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怔住,听着林平之那嘲讽的口吻:“所以每隔七天,我都要忍受侵入奇经八脉的药性,每隔七天我都要忍受洗筋伐髓的痛苦。至于我的家传武功,怎么就成了日月神教的秘籍,我也不知道。令狐大侠,你可愿为在下解惑?”
令狐冲烦恼得头痛,说:“我去跟盈盈说,以后别再搞这些用不着的。”
林平之冷冷的道:“不必了。好歹每隔七天还能洗个澡。我宁可散功,也不能不洗澡。”说着叫哑仆人:“喂,你有完没完,我还等着洗澡呢!”哑仆人听不见他说话,但看他唇动,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呆头呆脑的就想过去继续给他脱衣服。
令狐冲觉得自己头都大了,跳脚说:“行了行了,这见鬼的药汤不许再泡!”哑仆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气得横眉怒目,叫道:“怎么啦?夫人的话说出来就得听,我的话就是放屁吗?滚滚滚,滚出去!”
哑仆人急忙退了出去。林平之撇着嘴,问:“他走了,你给我洗么?”
令狐冲怒道:“说了这药汤不许再泡,你还上瘾了不成?”
林平之沉着脸说:“我要洗澡。”
令狐冲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冲口而出:“我带你上去洗。”虽然说完就后悔,可是说出口的话,总不能真当是放屁。
林平之愣一愣,令狐冲真的过来推他的轮椅了。这椅子两个木轮,动起来咯吱咯吱的响,异常刺耳。本来就心虚,这刺耳的声音简直像嘲笑。停下想了想,叹口气,说:“我背你。”
第五章
秘道窄而且长,墙壁上每隔十步有昏惨惨的灯。一个人慢慢地、一步两步三步的走在这条秘道里,有时候会错觉这是一条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
令狐大侠难得有点禅意冥思的闲情逸致,林平之毫不犹豫就破坏掉了。他伏在令狐冲的背上,给他稳稳当当的背着,竟然没有感激涕零。他把下巴搁在令狐冲的肩窝里,一下一下的使劲往下戳。他瘦得下巴尖尖小小的,简直像个钉子。令狐冲吃痛,不由生气,怒道:“再闹就把你关回去!”
林平之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算作回答,接着忽然对准他颈子侧边,动脉的位置,一口咬下去。
令狐冲立时站住。
“师哥,你猜,”他牙齿叼着他颈边的皮肉,含含糊糊的说出话来,“我这样咬下去,你会不会死?”
令狐冲笑笑,下一刹那林平之只觉得腰侧剧痛,随即半个身体都酸软了,他下意识就要真的咬下去,却忘了自己还在令狐冲背上,他一松手,体重带着身体往下落,双足落地却无力支撑,重心不稳,向后便倒,自然再也休想咬下去。
本以为这一下要狠狠地摔一跤,谁知马上就被令狐冲抓着胳膊拎起来。林平之想说点阴阳怪气的嘲笑话,还没说出口,身上脸上都一凉,却是被按住在墙壁边。令狐冲半句废话都没有,高高举起手,一巴掌揍在他屁股上。
林平之“啊”地一声尖叫起来,气得发疯,全身都在胡乱用力挣扎,叫道:“你敢,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令狐冲板着脸说,“老子早就想揍你一顿。没爹没娘没师父还有我这个师哥,没人管教你我来管!你他妈就是欠揍!”
林平之尖叫:“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啊啊啊,放开我!”令狐冲半点都没拿自己当外人,噼里啪啦的接连几巴掌。他之前发火时冲动之下打过他的脸,结果一巴掌下去便肿了半边还流了鼻血,知道他娇气不禁打,屁股肉厚肯定打不坏,所以每一掌都打在同一个地方,又准又狠。林平之气得快要死过去,可是无论怎么撒泼吵闹毕竟手足无力,给他单手就按在墙边怎么都逃不开。
“说你欠揍你还委屈吗?说错了吗?一说起来天上地下是个人都对不起你就你娘的最惨,对你坏的人你都杀了,对你好的人你也都杀了,想对你好都没办法,一天到晚就是杀杀杀,杀杀杀,杀你奶奶个熊啊杀,我他妈招你惹你了你连我都要杀?”令狐冲一边打一边骂,觉得比跟赌场打手打架过瘾多了。
林平之也是气得要疯了,平常的安静自持半丝也不见,叫道:“我就是要杀你,你有种就洗干净脖子等着,不杀你我就不是姓林的养的!”只可惜毕竟骂不出脏话,气势总有些不足。令狐冲倒是笑了,说:“好,我现在就等着,你有本事来杀!”说着,手一松。林平之本来就全靠着他这只手才能勉强保持贴着墙站立的大体姿势,忽然唯一的支撑没了,手足无力,又正在拼命地乱挣扎,顿时就真的摔倒在地。屁股上刚被打得那么狠,一挨着冰冷坚硬的石头地面,火辣辣的痛,一时克制不住,眼泪都崩了出来。
令狐冲想象中本来应该十分解恨,但见他摔得凄惨,一头长得到了大腿的乌丝扯得乱七八糟的,忽然就不忍了,叹口气,说:“好了,今儿就管教到这儿,走,上去洗澡。”说着,便去抱他。
林平之如何还肯给他抱?张牙舞爪的用手臂乱打。令狐冲怒道:“挨揍没挨够是不是?”说着,一巴掌半空中扇过,呼呼带风,林平之也是给他打怕了,吓得一缩头,令狐冲对这反应甚是满意,嘿嘿一笑,随手扯过他,另一只手捞起腿弯,就抱在了怀里,这姿势果然比背着方便多了。
但林平之还是贼心不死,一张嘴,露出白白的牙齿就想咬下去,也不辨这么咬能咬到哪儿。令狐冲提高了声音道:“你敢咬?你真敢咬下来,我就脱了你裤子打你屁股你信不信?!”
林平之狠狠地合上嘴,牙齿清清脆脆的“咯嘣”一声。不然还能怎样?跟天下浪子之首比赛耍流氓吗?他比得过才怪。
安安生生的走完地道,走上台阶,发现连密道口也忘了合上,令狐冲看看不由有些汗颜,想当年梅庄四友看管任我行那是何等的小心翼翼,何等的忠于职守,换了自己关个人就关得这么稀里糊涂。这密道口很小,只容一人进出,把林平之安顿在台阶上,自己先跳出去,又把他抱了出来。
林平之怔怔的,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打着鬼主意。令狐冲说:“这屋子好些年没住人了,冷,去我房里洗去。”林平之呆呆地应了一声:“哦……这儿……这儿很暖和。”
令狐冲照旧抱起他,出了从前黄钟公的卧室,沿路往自己的屋子走。正是春末,阳光洒在人的身上,光亮,温热。林平之仰起脸,呆呆地向着太阳的方向。
令狐冲看着他,想了想,默默的偏离了那条绿荫掩映的小路,在太阳光最充足的庭院正中停下脚步。
林平之甚至不知道他站住了脚步。林平之只是仰着脸,伸手向着太阳的方向,静静地、贪婪地,抚摸那光。长长的乌丝在微风里飘拂,一年没有见过阳光的脸在强烈的光照中仿佛透明。
屏风隔开氤氲的水汽,几个使女正在把热水倾注进浴盆。令狐冲心情烦躁,看着每个笨手笨脚的使女都想找茬。
只要往屏风隔开的那一边,那倚着窗台静静坐着的人看上一眼,那种莫名其妙想找茬的心似乎就能有一瞬间的平静。窗户是开着的,能让阳光和风都透进来,抚着那张整年没有见过日光的脸。
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打发走了所有使女,令狐冲不由得有点尴尬,走到林平之身边去,对他说:“洗澡水好了。”自己的声音似乎莫名的嘶哑。
林平之“哦”一声,板着脸,什么表情都没有流露。令狐冲心里忐忑,试探着问他:“那什么,我帮你脱衣服?”
林平之淡淡的说:“我自己做不到,有劳师哥了。”
令狐冲眨眨眼,没有想到他如此坦然,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尴尬笑笑,一想没笑出声他反正听不到,再一想,他都坦然,自己扭捏个什么劲儿,好歹都是大男人——呃,林平之现在算是大男人吗?
林平之穿得很单薄,一件宽大的粗布长衫,一条薄薄的贴身布裤,几乎仅能敝体。之前在地牢中本是要洗澡的,衣带都只是松松的挂着,稍一拨弄,整件衣裳都滑落下去。皮肤乍然接触到空气,林平之纵使端坐不动,依然轻微颤抖。令狐冲抬头看他的脸,他似乎什么表情都没有流露,但仔细看,便能发现他在用力咬着牙关,紧紧地绷着嘴唇。
解他裤子上的绳结的时候,他终于克制不住的双腿都在微微的抖,那种抖不是源于寒冷,而是近乎痉挛的肌肉的抽动。令狐冲想对他说话,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用力咬住了嘴唇。
令狐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起身将旁边架子搭着的一条大浴巾摘下来,给他往身上一蒙,说:“今儿有点凉,别冻着。”刚刚好蒙住了他大半个身子,把手伸进浴巾里面,隔着布料帮他褪去了长裤。
这行为林平之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登时便怔住了。
令狐冲也暗自松一口气。这人白得晃眼,还是蒙住的好。但是还有尴尬在后面怎么也过不去,他必须想办法把他送进浴盆去,不然又打又骂又吵又闹的折腾个什么劲儿啊,问题是这样就必须要抱起他,问题是他现在是光着的啊!除了身上盖着条大浴巾子,他彻彻底底是光着的啊!
好像也没有发呆太久,把心一横,一把将人抱起来,迈开腿半步就跨到浴盆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把人顺进了水里。手背沾着了浴盆里温暖的水,一时混乱,不知道那种温软,到底是水,还是刚刚怀抱里赤裸的身体?
林平之深深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声说:“谢谢师哥。”
令狐冲清了清嗓子,苦笑说:“不用谢,别客气,咱哥儿俩谁跟谁。”又问:“要不要我帮你洗?”问完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林平之低低地道:“多泡一阵就好了。不敢劳烦师哥。”
令狐冲“哦”一声,说:“好,那我去喝酒。”逃也似的转出屏风外面。他没有说谎,他确实想喝点酒。
第六章
这屋子从盈盈走后到处都摆着酒,随便一抓就一大瓶。
火辣辣的琼浆下肚,心似乎平静了些,脑子却更加混沌。隔着半透明的屏风,林平之的脸云山雾罩的看不清楚,有时候他举起胳膊,似乎是在清洗脖子,有时候他轻轻晃动脑袋,大概是在抚弄头发——当然这些跟令狐冲都没关系,他也不是有意要偷看,只不过喝酒实在太无聊,又恰好就在眼前,不看难道要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消灭了多半瓶酒,看屋角的漏刻,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林平之终于说:“师哥,我洗好了。”
顺手就抛了酒瓶子,好像就等着这一声似的,急急忙忙的绕过屏风去他那里。他说是洗好了,头发自肩膀以下全都飘在水里,头上却都是干干的,令狐冲看看有点奇怪,问:“洗好了吗?头发怎么没洗?”
林平之淡淡的说:“我洗不了。明儿请哑仆代劳。”令狐冲一怔,原来他在地牢中洗澡也是这样泡着洗的,并不是如想象中一般由哑仆人全程伺候。难怪还要哑仆帮忙洗头发。想明白这一节不知怎么的有点高兴,笑道:“还明儿什么啊,我来帮忙不就好了。你也是,要帮忙说一声不行吗?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林平之听他口吻就知道他心情正好,只是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他喜在何处。还未来得及拒绝,他已经挽了袖子,抓了旁边备好的绿豆茶籽粉就往他头发上乱抹。那么长的头发洗着是个技术活,他粗枝大叶的惯了,怎么小心还是把林平之弄得生疼,又忙不迭的道歉。
好不容易洗干净了,浴桶里的水也凉了。令狐冲就有点着急,一着急才发现换洗的衣服统统没准备,这下子更是急得团团转。林平之看不见他热锅上蚂蚁一般的模样,却总听得见、也想象得到,终于忍不住,真真切切的笑开。
令狐冲翻箱倒柜的找新衣服给他换,一回头见他笑了,知道在嘲笑自己,悻悻地道:“你还笑,水都凉了,我这么着急为了谁啊?回头着凉病倒可别来怪我。”他的衣服都是盈盈收着,自己从来不管,日常穿着能找得到就不错了,这时候又着急,到哪儿找新衣服去?实在没办法,拽了两件干净衣裤出来,说:“这可没办法了,穿我的吧,说好了,敢嫌弃你就光着!”
林平之撇撇嘴。他本是蜷着缩在水中,令狐冲把干净浴巾蒙在浴盆上,只露了他一个头,然后伸手进去捞他出来,半出未出之际,便将浴巾一裹,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抱了出来。
来来回回的都是抱着,竟似是抱成了习惯。要是谁也没意识到也就算了,偏偏林平之忽然觉出不好意思,低头红了脸。他一不好意思,令狐冲登时就发觉,也讷讷的不好意思起来。这一来莫名的尴尬,彼此默默无言,令狐冲赶紧去拿来衣裳,给他穿的时候,难免要碰到他水漉漉的皮肤。心里一飘一飘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转眼就穿好了。
穿好衣服,林平之吊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去,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轻声问:“师哥,我想再晒一会儿太阳,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令狐冲答应了,把他抱到向阳的窗户下面,让他舒舒服服的倚着。他眯着眼,感受着太阳,轻声说:“太阳好暖和啊。”
令狐冲一愣,不由得说道:“当年风太师叔在思过崖顶上,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太阳好暖和啊,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太阳了。”
林平之淡淡的笑道:“于你,阳光当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于很多人来说,阳光,还有那么一点点温暖,就是最珍贵的东西。”
令狐冲愣一愣,觉得千万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聊下去,就笑笑说:“哦,原来你也怕冷?”
林平之脸上笑容淡去,说道:“我当然怕。”
令狐冲笑道:“地牢里冷森森的,你还每天都穿得那么单薄,你说你怕冷,谁信啊。”
林平之冷冷道:“那是没有人帮我添衣服。我也没有办法。”
令狐冲眉毛一扬:“哑仆人也不帮你添衣服吗?他不是把你伺候得挺好的吗?”
林平之淡淡的一笑,说:“我叫他帮我添衣服,他从来都没照做过。况且他自己都穿得那么少,怎么想得到给我添衣服。”
令狐冲随口说:“对啊,地牢那么凉,他不给你添衣服还可说想不到,怎么自己也不穿。”说到这里,忽然身上一震:林平之看不见,为什么会知道哑仆人穿得很少?
林平之淡淡的笑着,说道:“他练的是至阳至刚的内功,火力旺盛,自然觉不到冷。”令狐冲更是惊奇,问:“他还会武功?不会吧?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一直当他不会武功,他的武功路数,你又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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