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找了家规模不小的客店安顿下来,为林平之解下发带梳头的时候突发其想,问道:“你想不想出去转转?”之前他担心别人对林平之指指点点,担心这指指点点入了他的耳叫他难过,可如今看到马车上林平之掩饰不住的羡慕神色,他的心忽然就软了,化了,想着若是真有人敢多嘴封了他的哑穴便是。
林平之沉默片刻,刹那间不知已转过了多少心思,最终也只是点点头,轻声回答:“好。”
令狐冲给他重新绑好了发带,让他稍等片刻,随即唤小二找来本地的几个包打听,花十两银子打听一个姓贺的年轻戏子的消息。包打听们面面相觑,这么少的线索,岂不是如大海捞针?令狐冲挠挠头,又补充了一句:“他的医术很是高超。”包打听们更是一头雾水了,谁家找戏子会问医术好不好呀?
林平之一阵好笑,仍是替令狐冲打了个圆场道:“这个戏子不是本地人,来城里至多不过三个月,多半是从北面京城方向来的,这样总好找了吧?”令狐冲也补充,若是找到真人,赏银再翻五倍。
包打听们听了,纷纷一叠声地答应,退出去的时候又不约而同地有了这样的念头:原来以为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怎么竟然是位公子,当真是比女子还好看百倍的了。正这样想着,身旁正巧经过一个书生,推门进了隔壁的房间。包打听们都傻眼了——如今这是什么世道?怎么男人个个都比大姑娘漂亮这许多了?
令狐冲见他们都走得干净,这才一屁股坐回林平之身边,笑道:“卫兄弟,你说,咱们一会儿去哪儿?”
林平之也笑了,回道:“纪大哥你是老江湖,请你来定夺吧。”
凤阳城到底是个大地方,这家客店之中竟就有可以借用的轮椅,这倒叫令狐冲喜出望外了。他抱着林平之走下二楼,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轮椅上。林平之忽然问道:“你怎么好像有点开心?”
令狐冲又挠挠头,憨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比之前重了些了。”
林平之被他逗得顿时乐了出来:“呸,傻子。”
“我是傻子那你是什么?疯子么?”令狐冲回嘴。
“疯子,倒也没说错。”林平之深吸一口气,他鼻端现在总萦绕着那股淡淡的清香,竟然正如小二所说的那样神奇,他最近的心情确实比之前平和了不少,这宁香安神的效果当真名副其实。
既然林平之也没有特别中意的去处,令狐冲干脆推着他在街上四处晃悠,听听小贩半生不懂的叫卖声,闻闻街旁刚出锅的包子伴随着水汽的白面香味,反正以他的身手也不会让林平之被人挤了碰了。林平之很久没有置身这样热闹的环境了,竟然还有些许的紧张,只是嗅到身后那若有似无的一丝清香,便能感到心安。
这样想着,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线浅浅的笑意,令狐冲看着他的笑容,不由自主也跟着傻乐起来。突然,他身边的一个老妇被人群一冲撞,脚下一个趔趄,惊叫一声朝他倒了过来。令狐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老妇站稳后犹自惊魂未定,喘了几口气这才连连道谢。令狐冲摆摆手示意此乃小事不足挂齿,哪知那老妇一把抓住他的手感慨说这个后生长得真俊人长得好心地好,一晃眼又看见了林平之更是连连夸奖这位公子当真是比大姑娘小媳妇还要俏上十倍,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等林平之实在是不耐烦了想出声阻止的时候,老妇却又像明白他心中所想似的,再道了声谢又匆匆忙忙赶路去了。
林平之正自纳闷,忽然觉得身后令狐冲的气息不对,于是试探地叫了一声:“纪大哥?”
“啊?”令狐冲像是猛然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后,顿了顿才沉声道:“平…卫兄弟,我先送你回客栈,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先在客栈等等,我很快就回来。”
林平之沉默了。明明是喧闹的大街,令狐冲却觉得周围静得可怕。
林平之终于开口了:“好。”
第十一章 陷阱
林平之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如同他这几月来在地牢中的样子。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点令狐冲冲出去后留下的宁香味道,很快也就消散殆尽了。他努力地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够到眼前的那片温暖,触手之处只有冰冷彻骨的水幕。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好不甘心地由着自己的手垂下来,让自己随着水流或沉或浮,眼看着那明明就在身边的温暖越来越远。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样的黑暗、静谧与寂寞,可令狐冲只用了几天,就抹掉了他几个月来习惯的生活——又或者,他从未习惯这样的孤独,他只是习惯了去忍受。
完全的黑暗中,人是很难对时间的流逝有清晰的感知的,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炷香,或许过了一个时辰,或许已经一天了。他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闻到了那股他很熟悉的清香。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却又委屈得有点想哭。他突然发现自己有好多话想对令狐冲说,多得他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等他再走近一点,林平之想,等他像往常一样笑着叫自己的时候,也不论他是叫的小林子卫兄弟林师弟还是平之,自己就告诉他,跟他说……
“林平之,”令狐冲的声音平静得生寒,“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林平之觉得大事不妙,他继双目失明手足俱废之后居然连耳朵都出问题了,居然出现了这么严重的幻觉。
“你说…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完了,他想,嗓子也快废了,这么嘶哑的声音怎么可能是自己发出来的?
“哼哼,林公子你还要装蒜么?也只有我这个傻子才会毫无怀疑地信任你那么久,林公子好手段,哄得我好啊。”林平之不答话,他便继续下去,“林公子可是出手一剑便要走一条人命的人物,血洗青城派,嘿嘿,好大的手笔,好狠的手腕,像您这样的人说的话,哪里是别人敢相信的呢。可笑,直到今日我才想明白了,当真愚不可及。”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林平之。
“哗啦”一声,林平之终于抓住了那只温暖的手离开了冰冷的深潭,可等待他的不是他想象中的天光,而是冷冽更胜潭水的匕首。他狂笑不止,分不清心中是愤怒多些还是悲伤更多些,抑或是这两种情感混合起来,滋生出的凄凉与绝望,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地蔓延。他笑得那么歇斯底里,没有人能注意到他刹那间皱的那一下眉。
“好好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现下,想必是要来取我性命的?来吧,我现在手足筋脉尽断,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这句总不是骗你的了吧?你都不用拿剑,用你的手扼住我的脖子,稍稍一用力就足够,以你的武功来说,比喝水更简单吧?”林平之无神的眼睛睁大了瞪着前方,眼中的空洞叫人不敢直视。
“呵,林公子这话倒是诚意十足了,只是你如今这副惨样还能把我骗得团团转,要是传出去,我在江湖上也是没脸再混了。”
近了,林平之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最终停在了自己的身前。他鼻子突然很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
“这以大欺小,从何说起?不过杀你一个力量尚不如妇孺的人,倒真是好不要脸了。”可那语调中冷冷的杀意丝毫也未减退。
林平之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宁香的芬芳气息扑鼻而来,突然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你不是他。”
他明显感觉到那人僵了一下,然后他又听见令狐冲的声音:“哦,林公子你何出此言?”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反驳。
“原因有三。”林平之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全没有面对着死亡威胁的紧张,“其一,你的声音虽和他一模一样,但脚步声却大有不同。不谈剑法,单论内力,他在江湖上也是数得上的,你学得了他的声音,但没有那样高的内功造诣,这脚步声你断断是无能为力的。其二,他虽然戒酒数月,但酒缸子里泡出来的人,身上总会有一点淡淡的酒味,别人闻不到,我却能分辨得出来。其三,就是我刚才问你的那句话,如果真是令狐冲,绝不会对这话无动于衷。”
“林公子果然心思缜密机智过人,”那人已经换了一把更为清亮柔和的声嗓,与适才的截然不同,“那么公子既然敢点破我的伪装,想必是有把握脱困甚至制伏我了?”
“没有。”林平之笑得更开心了。
“哦,那你怎么……”
“只要知道你不是他,就够了。”林平之打断他的话。
那人沉默了。俄尔,林平之听到极轻的“嗤”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撕下来了。来人笑道:“好,令狐少侠没有看错人,林公子果然是值得他如此的。”明知道林平之看不见,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做了个揖,又道:“在下贺小梅,适才言语间对林公子多有冒犯,还望公子海涵。”
林平之听了他语意,也明白面前这人应当没有害他们二人之心,放松了不少,于是追问道:“那令狐冲他现在在哪里?”
贺小梅轻笑一声回答:“令狐少侠嘛,被在下使了一点小诡计困住了,不过绝对没有丝毫损伤,公子可以放心。只是我若再遇上他,他大概得恨我恨得牙根痒痒,若公子确无怪我之意,还请为我说几句好话救我一命,不然,令狐少侠不是一剑穿了我的心口咽喉,就是一口一口把我咬死了。”
林平之觉得这人很有意思:“我可没说我不生气了,只是有求于你不敢得罪你罢了。再说,他费了那么大功夫,带我赶了那么久的路,就是为了找你,哪怕我真的让他来对付你,他多半也不会答应的。”
贺小梅一愣,随即一撩衣摆大大方方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赞道:“林公子当真是个妙人,说你生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也不为过的。”
林平之故意板着脸回答:“自古长了七窍玲珑心的都没有好下场,贺老板这是在咒我吗?”
“哈哈,是小梅失言,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倒很是轻松。不知为何,虽然这人冒充令狐冲说了这样多戳心戳肺的言语,林平之竟一点也不讨厌他,反而渐渐生出些许好感来。
正聊得开心,门外忽然传来极快的脚步声,贺小梅摊摊手:“来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令狐冲一边冲过来一边急切道:“平之你没事吧?”说着剑尖已经搭在了贺小梅颈旁。贺小梅无奈地把茶杯搁回到桌上,瞟了一眼林平之,见后者掩不住的一脸坏笑,不禁翻了个白眼,一点诚意都没有地拖长了声调叫道:“救命啊——杀人啦——恩将仇报哇——”一唱三叹的,还带着戏腔。
“噗…哈哈哈哈——”林平之终于是绷不住,大笑起来。
令狐冲看得有些呆了,他多久没有见过这人如此开怀大笑了?褪去了那些疯狂怨毒与凄厉诡异,甚至还带了些少年的轻狂意气。对了,不是多久没见,而是从未见过罢。
他一走神,剑上也就没了半分力道,贺小梅夸张地做出惊恐的表情,二指夹住剑尖慢慢移开,这才道:“令狐大侠,你这宝贝师弟一没磕着二没碰着,干什么对我这么心狠手辣的?你要不信自可问问你师弟,我可连他的头发都没碰着半根。”
令狐冲进门时的戾气早被林平之那阵笑散到了九霄云外,于是也就平声静气问林平之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林平之也轻描淡写回答:“自然是真的,贺兄一张利嘴,三言两语便能让我险些口吐鲜血,又哪里还需要再费手脚功夫?”
“林平之!”贺小梅惨叫一声,这才真正地慌了,一个箭步纵出去丈余,身法倒胜过那会轻功的许多了。
眼看令狐冲又皱紧眉头提起长剑,贺小梅正打量着逃跑路线,林平之这才慢慢开口:“行啦,我开玩笑的。”他就是不喜欢这人一副游刃有余的做派,听他慌了神的情状心里也舒坦了许多。随后,他又问令狐冲道:“你现在可能告诉我,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十二章 问诊
——垂死病中惊坐起,柳暗花明又一村
果不出林平之所料,事情得从大街上令狐冲反常的表现说起。那个老妇人抓住令狐冲的手后,往他手中塞了一张写了字的绢帛,上面写着请这位兄台只身前往燕阁一叙,商讨林平之病情云云,又特别强调因为林平之情况棘手,故切不可让他知晓此事,免得他再添心病雪上加霜。待看清落款是个“贺”,令狐冲抬头,人流中早已失却了那老妇的身影,他也是一时着慌没了计较,这才不加解释就把林平之送回了客栈立刻前去赴约。到了燕阁,就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小书生在那里等着自己,却想不出究竟在哪里见过。小书生让自己在外厅稍候,自己就转进了厢房,令狐冲等得心焦,桌上的茶水也不知喝了几杯,这才有人出来——竟还是那小书生。
令狐冲本来耐性就不好,只是有求于人这才强压着没发作,仍是抱拳道:“敢问贺神医何时才能来见在下?”
小书生笑笑:“神医云云,在下可不敢当,兄台谬赞了。”竟原来他就是那个留书人。
令狐冲也不知道他弄什么玄虚,只得问道:“兄台既留书约我前来商讨平之病情,可是有什么不妥?”
书生坐到桌边,拎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开口问道:“我只是好奇,你与林家有何渊源,竟这般维护于林平之那奸徒?”
令狐冲立刻反驳:“贺兄误会了,平之虽杀了许多青城门人,但那实在是事出有因,确是那些青城派贼人罪有应得,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老贼更是死有余辜……”
“呵,天下人人知道,林平之修炼邪功出手毒辣,行事大有魔教之风,你竟然还回护于他,甚至带他千里跋涉寻医问药?我瞧你也不像奸邪之辈,该不会是被他三言两语,迷惑了心智吧?”明明是个及冠少年,说话不知为何恁的老气横秋。
令狐冲也被他这话激起了气性:“平之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他对我所说,句句是真,并无一丝瞒骗于我。他从未对不起我,我却欠他良多。就算天下人都不信他,我令狐冲也绝不会不信我这个小师弟!贺兄你若愿出手替他医治,在下自然感激不尽,刀山火海任凭先生驱策,如若先生执意不肯医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诋毁于他了!“说着,就想拍案而起,却发现自己身上气力全无,连站立也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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