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南摇手道:“不不不,少侠不要过谦,林某看得清楚,少侠内功深湛,身法灵动,必定是师出名门。福威镖局僻处天南,没福前往中原各名山大派一一拜见,能结识少侠便是天大的机缘。少侠若不弃,还请回镖局一叙,如何?”
刘镖头也惊呆了,他眼中总镖头已经是人上之人,谁知总镖头对着身边这个小兄弟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林平之在旁边,瞪着令狐冲气得鼓鼓的。令狐冲转着眼珠只往他那里偷看,一见他气成这样,与记忆中柔弱无依的模样截然不同,却是别有一番可爱,不由心花怒放,笑道:“总镖头你越说越客气,折杀在下了,在下一向仰慕总镖头和福威镖局,本来以为跟着黄龙分局的几位哥哥,得回程之前才能远远拜见您一面,没想到这就见着了,真是意外之喜,实不相瞒,在下想拜见您才真是想得紧呢!”
林震南登时乐了,笑道:“少侠说哪里话,林某人又有什么大不了值得人仰慕的。来来来,早就命人摆下酒席,少侠一定得赏光。”说着,拉着令狐冲的手,亲亲热热的一起进了镖局的大门。
第六章
令狐冲心想,当着人家严父的面,千万别失态,好容易有个巴结老丈人的机会,万一还没得手就被看穿居心可就糟了。因此打起精神,一本正经的跟林震南问答些江湖、门派、武学等等等等。当今江湖,名门正派自少林、武当之下,到五岳剑派、峨眉、崆峒、点苍、昆仑等门派;邪门外道自日月神教之下,到三十六洞七十二海岛等等山门堂口,这黑白两道上下两三代人,他就算这辈子没见过,梦里那一世也都亲眼见过亲自相处过;各派武功,就算这一世他没什么研究,梦里那一世却几乎都切磋过,再加上他天生口齿伶俐,反应也快,只把林震南和他身边众人都哄得笑口常开。
满座皆大欢喜,只有林平之还是气得鼓鼓的,偶尔令狐冲偷偷看他,总见他立刻杀气腾腾的回瞪过来。他这时才刚满十八岁,脸庞肉肉的,皮肤白得像能发光,一双薄唇天生是嫣红的色泽,多看几眼,便不由自主的心猿意马,必须赶紧收敛心事,不然只怕片刻也等不得。
林震南又问起令狐冲的门派师承,他想了想,假装忸怩,笑道:“在下年轻不懂事,一心想着下山历练,临出门前都没跟师父、师娘说一声,要是给他老人家知道我在哪儿,非拖我回去面壁三年不可。所以林总镖头您就别问了。”江湖上讳言自己师承来历原是常事,许多不世出的奇人便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因此林震南倒也不以为怪,也没有深究。
但林震南身边坐着的梁师傅,是镖局里镖师们的总教头,一身短打横练的功夫非同小可,酒过三巡,便笑着向令狐冲说道:“令狐兄弟,刚才门外你救平儿显露的那手功夫可帅得很啊!愚兄不才,有心和兄弟切磋两手,不知道兄弟可愿赐教?”
令狐冲笑道:“赐教怎么敢当,在下老是听到他们赞梁师傅功夫了得,心里也老早就跃跃欲试了。只怕在梁师傅手下三招两式都走不过。”他不肯说自己师承,切磋这事儿却又来者不拒,几个老江湖都有点好奇。当下梁师傅便下场来两人过招。先是拳来脚往,之后又比试刀剑,怎么比试始终不胜不败,令狐冲又笑嘻嘻的一脸无辜样,梁师傅摸不出他深浅,只得悻悻地退回去坐着,干笑道:“小兄弟的能耐,我老梁甘拜下风。”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镖师笑道:“我看小兄弟的功夫杂得很啊,第一招似是泰山派的?第二、三招是少林派的功夫,第四招、第五招似乎是嵩山派的武功?第六招嘛……”沉吟一阵,令狐冲笑咪咪的替他说出来:“是北岳恒山派的入门剑法。恒山派几位老前辈看得起在下,教过一套粗浅功夫。恒山派菩萨心肠,这些功夫没什么杀伤力,御敌是不成的,用来跟江湖前辈切磋武功,却是正好。”
那老镖师一怔,只得笑道:“小兄弟博闻广记,佩服佩服。”令狐冲回席上坐下,心里毕竟有些得意,忍不住去看林平之,收获对方狠狠的一记眼刀。
一个中年镖师笑道:“小兄弟年纪轻轻,武功如此精妙,有道是英雄出少年,想必在江湖上已可跻身第一流高手之列了。”他本意是想给梁师傅一个台阶下,不是你不成,是对手太厉害。令狐冲毕竟年轻,一时没听出来这层意思,老老实实地笑道:“这个却不敢当,在下年纪尚轻,资历尚浅,像五岳剑派中的诸位师长,甚或峨眉、青城、点苍诸派高手,武功见识都胜我百倍。至于少林、武当这些门派中超一流高手,要跟他们比肩更是想都不敢想。何况江湖上隐逸高士数不胜数,在下这点微末道行,远远未到火候,实在不敢胡乱夸口。”
林震南圆场笑道:“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令狐兄弟一开口,便是大气度,果然名家弟子,见解不凡。”说着亲自给令狐冲斟满了酒,又笑道:“小兄弟既然来了我们福州,又救了小儿,林某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你走了,务必要在寒舍多盘桓几日。实不相瞒,我林家人丁单薄,传到他已是第四代,只有这么一棵独苗。令狐兄弟救了他,不但是他的再生父母,也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小兄弟能不能答应?”
令狐冲本来就没打算走,只当他是邀请自己在林家住下,满口应承道:“林总镖头你别那么客气,您有什么吩咐但说就是了。在下绝不推脱。”林震南笑道:“我与小兄弟一见就说不出的投缘,小兄弟若不嫌弃,也别总镖头总镖头叫得这么生疏,咱俩不如义结金兰,从此结为异姓兄弟,如何?”话还没说完,令狐冲一口酒“噗”地喷了出来。
他满心里惦记着人家儿子,怎么能跟林震南结什么兄弟?长了三个脑袋也没料到林震南说出这么一番话,一口酒半喷半呛,咳嗽个不停。林震南一愣,两旁的人就急忙帮他拍后背顺气。林平之听见父亲的异想天开本来瞪起眼睛十分惊怒,一看令狐冲这种反应,惊怒顿时变成幸灾乐祸,在一旁撇着嘴偷笑。令狐冲眼尖看见了,脑子里飞快的乱转起来,莫名其妙的联想到林平之乖乖的叫自己“令狐叔叔”,顿时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咧嘴,脸上表情怪异极了,说不出是哭还是笑。
他脑子一热,几乎就想立刻答应林震南结拜兄弟。好在毕竟还没喝多,硬生生的忍住了,边咳嗽边回答:“林总镖头抬爱,在下受宠若惊,不过您和我师父是平辈,我是晚辈,打死我也不敢僭越。”
林平之低声自言自语:“算你识相。”好死不死给他父亲听见了,回头瞪了他一眼。吓得他不敢抬头。只听令狐冲又道:“林总镖头,您要是不见外,我就叫您一声伯父。我从下山以来常听人说起你的好处,心里一向十分仰慕,黄龙分局那些哥哥兄弟们都知道的!您要是能留小侄在身边,跟着镖局中前辈们学些江湖规矩,倘若有机会能四处走走镖,那我就最高兴啦!”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番话听得林震南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不骄不横,果然是大家风范。嗯,你提到五岳剑派,不说高手,不说前辈,偏说‘师长’,我就当你一定是五岳剑派哪位高人的弟子了。论起辈分,我们林家先祖远图公与五岳剑派高手有私交,算下来我和现在五岳剑派众位掌门也确实算是平辈。你肯叫我一声林伯父,那是更好,咱们就更亲热了。”说着不知怎么着又想起了林平之,笑道:“平儿,你站起来。”林平之莫名其妙,但父亲说了,也就老老实实的站起来。林震南笑道:“你去敬令狐大哥一杯酒,先谢了他的救命之恩,再好好的叫一声大哥,从此以后,令狐贤侄就是你的亲哥哥。”
林平之叫起来:“爹,他不是好人,我不……”林震南怒道:“你说什么?”他登时噤若寒蝉。令狐冲瞪大眼睛,幸福来得太突然,差点乐晕过去,颠儿颠儿的自己站起身,斟了两杯酒,递给林平之一杯,笑道:“好兄弟,这杯酒该哥哥敬你。”他乐得眉眼弯弯,笑出了满口白牙,心花怒放,一仰头先干了杯中酒。
林平之气得银牙暗咬,横眉怒目瞪着他活似要吃人,恶狠狠地捏着酒杯,一口就干了。
陪林震南喝完酒,在林家安顿下来,到了晚间便又被刘镖头他们抓出去喝酒。一群人来到彩云坊,叫了酒菜叫了姑娘,吵吵嚷嚷的个个儿都要敬他的酒。救了少镖头大功一件要喝酒,被总镖头赏识要喝酒,身负神奇武功竟然隐瞒不说更该罚酒三大碗。令狐冲是好酒的人,近日内功小成,酒量也颇有长进,饶是这样还被灌了个晕头转向。喝到后面躺倒了七七八八,连姑娘们都懒得陪了,不是打瞌睡就是偷偷溜走。只剩下刘、李二镖头大着舌头依旧苦劝。不久连李镖头也出溜到桌子底下人事不知,令狐冲说道:“刘大哥,兄弟……实在是……不成了,咱们……改天再喝。”说着,摇摇晃晃就想站起来。
刘镖头跟着晃荡起来,一甩胳膊搂住他,嬉笑道:“兄弟,你……你这是往哪儿去?我跟你说,咱们今晚上……谁都不能走!我是给你……说好了,他们这儿的美貌姑娘……随咱哥儿俩挑,咱们挑剩下的,才给他们……”
令狐冲打了个酒嗝,说:“兄弟我……我根本就不好这道道儿!”刘镖头吃吃的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头往眼前瞎胡指点,说:“我知道,你……你看上了我们少镖头,嘿嘿嘿,是不是?”令狐冲吃一惊,酒醒了三成,笑道:“老哥,这话……可不敢乱说。”
刘镖头笑道:“你别给我弄鬼,当我不知道。你……你搂着他不放手,哥哥我就看出来了。我跟你讲,咱们少镖头,那是有名的玫瑰花,就是……就是扎手……福州城五坊七巷打听去,多少达官贵人心里惦记着他,也合着他们福建人……就好这调调……你命好,挨个巴掌就完了,等闲人家的子弟多说一句闲话,他敢把人家舌……舌头割下来喂、喂狗。你就听哥哥一句,千万、千万别招惹我们少镖头,千万不能……招惹……”一边说,一边身子软软的滑下去,瘫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令狐冲看着他在眼前瘫软下去,不知道怎么着,一阵悲从中来,往椅子里一坐,趴在桌子上,心里暗暗的想着:“平之、平之,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合上眼睛睡着之前,脑子里有片刻澄明,低低地念出声:“不管你记得我,还是忘了我,我总要在你身边守着,守着就是了。”
第七章
第二天早晨,醉眠了一夜的兄弟们接连醒来,看喝酒的这间屋子,各种秽物气味简直像粪坑。有人去扯了老鸨子进来,骂她为什么不好生伺候众兄弟,老鸨子吓得连连道歉求饶,又叫了一群姑娘过来服侍众人洗漱。这里浴池子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姑娘们倒也挺喜欢他们这种只顾着自己喝酒不来啰嗦的客人,伺候得很是周全,兄弟中难免又有多事的要做点不三不四的勾当。令狐冲洗了个澡,百无聊赖坐在大厅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点心等着,好不容易大家都收拾齐整了,方一齐出门。
人要是倒了霉,喝口凉水都要塞牙。一行十来个人走出彩云坊——这个时间彩云坊来往人流最少,大白天的没人来,过夜的客人又都走得差不多了,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偏偏他们出来的时候,林平之前后跟了七八个人,骑着马,急急忙忙的驰着,沿前面这条长街过来。
他身前身后跟着的人其中就有梁师傅,还有其他几名长随,有和黄龙分局这些镖师关系好的,见到便纷纷住了马说话问候。令狐冲看见林平之就高兴,刚要打招呼,却见他脸色不善,既不是生气,也不是高兴,而是不加掩饰的鄙夷。愣一愣,方才想到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出来。顿时后背一凉,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心不虚,自然不可能反应那么快;但林平之看他的眼色却是明明白白的;这一下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有心解释几句,当着一大群人,说点什么好?旁边梁师傅看见他,也是多事,笑道:“令狐兄弟,这帮子兄弟是粗人,带去的多半也是粗地方。回头闲了,哥哥带你找个好地方耍。”
林平之冷笑一声,令狐冲只觉得脊梁柱冒寒风,赶紧笑道:“不不不,梁大哥你别取笑我,我这人不过是贪几杯酒,乱七八糟的我不……”旁边刘镖头叫道:“哎哎,令狐兄弟,你少来假正经啊,昨儿晚上陪你喝酒唱曲儿的那个粉头我可给你打听好了,清倌人,还没梳拢……”令狐冲差点跳起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急赤白脸叫道:“哪有这回事?刘老哥你怎么胡说八道!”
林平之冷冷的道:“梁师傅,快走吧,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懂,耽搁时间长了,我爹爹……”说到这里又住了口。梁师傅笑道:“好好好,走走走。兄弟们,我们出城去了,大伙儿回见。”众人纷纷道别,刘镖头笑得老狐狸一般,令狐冲抓住他大为光火:“刘老哥,你刚才说什么!”
刘镖头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兄弟,听哥哥一句劝,人在外面,大庭广众,别老是盯着人家看。你以为大伙儿都看不到、人家也不知道么?再多看几眼,我怕少镖头要跟你动手了。他们家那三十六路辟邪剑法可非同小可……”
令狐冲一跺脚,明白跟他休想说清楚,抄着剑转身就走。刘镖头叫道:“令狐兄弟,令狐兄弟,你去哪儿啊?”他也不回答,刘镖头见他去的方向与林平之他们过去的方向南辕北辙,料想总不至于是去找林平之,想到这儿刚有些放心,旁边有兄弟笑问:“老刘,咱们令狐兄弟该不会是瞧上少镖头了吧?”刘镖头笑道:“别胡说,没影的事儿。”也就丢开了手。
令狐冲沿着长街走了一阵,远远离开了那些镖师们,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真真是难受得要命。他有心追上林平之解释几句,可是心里明明白白知道怎么解释都没用,人家根本没兴趣听他解释不解释。再说这时候林平之去哪里了呢?偌大的福州城,到哪里去找他?
思前想后,还不如回福威镖局。反正林平之总要回家的。
福州城的夏天,没有什么早晚之分,一大早太阳就娇媚万分,勾得人满身燥热,刚洗完澡也瞬间就一身臭汗。但令狐冲顾不到这些。他垂头丧气的顶着大太阳回镖局,路两边有人向他兜售凉茶,怎么说话他只是充耳不闻,没多久便获评“颠趴”。反正听不懂,料想总不会是好话。
等回到镖局,就发现镖局也是一团乱。
4/22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