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令狐冲伤心得差点又掉下泪来,呜咽说:“弟子……弟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知道太师叔在这里。”风清扬沉下脸,侧目看他,冷笑道:“然则你是不肯说实话的了?”令狐冲忙叫:“我说实话,我说实话!太师叔,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能不信!”
风清扬皱眉道:“你这娃娃说话颠三倒四,古古怪怪,滑头得很。有什么话,赶紧说来,难道我老人家辨不明真假么?”令狐冲哭丧着脸说:“是啊,太师叔你最聪明了,弟子哪里敢在你老人家面前弄鬼。太师叔你先坐。”说着,将一块自己总觉得经常坐在那儿的大石头拂了拂尘土,请风清扬坐了,便开始诉说他早上做的那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已经度过了一生,大部分事件模模糊糊,辨不清前因后果,好在和风清扬有关的所有故事却都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因为这些记忆都非常珍贵而幸运。
好不容易说完了,风清扬皱着眉看他,半晌道:“所以你认得老夫,竟是在梦里?连独孤九剑,竟也在梦中无师自通?”
令狐冲忙说:“是啊是啊,太师叔,不信你看!”说着,长剑一抖,便是个碗大的剑花,拿捏起剑诀便要舞剑。风清扬冷笑道:“老夫剑式,昔年岳不群那小子多少也曾见过。他记性很好,照猫画虎教给你也是有的。”令狐冲跳脚道:“你老人家是剑宗,我师父是气宗,他性子傲气得很,怎么会偷学你的剑法……”刚说到这里,忽然“啊”的一声大叫,什么都说不下去了,心里乱七八糟的只是想:“偷学剑法,偷学剑法,师父真的会偷学人家的剑法……师父,师父……他真的一心要偷学人家的剑法!”
风清扬看着他,满心里觉得荒唐,心想这孩子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中了邪;竟然编出这么一套诡异荒谬的说辞来骗自己,难道自己在他们后辈眼中当真老糊涂若此了么?只是在思过崖隐居数十年,从未见岳不群有一丝异相,难道隐忍到如今终于忍不住了?看令狐冲呆愣愣的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忍不住问他:“喂,小娃娃,你是又在编什么故事么?”
令狐冲回过神来,正色道:“太师叔,我说的是实话,你偏偏不信。你说我的招式是我师父偷学的,那么口诀他总偷学不到吧?”说着,也不管风清扬惊得目瞪口呆,将独孤九剑的口诀,从总决式开始,一口气噼里啪啦的背下来。
梦里那一世,这些口诀根本不用想,好像印在脑子里一样。梦虽醒了,这些口诀却跟着带到了现世,一样烙印深刻,想都不用想。
他背到破枪式,刚背到一半,风清扬便再也听不下去,跃起身一把抓住令狐冲的手腕。他举动之轻灵迅速,令狐冲要躲自然是躲不及的,只觉得手腕被他拿得痛入骨髓,忍不住叫道:“太师叔,你要是废了我的手,可再没人给你传承独孤九剑啦!”
风清扬怒道:“你这娃娃给我住口!你自何处偷学得到独孤九剑?还不快快招来!”
令狐冲也发起火来,跳脚道:“还要说几遍你才肯相信?口诀是你亲自教我的,要不是为了验证梦里情景到底是真是假我才懒得跑上来跟你啰嗦!哎哟,哎哟,你……你快点放手!”风清扬冷笑道:“我若放手,你可招供?”令狐冲怒道:“你怀疑我师父会独孤九剑大可去试验他,只怕你废了他他都使不出一招半式。你老人家都在思过崖隐居三十年啦,我师父的底细你还不知道吗?他要是当真连招式带心法全套独孤九剑都偷学全了,干嘛还叫我上来自讨苦吃?”
这话一说,风清扬登时想通,愣了愣,终于松了手,喃喃地自言自语:“这世上竟有如此荒唐之事?”侧头看着令狐冲,满脸困惑,又道:“这娃娃疯疯癫癫,没大没小,到底有何特异之处,竟然能令老夫将独孤九剑倾囊相授?”
令狐冲捧着手腕,见上面已经多了乌黑的四道指印,又生气又冤屈,有心要气气老头子,讪笑道:“你老人家教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我悟性又高记性又好,是百年难得一遇、千年不世出的奇才。”风清扬吹胡子瞪眼睛,被他自吹自擂气得说不出话。令狐冲又说:“你老人家还说,要悟性像我这么好的人,才能学破气式,这一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你只教口诀,不教招数,所有的招数还是我三十岁以后方才自行参悟而出。想来当年太师叔你参悟的时候,可还未必有我年轻呢。”
风清扬见他明明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老气横秋的说什么三十岁以后云云,本是生气的,忽然想起之前看到他独自舞剑,一招一式可不确乎是破气式的模样,只是火候未到而已。想到这里忽然胸中块垒顿消,莫名畅快,哈哈大笑起来。
令狐冲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吃吃地道:“太师叔,你……你怎么啦,弟子不是有意气你的,你,你可别生气。”
风清扬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点头道:“很好,很好,三十岁便能参悟破气式,确实很好,虽说不上什么千年百年难得一遇,却的确算是可遇而不可求。你这娃娃,果然很好。”
令狐大喜,叫道:“太师叔你相信我啦?”风清扬笑道:“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老夫不信。只是此事太过荒谬,你除了对老夫讲过,可还对别人说过了么?”令狐冲急忙摇头,说:“独孤九剑是秘技,弟子梦里答应过太师叔,没有您首肯,绝不透露给他人知道。”
风清扬叹一口气,点头道:“梦里的承诺,醒来依然遵守,果然不错,难怪老夫选你做传人。”说着,坐回大石头上,怔怔出神,说道:“虽说老夫是信了你的话,可是此事如此诡异,究竟是何道理?难道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人么?又难道真有什么神仙鬼狐?”
令狐冲想了想,说道:“我倒觉得,更像是已经过完了一辈子,临到死前,灵魂突然脱壳,又飞回了从前。”
风清扬淡淡笑道:“这是旷古至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机缘。多少人少年无知抱憾终生无法弥补,你却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的命真是好。”
令狐冲点头道:“我想也许就是老天爷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风清扬一怔,抬头看他,见他目光坚定,面色凝重,便问:“此话怎讲?”
令狐冲说道:“我突然什么都明白啦。我有很多事都记不起来,可是刚才说到‘师父很傲气,别人的剑法他一定不会偷学’,我突然记起了最重要的事。太师叔,我有很多事不懂。你说,要是一个人一生都很正直,可是突然有一天看到别人的东西,起了贪念,据为己有,你说他是本来就是坏人呢,还是真的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
风清扬略一沉吟,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梦中的那一世,一定经历过很不好的事。你有疑难,宁可来问我,却不去问你师父……呵呵,要明白人的心,那可是世上最难的事啦。你怎么能肯定一个人一生所作所为都很正直,他的心就真的也是那么正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他给你看到的嘴脸一定是侠义端正,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令狐冲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太师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师父。但是我师父就像我爹爹一样,我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绝了他的念头。”
风清扬笑道:“想不到你这孩子倒有孝心。你眼下虽然功力尚浅,毕竟底子不错,只要好好修炼,过不了多久你师父便不是你对手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办,没人拦你。我倒是知道你是十来年前被岳不群夫妻俩收养的小孩,当时你顽皮胡闹得紧,到处掏鸟窝、捅老鼠洞,却没想到将来华山一派,兴许还真是要从你这里真正发扬光大。”
令狐冲苦笑说:“恐怕要叫太师叔失望了,我一定没法子让华山派发扬光大,说不定还要害门派因我蒙羞。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有些事我一定要做,有些人,我一定不会再放手。”
风清扬探究的看着他,问道:“你刚才说,老天给你弥补的机会,难道说的不是岳不群么?”令狐冲摇摇头,说:“不是他。太师叔,我在梦里那一世,对不起过很多人。我这个人很笨,很多事都解决不好。不过现在好了,我可以从头开始,一样一样的去解决这些问题。我明儿就下山去,等我把事情都办好了,我还要带一个人来探望你。”
风清扬眨眨眼,微笑道:“想来到时候,你一定有很多新奇故事说给我听。好罢,江湖很大,你就放开手脚,随你的心愿去做罢。”
第三章
令狐冲绞尽脑汁,想给师父、师娘和小师妹留一封措辞严谨、情真意切的书信;可惜叼着笔头苦苦思索了一晚上,最后这封信上只有这么两行字:“我走了,闯荡江湖去也。”落款儿写了令狐冲三个大字,歪头看看,忽然有些好奇,自己姓得这么稀奇偏门,爹娘究竟是什么人呢?
他是豁达的人,明知道想不出结果,也就不去多想。草草收拾了几样东西,趁着夜色悄悄离开华山。
过去好像也这样偷偷的趁半夜离开过华山。不过最远也就是到旁边城池里面喝酒吃肉赌钱胡闹,隔个两三天闹腾累了,便老老实实的溜回山上乖乖的挨师父一顿板子。
梦境的那一世他跃马江湖,威风八面,朋友遍天下;但是回到现实中他不过是个从没出过远门的毛头小伙子。夜色中回头看看灯火之光影影绰绰的华山派,心里面有些惴惴的,不知道陕西到福建,这几千里遥远漫长的旅途上,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眼前下山的路。夜风凉爽,心却是滚烫的。等着他的还会是什么呢?当然是梦境那一世中,那个刻骨铭心的人。
要做的事太多了。他要赶在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之前出现在那个人面前。他要陪伴在他身边,让一切可怕的事永远没有机会发生。他没有其他奢求,只要一切都按照应有的样子日复一日的进行下去就好了。不会有人死去,不会有人趁机落井下石,觊觎剑谱的人永远找不到机会;而那个人……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发现什么真正的辟邪剑谱,他只会在他的福州城里,安逸的过他公子哥儿的生活。
这样就够了。令狐冲想着,满口莫名的苦涩,但是这样真的就够了。他很害怕回忆起梦境中那个手足筋脉俱断、双目失明却又姣若好女的形象,那张白玉一般的面孔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凄楚神情是他噩梦中最痛苦的部分。
下山的路走到天亮,就有点累了。一疲累,就莫名的烦燥。令狐冲跳到路边一棵矮树枝上坐了,晃荡着腿,白眼向天,回忆他梦中内功的练法。
口诀倒是记得很熟悉:培其元气,守其中气,保其正气,升其清气,降其浊气,闭其邪恶不正之气。使气清而平,平而和,和而畅达,能行于筋,串于膜,以至通身灵动,无处不行,无处不到。等等等等,熟得可以倒背。只是依稀记得这门功夫乃是少林寺的易筋经,真正的武林秘辛、不传之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机缘学来的,这一世偷偷习练,被少林寺知道了会不会追杀?真的练成了是不是就不用怕被追杀了?也没有犹豫太久,便下了决心,说练就练。先是在树枝上闭目冥想,慢慢地引导体内原有的内力随口诀而运转。一个周天之后,竟然精神饱满,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服。这一下喜出望外,高兴得恨不得大喊大叫。他跳下地来连蹦带跳地跑出了很远,忽然又想到:口诀上有“夫人之一身,内而五脏六腑,外而四肢百骸;内而精气与神,外而筋骨与肉,共成其一身也”等语,可见修炼之时也不一定非要盘膝静坐,说不定只要心无外物、意随气顺,走路时也可以修行。本来还有点担心的,但是按照口诀里面的练气方法,先左后右,气揉全身的一步两步走下去,竟然全无阻滞。这样一边走一边练气,不知不觉间,一天下来,不但不觉得疲累,反倒精神百倍。
这时天色已晚,距离华山已经很远,这一天也没吃一点东西,肚子饿得很。恰好官道旁边挑着个酒旗帘子,赶紧进去坐了,要了半斤村酒,两碗泡馍,希里呼噜的吃饱,出来继续用这法子边练内功,边赶路。
刚刚离开华山,有点担心被师父撵上来抓回去,就着这股劲儿闷头赶路,两天三夜走了三百多里,估摸着师父肯定不会追上了,眼见前面有一座老大的城池,当即加快了脚步,打算进城去好好休息一夜。
他一路向东南走,这时早离了陕西境,已经身在河南。进城后打听得此城名叫卢氏县,距离嵩山很近。一听到嵩山两个字,便不由自主心里一惊。他梦醒后关于嵩山派的一切都忘得差不多了,只知道左冷禅绝不是什么好相与。再加上易筋经也不知道上辈子怎么到手的,想到嵩山少林寺就难免心虚。慌慌张张地找了家客栈,洗了个澡,倒头便睡。第二天早早就起床赶路。嵩山近在咫尺,这地方大大的不妙,必须要远远地躲开才是,反正福建就在东南方向,绝对跑不了。当下转而向南,走了三五天,便到了湖北境内。
算算日子,这时距离他偷偷离开华山已经过去了十天。这十天一边修习内功,一边赶路,一口气走了上千里,半个江湖人都没碰到。他却知道自己的内功果然突飞猛进,最直观的效果是走路的速度。
轻功有两大体系,一是毫无花俏,以速度见长;二是行踪诡秘,以步法身段见长。世上任何轻功都越不过这两大法则去。二者的共同基础就是内功。内功深湛自然力量悠长身体灵便。若是只求速度,提升内功是最佳的办法。只是内功基础到了一定程度,研习过特殊身法步法的人肯定比未研习过的在轻功这一门上道行更深。当然对眼下的令狐冲来说,这些乱糟糟的理论都是废话,他只要尽快走到福州去就万事大吉了。
可惜他人还没走出湖北省,就遇到一个天大的麻烦——他没钱了。
岳不群向来没什么零花钱给徒弟们,就算他是首徒加养子也不成。他这人又散漫惯了的,这一路要花多少盘缠根本没个概念。眼下鞋子也破了,衣服长时间没换都快板结了,偏偏路边小酒馆里面村酒又香又醇,实在舍不下,一口气把剩下的几文钱喝得一干二净。
出来小酒馆,摸摸空空如也的荷包,又摸摸长了一层胡子茬的下巴,心想:“荷包比脸还干净。”仰头看天,一群北归大雁从头顶飞过,一会排成一字形,一会排成人字形。
没钱这种事最难熬了。晚上露宿在城外破庙,转着脑子想怎么弄盘缠。忽然恶向胆边生,觉得找个坏财主劫富济贫什么的最好,又轻松又简单又好玩。想到就做到,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城,打听城里最有钱的人是谁。
还没问就知道了,这城里最有钱的财主是个大善人,正在开粥棚放粥,满城的人正呼啦呼啦往那边跑,谁要是不长眼说一句把这大善人家里洗劫了,大家准得撕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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