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挑夫目瞪口呆,说了句福州土语,令狐冲掂了掂肩上的担子,龇牙咧嘴的说:“还真有点……沉。”又问林平之:“他说什么?”说着,辛辛苦苦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迈。林平之提心吊胆的跟在旁边,扶着他背上的老挑夫,回答说:“他说你天生神力,一定是山神转世。”
令狐冲怒道:“山神?胡说!山神爷一个个长得青面獠牙那么吓人,我很吓人吗?”
林平之低声说:“你比山神吓人多了。”令狐冲正专心把背上的老人往上面掂,没听清,问:“啊,媳妇,你说什么?”他梦里似乎叫媳妇叫惯了,顺口就叫出来,出声之后,自己也吃一惊,不由得站住了,脸红到了脖子根。
林平之也一怔站住,脸也红了,不过是气红的,怒道:“你给我闭嘴吧死变态!再说我就杀了你!”边说边把巴掌在他面前狠狠的挥了挥,作势要打人。
令狐冲把头一缩,苦笑道:“好,不说,再说我就是王八蛋。”
第九章
两个人慢慢地,一点点的往寺里走。
令狐冲是说了不说话,说话就是王八蛋,可他才憋了一小会儿就憋不住,心想:“我只答应了不叫他媳妇,可没说别的话也不能说。”想完了一阵轻松,问:“你为什么看见我就要打要杀,还要跑啊?我真的有那么讨厌?”
林平之恨道:“哪个正经人看见疯子变态臭流氓不打不杀也不跑?”
令狐冲顿时怒了,说:“我才是正经人好不好,从前江湖上谁见了我不叫一声令狐大侠,佩服我佩服得不得了;也就只有你,无非仗着我喜欢你……”林平之怒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令狐冲叹口气,说:“好,我不说,我说了也没用,反正回到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嗯,我本来也是为了以后不要再像从前一样,才会回来。”
林平之听着他语气沉重,有些好奇,侧过头看看他,嗤道:“说得像真的一样。你是天生就疯呢,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发疯的?”
令狐冲也看看他,想到梦里那一世,他疯狂又无助的模样,心里狠狠一揪,低声说:“我是为了你疯的,这样说行吗?”
林平之一愣,骂道:“你放……放……放……”他家教严,长了一十八岁还没说过粗话,令狐冲一笑,替他说出来:“我放屁。”林平之顿时一口气憋在胸口咽不下出不来,抬脚就踢。
令狐冲向旁边闪身躲过去,他背着个老人,又挑着个担子,举动却依然很灵活,连自己都很惊讶,心想易筋经搭配独孤九剑,果然神奇。他背上的老人家却受不了这轻灵,吓得大叫。林平之担心老人,也吓得叫出声,忙不迭的去扶,令狐冲心里一乐,知道他担心,大声“哎哟”“哎哟”几声,东倒西歪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这下子一老一小更是吓得要命,林平之什么也不顾了,把他胳膊整个儿抱在怀里,使出吃奶的劲儿拽着。
好不容易令狐冲站定了,林平之惊魂乍定,抬眼一看,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自己怀里牢牢地抱着他一条胳膊,脸和脸距离那么近。
他一跳就跳开了,活像抱着的是块大火炭。紧走几步,想要拂袖而去。令狐冲偏偏又在身后大叫起来:“喂喂,我背不住啦,哎哟,老头儿你别往下出溜啊,你你你胳膊没摔折吧?你搂住我别乱动行不行啊!”
林平之给他叫唤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又跑回来,帮着把老人家扶稳了,怒道:“我扶住了,你还不快走!”令狐冲夹着眼,哭丧着脸,说:“汗珠子掉进眼睛里去了,睁不开,看不见路。”林平之气得恨不能哭出来,狠狠地抽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汗,问:“行了吗?”
令狐冲对他一笑,说:“行了。”林平之高声吼起来:“行了就走啊!”无论怎么吼怎么叫,令狐冲都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的继续往前走。
林平之跑出来的时候,既没觉得自己跑得有多快,也没觉得跑了有多远。现在慢慢往回走,身边又有背了个老人又挑了个沉重担子的令狐冲,就觉得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怎么就不能插上翅膀,一气儿飞回去?令狐冲又时不时地脚底打滑,大惊小怪,吓得林平之一惊一乍的,好几次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
令狐冲做出种种举动其实都是为了逗他多说几句话。两个人一边拌嘴,一边走路,林平之气得七窍生烟,他却乐得心花怒放。林平之恨路长,他嫌路短,恨不得一步掰成八步慢慢地蹭。隔不多久林平之也发现他消极怠工,怒道:“你到底背不背得动?你属乌龟的吗?没力气就别逞英雄啊!”
令狐冲苦着脸说:“天地良心,这可是上坡路……”林平之一咬牙,他最怕的其实是给别人看见自己跟令狐冲在一起,这时也顾不上了,说:“你把老人家放下吧。在这歇歇脚。”
令狐冲心里一软,柔声说:“你别担心,我不累。”
林平之高声嚷起来:“谁管你累不累!你背不动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人来帮忙好嘛?这样总行了吧,不敢再劳动您大驾!”
他说着,真的撂开手拔脚就跑。令狐冲顿时傻眼,叫道:“平之,平之,喂,我不累,我真的不累!”林平之却真的跑了,他这时也顾不上了,深吸一口气,默念易筋经口诀,丹田发力,大步追了上去。
背上老人百十余斤,肩上担子也是大几十斤,放到平时,绝对不敢这么跑的,就算现在内息精湛,毕竟本身不算是壮硕有力气的人。但林平之跑了,就只好追上去。担子挑在左边肩膀上,难免跑得东倒西歪,结果背上老挑夫先受不了,对着林平之大喊救命。
林平之有心不理,可毕竟不能真的不理。停下脚步,一跺脚,刚回身令狐冲也就追到了,背着老人挑着担子,累得气喘吁吁;他还没说话,背上老人家先对着林平之哭了,说:“这位小公子你大仁大义,求求你跟这位大爷说一声吧,小老儿实在不敢让他背啦,再背几步我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啊!”
福州话令狐冲听不懂,把老人往上一颠,又害得人一阵呻吟惨叫。他问林平之:“这老头说什么?”林平之伸手去扶老人,怒叫道:“你把人家放下来,人家这么大年纪,本来就受伤了,你还折腾,你是人吗,心是肉长的吗?”
令狐冲给他骂得一愣一愣的,林平之不由分说,把老挑夫给扶了下来,让他坐在路边石头上,给老人揉了揉心口和后背,柔声安慰,又问令狐冲:“你有水么?”令狐冲说:“我有酒,行不行?”林平之怒道:“滚!”
令狐冲讷讷地道:“我想帮忙……”林平之跳起来,气急败坏,叫道:“帮忙?有你这样帮忙的吗?你以为人家不知道你心里想着的都是什么,你除了那点龌龊事脑子里有别的吗!你还说你帮忙,你还说什么侠义道什么名门正派!”他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令狐冲眨眨眼,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了想,走到老挑夫面前,深深作揖,说道:“老伯伯,对不起,先前是我的不是,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子一般见识。”
老挑夫看着他就害怕,见他打躬作揖,缩着身子迷惑不解。林平之怒道:“你又来装什么好人!”令狐冲正色说:“我不是装好人,我是真心求老伯伯原谅我。你要是也原谅我,那就最好了。”林平之一瞪眼:“你说什么?”令狐冲笑道:“没什么,你放心,这回我要是再闹一下儿,就罚我永远见不到你,永远不能跟你说话。”
林平之气得要死,抬脚就踢。令狐冲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也不以为意,只是往老人身前一蹲,叫林平之:“你把老伯伯扶上来吧,就当我将功赎罪。”
林平之犹豫再三,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慢慢地将老人扶到他背上。恨恨地说:“我要是自己能背,绝对不求你!”
令狐冲停了一停,点头道:“我知道,你一向是好强的人。”将老人背起来,看看林平之,轻声说:“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好么?”
林平之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大步过去又扛起了担子,这一回是稳稳当当的,也没有非等着林平之并肩走,自己背着一步一步的走着满是台阶的山路。
这条路说短不短,说长其实也并不长。一旦开始不胡闹,好好的走,立刻速度飞涨。林平之又怕他走得太快,老人受不住,没想到这一次竟然真的平平安安的到了寺里,令狐冲闭着嘴,果然没跟他再多说一句风话。
第十章
寺里正乱着在找林平之,梁师傅正因为他独自出去,这么久不回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然见他们两个背着个老人家一起回来,吓一跳,赶忙过去,先帮令狐冲把肩上的重担放下来,再大家一起将老人扶进禅房,又请了和尚过来疗伤。检查过后发现老人家只是扭伤了脚腕,筋骨并没受伤,林平之方才松了一口气,出来在回廊上找了个树荫笼罩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才坐了不一会儿,令狐冲便也出来了,走到他身前一站,咧开嘴笑。
林平之翻翻白眼,把身子转过去,理也不理。
令狐冲眨眨眼,凑合着又到他面前去。林平之抬眼就能看到他大大的笑容,气不打一出来,怒道:“你又要干嘛?”
令狐冲却不回答,只伸出手给他,手上捧着一块湿手巾,还是热腾腾的。
林平之一怔,才感觉到脸上的泥都干了,紧巴巴的难受。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眼前这个家伙虽然讨厌,毕竟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人。便接过来,自己擦拭脸上的泥污。令狐冲见他接了,就忍不住喜滋滋的,告诉他:“这边这边,往右边一点,上边还有,对对对,就这里再多擦几下。”末了问:“我帮你擦,好不好?”
林平之鼻子都快气歪了,没好气的道:“不劳你大驾。”
令狐冲陪笑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林平之冷笑:“笑话,我生你的气?我生得着么?”
令狐冲无奈,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我本来以为,最难讨好的是你爹爹。结果他老人家那么慈祥和气,反倒是你整天凶巴巴的。你和你爹爹还真是一点都不像。”
林平之哼道:“我爹爹那是被你蒙蔽,他不知道你心里……”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跳起来叫道:“好啊,你自己也说你是在讨好我爹!亏我爹还拿你当个正派人。你说,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令狐冲苦着脸说:“我能打什么主意?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拿我当坏人?我若真是个坏人,早就点倒你拐跑了。还用得着在这儿听你呼来喝去么?”林平之怒道:“谁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令狐冲叹一口气,说:“我的目的,我今天一见到你便对你说了,可你不相信,我有什么法子。”
林平之说:“你说的都是些风话,正常人根本说不出来的,就算你不是坏人,你也是个臭流氓死变态!”
令狐冲眨眨眼,跳起来叫道:“我是臭流氓死变态?你是说你爹眼瞎了吗?他老人家可是没口子的夸我,还拉着我要跟我拜把子呢……”林平之越听越气,恨得牙根痒痒,想打却又明知打不过,一甩手便走。
令狐冲见他要走,急忙伸手拉住他。林平之一双墨眉倒竖起来,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放尊重些!”令狐冲忙不迭的放手,苦笑道:“我知道你不记得我,我不怪你,算我不该回来这样早。你不爱听我说我的事,你爹的话你总该听罢。他老人家派我来,让我带你回去。”
林平之冷冷的道:“我知道,我会回去。我自己有手有脚,不用别人带。”令狐冲一怔,笑道:“这会儿你们镖局门口闹事儿的街坊也不知道散了没有。你愿意回去当然好,不过我想着,他们无非是为了多闹几个钱,你可没必要跟他们纠缠。晚上悄悄地回去,只要你爹消了气,就好了。”
林平之冷笑道:“我可不如你这样聪明机灵。我自己的错,本就该我自己承担。要是因为我的缘故,损了镖局的名声,我就成了林家的罪人了。”
令狐冲忽然发起火来,恨道:“林家林家,你心里眼里只有你的林家。你林家有没有好名声比你自己会不会受苦会不会挨罚重要得多是不是?”
林平之淡淡的说:“本来就是的。”
令狐冲愣住,喃喃的道:“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难怪你后来会做出那种决定,会那样伤害你自己。”
林平之皱眉看着他,嗤笑道:“什么决定?什么伤害我自己?哼,倒像是你什么都知道似的。”
令狐冲说:“我就是知道。”他牢牢的注视着林平之,柔声说:“后来发生过什么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我一定再不会让你遭受任何伤害。”
林平之瞪着他,牙缝里挤出话来:“死变态。”
他翻着白眼,转身就走。令狐冲愣了愣,在他身后一路跟着,跟着他进了禅房,在他身后听着他和梁师傅商量回去的事。梁师傅笑道:“本来我也不赞成躲到庙里来,但你娘一片爱子之心,不答应岂不是伤了她的心?回去也好,不过得好好跟你娘说,别让她难受。”
林平之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
当天下午,林平之便回家去了。他身边跟随着六七个人,浩浩荡荡的,早上怎么样来,晚上怎么样回去,十分劳民伤财。令狐冲也在其中,他视而不见,倒也没有表示反对。及至到了家,见门外围着的众街坊已经散了,大门前冷冷清清的。进了门,门房说:“少镖头,您可算是回来了,总镖头发了一天脾气,连晚饭都没吃。”
林平之急忙快步走进大厅,迎面看见父亲在上首坐着,面沉似水。紧走几步,在他面前跪下。
梁师傅也进了大厅,对林震南拱手,两人相互见了礼,梁师傅陪笑道:“总镖头,平儿这孩子,有担当,有骨气,是个好孩子。是他自己说的,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先前原是我逼着他走的,怕总镖头正在气头上,再把孩子逼出个好歹,总镖头要怪,就先怪我罢。”
林震南苦笑道:“梁兄弟,你眼看着他从小长大,你心疼这孩子我知道,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他纵马行凶,难道还想逃脱了责罚?平之,你说,为父罚你,该是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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