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军打趣道:“啪叽一下生的?别是你路上耽误太久了吧。”
乔卫东正色说:“绝对是啪叽一下啊。我现在都记得,那天是八一建军节,工厂大喇叭在放《我是一个兵》。刚唱到第一段‘来自老百姓’的时候,我就跑出去找医生了,等我带着医生回去,刚进门儿的时候,才唱到第二段‘坚决把他消灭净’——”他掰着指头数了数,又接道,“这中间最多也就两分钟,哥你说,这不是啪叽一下是什么。”
王丽军跟听《聊斋志异》似的,光顾着乐,没想明白其中缘故,这会儿终于转动脑筋思考起来。他一想,乔卫东他妈不是毛子么,毛子女人,不能算女人。
乔卫东又在那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脐带胎盘,王丽军把手一挥,说:“别想那些玩意儿了,帮我想想,你说,Mimi姐孩子叫什么好。”
乔卫东直笑:“哦这个啊!姓金,金什么呢——”
王丽军坐在凳上,伸长了手薅他脑袋:“金个屁,姓王!”
乔卫东捂着脑袋直躲:“是,是,姓王,就叫王呃,这个……”他拖长声音,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哥我跟你说,我以前想过,我要是有孩子,生在哪个月就叫哪个月,比如四月生个女孩,就叫乔四月,你看多好听,就按照这样取行吗。”
此话既出,在深浓绿荫下,王丽军的脸隐隐也有些发绿,隔了半晌,他开口道。
“乔卫东,你是不是不知道现在是八月啊。”
乔卫东说:“没错儿啊,就叫王——哎呦!”
乔卫东挨了顿掐,两人又坐着石凳吹了阵风。谁知道这花园中还有古井一口,被两面石凳围在墙角,顶上树叶遮天蔽日,井壁上爬了深绿青苔,夏风一吹,遍体生凉。
乔卫东看那水井很古朴,抄起相机就想去拍,可他比划半天,无奈又放弃了。因为这儿太暗,曝光不正常,胶片也只是一团黑。于是他许愿,希望今后相机技术发展能够突飞猛进,除了相机本身功能强大以外,要是能有其他美化方式,让摄影师不必苦修底片,那就太好啦。
过了一阵,王丽军猛地听见有婴儿哭声,他喜形于色,一把捉住乔卫东的手,两人连忙向分娩室跑去。及至到了门口,乔卫东一摸裤兜,忽道:“哥我镜头盖忘拿了!你先上去,我马上就来!”语罢他又七手八脚奔向花园。王丽军唉一声表示不悦,索性不去理他,只管大步迈上楼梯。
这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对他俩来说,孩子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有新的孩子来到这世上,来与这两个厌恶成人世界的男人作伴。
乔卫东返去拿了镜头盖,往回走时,他看见一队西装客往住院楼走,一个个神情挺严肃。乔卫东心觉不大对劲,于是偷偷跟上这支队伍。他随西装客们一直走进楼里,上到二层,停在某间病房前。眼见人一个接一个走入病房,乔卫东侧身躲在门边,想要以此偷听敌情——这么大阵仗,八成与金向炎有关。
只听得里面一个女声道:“邝美娥果边乜情况?”
一男声答:“係男仔。”
女人啐了一声,又对男人说:“时也命也——老爷宜家命不久矣,我哋一定要守住金家,唔可以俾野仔攞走遗产。”说到这儿,她深吸一口气,又接道:“你同我搞定个仔。”
男人问:“……点、点搞?”
女人说:“雪姑七友[1]嘅故仔听过未?宜家个野仔就係雪姑,我就係恶皇后,你就係猎人,明唔明?”
男人未答,好似迟疑。
女人又说:“不过,我唔要佢个心脏,我要睇到条尸摆喺呢度。如果你学猎人俾雪姑逃走,你死相仲惨过雪姑,知未?”
接着女人又向西装客们吩咐事宜,乔卫东一概没听进去。他靠上墙壁,浑身血液好似瞬间冲上脑袋,耳朵里血潮翻涌,如同万面鼓声。他听明白了,金向炎立下遗嘱,要仔仔继承全部遗产,谁料Mimi真的生下男孩。而大婆要为自己房两个女考虑,自然容不下私生子夺家产,这就要派人去攞仔仔的命。
乔卫东静了两秒,又忽然跳起,他迈开大步,撒丫子直奔产科,他要赶在所有坏人前面去保护孩子。
[1]雪姑七友:《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粤语翻译版本。
第三十六章 天伦劫
乔卫东先冲进钟卫红的病房。他知道王丽军肯定在那儿,因为王丽军是大哥哥,会顾着她。
他一阵风似的卷进房。待他丢下相机,定睛一看,钟卫红面色苍白靠在床头,正抱臂食着香烟;再一看,王丽军坐在床尾,埋头抠着被子,做哑口无言状;还有一个小护士,她抱着婴儿站在一旁,身体微微发抖。
见此情况,乔卫东心里有数,他猜八成是搏生仔失败,生了个女儿。可他还是糊里糊涂问一句:“个BB係男……定女?”
钟卫红吸了口烟,又悉数吐出,房里烟腾云绕,阳光穿射,给人感觉燥而闷。乔卫东脑袋里热得嗡嗡直响。
王丽军拍拍被子,劝她道:“咪食烟,对身体唔好。”
钟卫红不搭腔,只说道:“唔係男,唔係女,係报应。”
乔卫东心觉不对,他向小护士招手,示意把BB给他看看。于是小护士颤抖着走近了,她把BB递向乔卫东。乔卫东见婴儿脸上搭着粉布,于是伸手撩开那布。他终于得见,粉布里包裹着一只泛紫死婴,它皮肤严重发皱,眼睛突着,嘴微微张,像史提芬·史匹堡[1]拍的ET外星人。
钟卫红又吐口烟:“脐带绕颈,医生话死咗几耐。”她为了备孕剪了头发,生产后又未打理,短发油腻腻的,有几簇支棱着,之前说要重新隆胸,也一直没去,她不复性感形象。
她侧头呼出最后一口烟,眼神在空中无目的地逡巡一番,终于把烟头在床头柜上摁熄了,对王丽军说:“得了,我真的没事儿,你们去看她吧。”
乔卫东听见这话,猛地想起雪姑七友来。他忙把王丽军拉到一边,说:“哥,金向炎快死了,他正房老婆要来找Mimi姐麻烦了。我刚才听见她跟手下说,要把孩子——”
王丽军脸色几度变幻,终于换成苦笑表情,他问:“搞掂?”字头沉浮这些日子,他们都爱用这个词。
乔卫东点点头。
王丽军说:“你现在知道她为什么想生女孩儿了吧。天底下居然会有这样的事!被强|奸了不说,还要给强|奸犯生孩子。好不容易生了下来,女的人家不要,男的又要被杀……”
乔卫东急道:“说这些也没用了!他们人马上就来了!”
王丽军也急:“你冲我嚷有什么用!金如霖说那孩子的事儿他不管,除了让他们抢走,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哦,莫非跟他们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然后给个死孩子出去?”
话音刚落,两人沉默,两颗大脑开始交互,先是各自思维探出触角,丝丝缕缕地牵上手,紧接着,一个恶毒的计划就成型了。
他们飞快互相说了想法,竟然一模一样,但来不及庆祝彼此急智,大家各有各的事做。王丽军接过小护士手里死婴,允诺不找产科麻烦,把她打发走了;而乔卫东冲出病房,又奔向隔壁房间。房里只有Mimi和另一个护士,Mimi躺着休息,仔仔在护士怀里。
乔卫东听见西装客们脚步已近,他来不及解释,劈手就把仔仔夺过。婴儿那么小,和小猫差不离,他一手就捉住,捉住后直奔阳台——两间屋阳台比邻,王丽军就在阳台上接应他。
上了阳台,乔卫东把仔仔捧给王丽军,王丽军再将死婴递给他,偷龙转凤就此做成。受此一惊,仔仔嗷嗷哭喊,王丽军连忙又摇又拍,嘴里呢呢努努,脚步飞快地撤回了病房。
在护士尖叫里,西装客涌了进来,有人喊“喺阳台果度”,乔卫东尚未给出反应,脸上便吃了一拳,咔嚓一声,鼻梁错位,他疼得即刻跪倒在地,手中死婴何时被夺去了也不知道。
接下来乔卫东又挨了顿好揍,大概是怕他反抗,又把孩子夺回。乔卫东也不回击,他只跪在原地,双手抱头,任人对他拳打脚踢,好在他皮厚肉硬,区区拳脚拿他没法。他一直保持那个蜷着身子的姿势,血从鼻孔流下,滴到地上。阳台地砖是南洋风格,血红衬着,风流鲜艳,乔卫东看直了眼,嘿嘿一笑,心想,还怪好看的。
而王丽军躲回病房,在钟卫红错愕的注视下,他将仔仔放到她枕边,今后不管何人问起,他都会一口咬定这是小红所生。夏日最热一天的阳光穿窗洒下,仔仔感到温暖,不再哭泣。而王丽军蹲在床边,凝视着那张粉脸,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不受控制地飞下,心觉自己的一切冒险终于找到了意义——仔仔长得可真像Christian。
这天下午,金如霖听闻自己喜得贵子,又得知了老大被斩草除根一事,简直堪称双喜临门。于是他欢天喜地把母子俩接回了家,途中嘘寒问暖,努力想为钟卫红营造温馨氛围。然而此时他面对的是二十一岁的钟卫红,而不是十七岁的钟卫红。这四年她也得宠过,也失意过,又经此一劫,母凭子贵的把戏尽皆看低。她只乜着金如霖,看他怀抱仔仔穿堂入室,嘻来哈去,心里只冷笑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这么好看的孩子,你也生得出来?也罢,你无情我无义,咱俩扯平。
终于到了晚上。金向炎浑身插着管子,药水袋里咕噜噜,顽力抢救了一整天,医生还是宣告了死亡。金家正房老婆和一对孖生女在医院哭得乱七八糟,可在律师要求各类法律文件时,她们很快就拿了出来,好像一早准备好了。
在一片仓皇中,乔卫东包扎好伤口,也从住院楼出将来,王丽军的车在门口等他。
他经过花园时,忽然鬼使神差地走向那口井。此时天色将晚,黑黢黢的,古井不波,就着病房白光,乔卫东看见那口黑水里,翻上来一小块惨白物体。
是「报应」。它妈妈亲口承认的孽子。它蜷在水里,背脊向上,四肢向里,好似仍在娘胎。
谢谢你救了仔仔。乔卫东心想。
井水侵上脊背,它忽沉忽浮。乔卫东凝视着,他蹙起眉头,象征着斯拉夫血统的大眼睛里渐渐漫上泪水。
但这就是你来到这世上的意义吗?乔卫东想。
几日后,Mimi通过经纪人告知公众,她与王骊君的感情始终不成熟,这次流产更让自己思考继续的可能。没多久,二人协议离婚。而对赛龙,Mimi单方面毁约,就此远赴伦敦,有生之年再不踏上这片土地。
一九九零年秋,金秋影视公司宣告破产,同日赛龙香港有限公司股价大幅上涨。金如霖深信这是儿子带来的福分。他又找曹大师算了,取「君子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之意,即为他的小福将起名为金兰。曹大师白白起名,没要金家一分钱,说是为了补偿那算错一卦「命中无子」。
曹大师又说,金兰此子命中多凶厄邪佞,身体亦不康健,需要搵一个大恶人做契爷,此人必要血债累累,神憎鬼厌,才能为金兰镇住小命。于是同年,金兰拜乔卫东为契爷。
[1]史提芬·史匹堡:即史蒂夫·斯皮尔伯格的粤语翻译。
第三十七章 三花聚顶
九一年初,乔卫东回了趟家。在此之前,他的回乡证一直办不下来,相关部门给出的理由是危险人物不予进入大陆。这事最终是由乐少帮忙解决的,是为了感谢乔卫东的宽宏大量。
据说乔卫东回家那天,家里人惊倒一片——他家给他办过葬礼,纸钱都烧了两年。后来才知道,工厂倒闭,宿舍收回,乔家搬了家,仇远征没能找到乔家人,也就没能告知乔卫东的现状。家里人以为他早死于下海。
眼下见到乔卫东尚健在,全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哭完后,大家又擦干眼泪,坐成一排,由乔卫东拍了一张全家福。王丽军看过那张照片,发黄灯光中,大哥捍东、小弟建军和乔卫东搂在一起,他们咧嘴笑着,眉目如出一辙,个顶个的朝气蓬勃。这种生命的力量明显遗传自母亲安娜,一个标准苏联厨娘。在照片上,她脸颊红润,双臂健壮,腰身三尺有三,饱含气吞山河之势。看到这里,王丽军对那个“啪叽一下”的故事终于不再怀疑。
而父亲乔桂林游离在照片一角。当看到他,所有人都会明白,乔卫东的温柔气质是从何而来。这个老工人在暗处背着双手,微笑地看着妻儿,他的肩向一边歪着,不知是因为常年劳作留下了病根,还是因为一边裤兜揣着扳手,另一边没揣榔头,没能平衡好重量的关系。
由于团圆太过快乐,乔家一家人还商量要回苏联探亲,来个真正合家欢。谁晓得等他们把行李打包上了,全家正欲上路时,传来一个噩耗——苏联解体了。根据现有地图判断,安娜娘家在俄罗斯与乌克兰的边境上,目前局势动荡,甚不安稳,听说娘家自己都被冲散,更别提他们探亲的难度有多大。于是乔家人咕咕哝哝,十分不情愿地,又各自重回了工作岗位。
钟卫红坐完月子后,也回去过一次。她回去那天,搞了平时两倍的排场,小汽车排成一字驶入胡同,每个小孩都收获一捧外国糖,每个到钟家瞻仰她的人都发大红包。钟卫红回去以后,给家里买了三间房子、五个门面,没买在东城区,钟卫红说那儿都是小老百姓,没出息——这些地产最后全置在了朝阳区中心。
王丽军也想过回去,但他觉得,没人念着他,又何必回去呢,钱到了,意思就到了。
这一年,王丽军做男主角的三部电影一连上映,赛龙实行独立制片人制度,他拿了不少分红。王丽军无甚大志,又不懂像钟卫红那样投资,最多只能学学她求田问舍,买地置屋。
他的新房子最终买在了山顶,位置甚至高过金宅。这座宅子坐山面海,立于太平山之巅,他找风水师看了,是全港龙脉所在,古时候要爵爷才有资格住。
乔卫东在北京住了大半年。等到他从大陆回来,正逢香港圣诞、新年连庆,再加上王丽军乔迁之喜,办了温居宴,宅子里车如流水马如龙。到了新年夜这晚,又是一批客人需要宴请,钟卫红带着金兰也来了,正妻与嫡长子,他们代表金如霖而来。
金兰一岁多了,雪雪**粉红,五短身材裹着小西装,梳了三七分油头,是学英国富家仔的打扮。他本来由钟卫红抱着,却不服管教,吱吱哇哇扭动。钟卫红烦不胜烦,一气之下,揪住他小腿倒提起来,一把夹在腋下,叫他无法动弹。
乔卫东看到眨眼长大的金兰,惊喜极了,于是弯下腰来,撅着屁股跟在钟卫红身后。他笑容可掬,冲金兰不停拍手摊开,拍手又摊开,嘴里还念叨着“契爷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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