命,可是,这又如何?心中,只有愈加深刻的寂寞。
除了,这孩子,这个自己历尽苦难,却依然可以给别人温暖的孩子。
那时,重新变为小孩子的他,伏在天成遍布伤痕的背上,被他用仅剩的体力背着,踉踉跄跄走在山路上之时,是怎样的甜蜜幸福,可惜,他那时心中只有大仇未报的愁苦,忽视了眼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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