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认出这个人是素衣,只以为是任茗平日里招惹的人。
可任茗认出来了,联想到他事,心里也就有了准备,于是在匕首落下来的前一刹那,便松开了握住玉簪的手,改拳为掌,把素衣重重地推了出去。
虽然如此,任茗的胳臂还是被那匕首狠狠地划拉了一下,带出一条长长的渗人的伤口,于是霎时间他身上穿着的正红色的宫装就迅速地被血洇透。只是同为红色,也不怎么打眼,远远看着不过只有颜色深浅之分。
但明柯只觉得那血像是滴落在自己心间,那红色愈加让他觉得刺眼,尽管他知道任茗应该是无大碍。
于是任茗回望时,见到明柯苍白着一张脸,遂冷笑出声:“你杀的人还少吗?何必这番模样。”可他起初转头,不过是想看看明柯是否安好,瞧见了明柯那副模样,却又忍不住出言讽刺。
其实任茗自己也知道明柯不过是因他受伤才苍白了脸色,只是不愿承认自己因先前明柯为他挡刀而乱了心绪,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他们不可能再有第二种关系,第二种结局。
大概自己真是病得不轻了,甚至觉得这人的语气比之前初见面时温和些,明柯暗叹,眉头却是慢慢舒展。
他的眸里流转着笑意,就那样默默地与任茗对视,仿若在附和任茗所言。
任茗只觉得被这个眼神瞧得慌乱,就好像回到了过去,这人还是自己畏惧的那个高位者。他也从不肯承认自己对明柯有除了怨恨和恐惧之外的其余情绪。
于是他随即转头看向了倒在地上的素衣依旧紧紧握着的那把匕首,“你把长卿怎么了?”这把匕首是明柯赠与他护身的,又被他随手扔给了长卿,削铁如泥,吹毫立断,是个好物,也是长卿的珍爱之物。
素衣咽了口血沫子,惨然一笑:“我只恨不能把你这个贱人也跟着一起给送下去。”
“我想知道是何缘故,素衣,我该是同你无瓜葛。”没有用本宫二字,任茗也不是事事都想端着个架子,他走上前,从素衣手中夺过匕首,“物归原主。”
素衣虽是紧握匕首,奈何气力已慢慢流失,手中之物便轻易就被任茗夺了去,他不甘道:“人是你杀的,火也是你放的,现在你竟说我同你无瓜葛,任茗,我咒你不得好死。”他挪开捂着腹部的手,猛地撑起身,向任茗怒吼。
用袍袖慢慢地擦拭干净了匕首,任茗把它交到了明柯手中,不知他面上表情如何,但明柯瞧见了他的手在微颤。
任茗眼皮儿也不抬,冷笑道:“你说的是凤梧宫大火?哼,我是否会不得好死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你家殿下现在可是在江南逍遥呢。”
“不,他们明明全都……”素衣痛哭出声,腰腹间已是完全被血色浸透。
“是,除了长孙祈仪,是全都死了。”任茗淡定地在后面补充。
明柯仔细地打量了瘫倒在地上的那人,勉强认出是素衣,于是明了。转而暗叹,又是一笔烂账。
“殿下?你把殿下怎么了?”素衣急了,狠狠地拽住任茗的衣袍角,语气惊慌。
“你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是我做的?”
任茗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有踢开素衣,任由那双满是污血的手攀住自己,只是声音依旧满是冷意。
“因为长卿,我逃出来的时候遇着了长卿,他的身上有柴油的味道,是你指使他放的火。”素衣喃喃。
“本宫没必要这么做。素衣,你们成了长孙家的弃子。”
“那殿下呢?”
“虎毒不食子,你家殿下不会有事。”
素衣渐渐红了眼眶,继而流下两行清泪:“我知道了。”
他猛地抽出腹间玉簪,又再次狠狠地捅了进去,悲怆大呼:“既然我们都是长孙家的弃子,锦衣,殿下安好,我总不能叫你孤单……”倒在地上,慢慢的,没了声息。
明柯瞧着任茗站在素衣身前许久,只觉得那背影甚是萧索,正欲出声,就听到了这人近乎呢喃地轻问:“长卿到底是你的人?还是长孙家的人?”
“茗儿,自我把他派到你身边始,他就只是你的人。”明柯苦笑。
“……我一直想问,长卿是不是谐音长情。”
“是。”明柯答道,他一直在等这个人问自己,而今终于等到了。
然而任茗的下一句话却是:“既然长情也已不在,司空明柯,你也别爱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怨恨你,我害怕你,可唯独就是不爱你。
明柯心里一疼,正欲张口,却听到一声偏殿小门那边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茶盏摔碎的声音。
茂林之前一直在殿里呆站着,素衣刺杀任茗的时候,他被吓得两股战战,本以为自己也要搭上一条小命,哪晓得场面混乱起来时,三人却是一个都没注意到他。
等明柯他们在靠近大殿门口的地方互相纠缠的时候,茂林就轻手轻脚的躲进了长卿的屋子。
哪知一进门,他就见长卿伏在地上,茂林急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却见他腰腹间有个血窟窿,一直在向外淌着血,一探鼻息,还好还有口气儿。
外面如此混乱,茂林为着自己的小命,便不敢大声嚷嚷,连大的动作都不敢做,费了不少功夫才把长卿挪上了榻,找了些布条包扎好,便一直在床榻旁坐着,守着长卿。
方才他口渴,刚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转脸却见长卿醒了,且欲要开口,他怕会惊动外殿,一时惊慌,竟是失手摔了茶盏……
于是明柯二人进来时,便见到一人坐在床榻旁,背对着他们,瑟瑟发抖。
“茂林,让开。”
听见是任茗的声音,茂林惊喜地转头后,便乖乖地让开,垂手站立在一旁。
明柯跟着任茗上前,走到了床榻边,看到了半死不活地勉强撑着眼皮的长卿,他见了任茗,眸里突然迸发出了一点光亮来,“殿下,是竹……”可惜,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长情暂时还不会死orz
但这件事的背后也不止长孙一家……
第40章 那朵齐眉
长卿晕过去了,故而仅凭听到的几个模糊字眼,任茗也不能判断他想要对自己说的是什么,须等他醒过来之后,仔仔细细地讲清楚自己才能知晓。
低阶品侍者所居处自然是简陋,任茗环顾四周后,皱了皱眉,视线又不经意般落在了长卿的伤处,“茂林,你去把孙太医请过来,别的不用多说。”
“是,殿下。”
茂林长嘘一口气,又看了榻上的长卿一眼,出了此间小屋。
他瞧着院里也没人,想是太君进来时便清了场,慢慢停下了步子,心下犹疑,又回头望了偏殿一眼,几番思量后,才加快了了脚下步子,一路出了昭平殿,去往太医院。
茂林离开了,榻上躺的人也不是个清醒的,这亦可算作是他们二人的独处了。
长卿是自己精心挑选来照顾保护眼前这人的,不可能会同长孙家有关联,明柯开始反复思考方才长卿晕过去前吐出的最后的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他甚至依照着那口型,尝试自己发音,可来来回回几遍,依旧未有头绪。
“长卿不是你的人吗?”任茗静静地看着明柯良久,许久才开口道。
言毕,便踱步到了屋子中间的桌旁,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也不愿再搭理明柯,就开始阖目假寐。
自这人假死后,他就一直睡得不大安稳,今时这人虽已回来,可他依旧不能好眠。
明柯默然,亦踱步到榻旁坐下,却是离任茗距离甚远,虽未对着任茗,但心里所想全是有关于任茗。
可事已至此,司空明柯啊,司空明柯,你可莫要再招惹这人了,他在心中告诫着自己。
……
那年明柯七岁,曲含章说是要领他出城去郊游,可不过刚转过几条街,离着城门口都还有大老远的距离,只是路过了一处宅子,曲含章便被那宅子里传来的华丽的戏腔给吸引了全副心神。
于是曲含章也不准备出城玩了,就带着他趴在墙头上听戏。
对,曲含章是个戏痴,对那些情情爱爱的唱本尤为感兴趣。明柯自小便晓得其中缘故,不过是自家曲叔这一世对现世的情爱求而不得,才在这戏曲里找些慰藉。
故而明柯小时候就时常陪着他家曲叔趴别人家墙头上蹭戏。说来,明柯后来会带着小九趴曲府的墙头,也多半是受到了小时候的影响。
曲含章听得入了迷,却因着那戏台离得不够近,而看得不够瘾,于是犹豫了下,还是让明柯就在原地等着他,他要遛进去好好好好瞧瞧。
明柯自是乖乖巧巧地应了,于是便有了他和任茗的初见。
他乖乖地趴在墙头上,却是对远处的戏台不感兴趣,趁着在高处,视野辽阔,慢慢打量四周的的美景,比如离他不远处的靠墙的高高枝头上盛开的花。
那花可真漂亮,色白如玉,仿若白玉碗,明柯没见过,只觉得既好看又新奇,于是慢慢挪动着身子,到了那边,便想伸手从最近的枝头上折一朵下来……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种种巧合下,任茗就这样出现在了明柯面前。
明柯方才伸出手,尚未碰上那朵花,就见那团团花簇猛地一动,惊得他反射性的收回了手。然后,便见那朵朵若白玉碗的娇花从中拱出来了一张比那花还俏的小小的白嫩的脸。
四目相对,明柯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男儿七岁不同席,若方才不是他动作收回的快,此时怕是要摸到这小公子的脸上去了。
任茗也没想到,他家墙头还趴着个小贼,一时之间又有点儿惊讶,不过又看见这人脸红了,觉得有趣,也就不打算把府里的下人给招来。其实,说到底,他不过是怕把人招来了,自己也不能溜出去玩儿。
“喂,把我拉上去。”
于是一只白嫩嫩的小手递到了明柯眼下,因着爬树的缘故,上面还有几丝血痕和几点污泥。
明柯愣了愣,没有伸出手,倒不是觉得不干净,只是觉得于礼法有违。
可任茗又不知道明柯在想些什么,便以为明柯是嫌他手上脏,一时气急,也不再求助,只扭了扭身子,使劲往墙头上攀,不过是几岁的孩子,气力也小,几番挣扎,还是在原地拱身,而那树梢被他弄得摇摇晃晃,让明柯看着就觉得提心掉胆,生怕这人就在他跟前儿摔了下去。
故而明柯被他这番动作骇得睁大了眼,连忙伸出手去,于是,下一刻,任茗便借着力稳稳当当地翻上了墙头,脸不红气不喘,明柯这才知道原来这小孩儿方才的挣扎不过是在逗他玩。
想来也是,这小孩儿如此熟门熟路,又怎可能是第一次翻墙头,只是……明柯又往下边儿看了看,这么高,真是胆子大。
“哼。”任茗还记着方才的事,便故意伸手在明柯身上的衣袍上留下了几抹泥。
明柯身边从未有同龄玩伴,因而也不知道该怎样与这小公子相处,衣袍被故意蹭上了泥,虽有点儿恼怒,可也不知道如何反击,脸刷一下红了,却不是同方才一样是感到害羞,而是给气得。
任茗见这小贼脸已经涨得通红,可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于是只当明柯是哑巴,一时之间对自己欺负这样的一个小可怜,也感到有点愧疚,于是尴尬地把头转向了别处。
然后,他的眼眸一亮:“你方才是不是要折这花?”说着便伸出手去,把明柯方才看中的那一朵花摘了下来,塞到了明柯手上,“诺,给你,此花名为齐眉,是我阿父亲手种给我爹爹的,他再是宝贝不过了,你下次别来折了。”
平日里,即使是小爷我,也是不能碰的,这次摘了给你,若是阿父知道了,免不得我会被他一顿胖揍,任茗暗道。
这朵花摆在了明柯眼下,他抬眸却又对上了张如花开的笑脸,他想说,你知道齐眉是什么意思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问出口,毕竟明柯自己也不大懂,不过是跟着自家曲叔听戏时知道有个词叫举案齐眉罢了,既然具体意思他也不知道,就别说出来惹这人笑话了。
于是明柯只脸红红的捧住了这朵齐眉。
“诺,花给你了,小爷还要出去玩了,有缘再见吧。”
说罢,任茗便顺着另一边的树下了墙头,把呆呆的明柯留在了原地。
于是曲含章过足了戏瘾回来后,便见到一向正经的小明柯红着张脸,手里还捧着朵碗大的齐眉。
曲含章的笑意慢慢散去,轻轻将手伸向了齐眉,微微拨弄其花瓣,良久,才开口道:“阿柯,这花可真好看,可惜不能长久,眨眼间便凋谢了。”
明柯不知道曲叔此言何意,但是却晓得是这花让他难过了,于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将花放在了墙头的砖瓦上,“曲叔,我不喜欢这花,是方才这府里的一个小孩儿塞给我的,就放在这儿,当是还给他了。”
“也好,那我们走吧。”曲含章勉强一笑,抱着明柯纵身跃下了墙头。
那朵齐眉,被人摘下,又被转赠到另一人手中,最终却是孤零零的被遗弃在了墙头的砖瓦上……
……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明柯把自己同任茗的过往又回忆了一遍,外殿突然有了声响。
是茂林带着孙太医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任茗以前的性子跟他侄子任湘差不多,混世魔王
易容的明柯在小九面前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也受他当初爱慕的少年任茗的影响orz
第41章 游梦合眠
孙太医诊脉完毕,收回手,捋了捋胡须,开口道:“殿下,眼下这般,怕是不大好,长卿大人这是失血过多,伤了根本……”
“他还有气儿,你看着办。”任茗不耐烦地打断孙太医的话,他是知道这些人的,胆小如鼠,诊治的时候只敢往保守里说。
“这……”孙太医擦了擦额间的汗。
那一时的神态竟是同多年前的那个少年重合了起来,明柯有点儿恍惚,随后又恢复了常态,轻声对太医解释道:“殿下意思是说,人既是活着交到大人您手中的,自然是不能死的,若是死了,您便也陪着罢。”
孙太医悚然一惊,只觉得这个小侍官看起来温温和和的,说出来的话竟也是这般毒辣,他又看了看任茗,喜怒不辨,像是默认此言一般,便急得连忙在脑海里搜寻可以救回长卿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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