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易心中存着事,只是无处着落,情知着急也没用,便把满腹对李林甫的恨意都化作了习武的动力,天天风雨无阻,天不亮就跑来小校场发了狠一样习练槊法,两个时辰后全军点卯,随便吃点什么,又跟着大校场的兵士们一起操练军阵,午后回自己帐子里埋头记录这些日子听到的蕃人惯用之法及应对变化,尤其涉及山地仰攻的战斗,事无巨细,听到甚么记下来甚么,然后再细细整理思索,有不明白的地方,等哥舒翰空下来,再一股脑找他问。
如此一来二去,哥舒翰渐渐发现不对,这萧易的问题怎么越来越难?有些连他都答不上来了。他没那么多想法,甚么前辈的面子全没考虑,不知道就真说不知道,但看着萧易失望的面孔,还是安慰道:“我不晓得,节帅一定晓得,你等着,我帮你问节帅去。”
哥舒翰是行动派,抓着萧易,将他整理的那些东西胡乱揣进怀里,翻身上马,直奔王忠嗣的节帅府。节帅府是原先皇甫惟明的行辕,王忠嗣刚接手河西陇右两镇时,为担心有人生事,便常驻军中帅帐,待局势相对稳定后,偶尔也会来凉州城里的节帅府小住,这几日便是如此。
萧易被哥舒翰这样抓着一路走,不做声,也不反抗,心思却有些乱。他不是不敢见王忠嗣,要取得石堡城一战的参与资格,最后总要着落在王忠嗣这里,但他也知道,王忠嗣并不希望他参与。
在此番投军的时候,他已将来意说得清清楚楚,攻下石堡城的诱惑对他有多大,节帅怎会不知?但节帅始终不提,甚至连他所在的左军先锋营都一个不动,改用右军的陈睿爻部。
可是,他又想努力争取一下,只是不晓得如何开口。如今马上就要见到节帅了,他说,还是不说?
胯/下马脚步不停,很快便到了节帅府门前。门口的兵士识得哥舒翰,慌忙过来行礼,哥舒翰将马缰绳丢给他们,领着萧易便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到二门才站定脚步,对守门的两个人拱手道:“哥舒有事求见节帅,请代为通禀。”
那两人回礼微笑道:“节帅此时正在书房,将军稍等。”便有一人入内禀报,片刻回来道:“将军请进。”
哥舒翰将腰间的佩刀解下交给那二人,萧易有样学样,也将自己的佩刀交出,犹豫了片刻,又蹲下,将靴筒中的短刀也摸了出来交上去。待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了甚么,伸手就去解腰带。
二人强忍住,神色不动,哥舒翰已惊笑道:“兄弟,你这是做甚?”
萧易有些尴尬:“见节帅是要解刃罢,我随身携带的家伙有点多,除了长短刀,腰带里还有条软剑。”说着,已将腰带解开,抽出一柄细如匹练的软剑。
哥舒翰没见过这般精巧的兵器,抓过来挥了一下,见软趴趴的完全使不上力气,绕在手臂上反倒割破了自家衣袖,皱眉道:“这鬼东西怎么用?”
萧易那边顾不上他,又从发髻里抽出个极细的三棱尖刺,左右腕扣里各摸出两枚飞镖,再脱了靴子,将靴底机关中藏着的针筒掏出来,一股脑摊在地上,松口气,道:“好了,这下我身上干干净净,再没甚么凶器了。”
哥舒翰看了看这一地的家伙,哭笑不得:“你原先究竟是做甚么的?只怕惯走江湖的也没你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咱们见节帅解刃就是走个形式,真要防备的话,自然会有人来搜身,哪里是你随便解把刀就能进去的。”
萧易这才恍然,看着自己铺了满地的家伙,挠挠头,笑道:“算了,既然都拿出来了,就放在这里罢。”
哥舒翰这才放下手中把玩的软剑,道:“回去你教教我这东西怎么用,如此精巧,倒也有趣。”
萧易点头应了,遂与哥舒翰一前一后进了二门。
王忠嗣的书房布置一如他的帅帐,地图、沙盘、大案、无数文牍,此外,便是一摞摞的书。但他此刻既不是处理军务,也不是读书,却在练字。
他工楷书,学自褚遂良,河南公的字学贯数家,到晚年,已自成一派,沉着峻拔、凝重深厚,王忠嗣此时写来,颇得其中三味,写的却是《诗经?大雅》中的两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斗方大字,墨迹酣畅,力透纸背。
哥舒翰只是性子粗疏,绝非不通文墨,看到这八个字不由得一怔。节帅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王忠嗣写完终字最后一点,端详片刻,放下笔,才抬头微笑道:“哥舒你来看,我这幅字怎样?”
哥舒翰依言上前,道:“节帅的字又有进益啦,末将佩服。”这是口水话,王忠嗣笑笑,不再提字的事情,见萧易站在原地不动,王忠嗣又冲他招招手:“你也过来,在我军中怎么越待胆子越小,这可不像你。”
萧易笑了笑,便也走了上去。
王忠嗣温言问道:“听说这阵子你跟着哥舒学兵法骑射,他连家传的槊法都一股脑教给你了?你倒是哪里来的福气,让哥舒如此看重。”
这话萧易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哥舒翰抢着道:“节帅别取笑我了,我有甚么本事,节帅还不清楚吗?我和萧兄弟实在是一见如故,闲时互相切磋,可说不上谁教谁。”说着自怀中掏出萧易写的那几大卷东西,双手递上,道,“萧兄弟委实是个细致人,这是他这半年整理的兵法心得,您赏脸看看,可看得过?”
王忠嗣洗干净手,坐到大案后,将这厚厚一大卷纸展开,一页一页地认真翻看,开始还饶有兴趣,翻到后来,面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萧易偷眼看,见王忠嗣翻到的正是对石堡城的假想攻击战那一张,这是那晚和哥舒翰抵足长谈后记下来的,情知不妙,才要解释甚么,王忠嗣已啪地一声将整卷纸拍在大案上,冷声道:“哥舒,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哥舒翰愣住,讷讷道:“节帅,这,这是怎么了?”
“你还记得当年要誓死追随我时,你亲口说过的话吗?”
哥舒翰神色一凛,肃然道:“末将记得。当时末将行事任性胡为,闯了不少祸,节帅对我说,夫壮士,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末将回答,君子大道,从而行之。”
“那你可知我坚持不打石堡城究竟是为了甚么?”
“为了……为了……”哥舒翰迟疑半晌,道,“节帅在上书中说,攻石堡不如守积石,末将以为,节帅是想现在以防守为主,伺机反攻,现在还不是反攻的时候。只是……”他声音渐渐响亮了起来,“只是节帅,固守积石山确实是条好计策,但与其浪费民夫物力重新构建一条新防线,何不直接取石堡城?石堡城虽坚,毕竟只是一座城,我大唐将士拼死一战,还是能打下来的啊!何况这又是至尊的意思,节帅何必固执己见,非要弃石堡,而守积石呢?”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王忠嗣没有再看哥舒翰,眼帘垂下去,道,“好了,我意已决,你再说甚么,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你还是早点断了要攻石堡城的念头罢。”他顿了顿,续道,“也别再教坏小孩子,萧易留下,你回去罢。”
“节帅!”
“好了!”王忠嗣忽然提高声音,“哥舒,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哥舒翰握紧双拳,良久又缓缓松开:“末将不敢,请节帅息怒,末将告辞。”说罢也不看萧易,一抱拳,大踏步而出。
王忠嗣微微一叹:“已近天命还是这般火爆脾气,萧易,你莫要学哥舒。”
他的目光转向萧易:“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关于石堡城,你怎么看?”
萧易原本一直沉默,此时节帅问到头上,不得不答,便单膝点地,回道:“禀节帅,小人以为,攻石堡城有利有弊。”
“你且说说,利在哪里,弊,又在哪里?”
“石堡城乃汉蕃必争之地,据之,进可攻退可守,这是利。但石堡城山势险阻易守难攻,便是强攻下来,我军损失也必然极大,或许会得不偿失,这是弊。”
“若换了你是我,当如何应对?”
萧易很快答道:“徐徐图之。”
王忠嗣微微点头:“你很聪明。”他拍了拍大案上的纸卷,“那么,这样聪明的你,为甚么还要去打石堡城?”
“有时候,最好的路,不一定是最正确的路。”萧易毫不犹豫,“ 徐徐图之固然是目前最正确的选择,但上有至尊殷殷期许,下有将士渴盼军功,大唐国力鼎盛,粮草充足,我军气势如虹,将士用命,节帅更是不世出的名将,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军,此时攻打石堡城,或许便是付出代价最小的时候。依节帅的意思,用几年的时间构建积石山防线,步步为营,这现在看起来固然可行,但几年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到时候您早已不再是陇右节度使,换上来的不知是何等样人?您将如何掌控陇右的战事进展?到时候若生出变故,我大唐岂不是还要受石堡城之制许多年?”
王忠嗣微微一笑,语气平淡:“若无法左右几年后的陇右局势,我又何必现在推掉这两镇节度?萧易,你恁的看轻了我。”
“节帅恕罪,是小人失言。但小人始终认为,此时攻打石堡城,利,大于弊。上可报君恩,下可安军心,史书上还会浓墨重彩给您记下这一笔天大的功劳。有舍才有得,节帅,望您三思!”
王忠嗣的笑容浅淡:“好一句有舍才有得。萧易,若我依命去打石堡城,舍的是上万将士的姓名,得的,却只有个人的军功,如此舍得,你叫我如何做得?萧易,你扪心自问,为了别人的军功,你可愿意做那被舍的卒子?”
萧易被问得怔在那里,良久方勉强道:“将士们不惜生死,只求封妻荫子,节帅又何必苦苦相拦?”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萧易,你自持武功高强,相信即便死上多少人,你也会是活下来的那一个,其他人的血,便可凝结为你的军功。我说的,可有半分不对?”
萧易的冷汗涔涔而下:“节帅……小人,小人……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王忠嗣的目光凛冽,“我绝不会用别人的命,填充自己的功劳,即便这是至尊的意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至尊现在如此推崇军功,我若再不从中灭火,渴望封妻荫子的边将会为了军功,无端挑起无数战火,苦的,还是两方的百姓。萧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当明白何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萧易心中酸苦至极,双膝一软扑倒在地,泪水滚滚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出自《诗经?大雅》,意思是没有不能善始的,可惜很少有能善终。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出自《孟子?离娄下》,意思是人在做事之前,不可不假思索地遇事都做,必须有所比较、选择和取舍。比较、选择和取舍时,必须确定一个原则,即凡有损、有害、无效的事,坚决不去做;凡有利、有益、有效的事,全力投入,尽心做好。这样坚持下去,必能有所作为,有所成效,必能有大贡献。在这里是说哥舒翰一身本领,之前的行为却过于任性,于国于己都没甚么益处。)
哥舒翰回答的那句话化用了老子《道德经》“上士闻道,勤而行之。”意思是高等智慧的人在听到“道”了之后,就积极勤劳的实行。在这里指的是信服王忠嗣,愿意依从王忠嗣的原则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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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末能放弃舔屏沈教授的美颜来更新,我都佩服我自己
☆、弹劾
第六章
李信被节帅关起来了。
这个消息始终被严密封锁,陈睿爻开始还傻乎乎地时常去王忠嗣那里竭力游说,备说李信做前锋的各种好处,王忠嗣只是笑而不答,但到大军临开拔前一个月,陈睿爻终于发现不对,王忠嗣只是回了平淡之极的一句话:“李信近日有些张狂,我权且收收他的心。”
陈睿爻也跟了王忠嗣不少年,深知节帅语气越平淡,其实心中的情绪越激烈,这才恍然李信前阵子的上蹿下跳已惹怒了节帅,节帅之所以一直隐而不宣,大概只是用此事分去董延光等人的注意力,使他们不至于太过关注军备进度。
王忠嗣再不提此事,却将陈睿爻叫进了密室,郑重嘱咐道:“慎之,此次进军石堡城,如有董延光所命与我帅令相悖处,你只需依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几个字行去,但无所惧。此战我不求胜,只求减少伤损,你带去的每一个人,都是你我可托付生命的同袍,不可莽撞。”
陈睿爻凛然受教,依命去了。
石堡城之战果然如王忠嗣所料的败了。他在战前就设置好的三道防线,第一道陈睿爻,第二道赵河,第三道李光弼,其实都是为了一个字:生。
结果总算如他所愿。董延光果然爱惜羽毛,不肯将嫡系尽数拿出去拼命,陈睿爻果然在临战时没有拿自己的先锋营去填石堡城的山路,赵河果然收拢住了败军,使其安然撤退,蕃军果然不敢追出城来,李光弼这一道完全没有用上,大军到达积石山之前,已被赵河收拾得井然有序,丝毫不显败相。虽然是一场大败,算下来也不过伤了一千多人,阵亡数十人,损失一些粮草辎重而已。
但越是这般不显败相,董延光越愤怒。攻打石堡城师出无功原也在他考虑之中,但若将士们拼尽全力,他输也输的甘心,可眼睁睁看着那些人随便冲冲就往下撤,任他喊破喉咙,竟然全不管用,心中已将王忠嗣恨到了极点。
萧易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不晓得是不是为了安抚这个少年,王忠嗣将他从李信那边正式调到自己身边做了贴身侍卫,闲下来便拿着萧易那卷纸,一页一页地帮他分析,兴之所至,甚至会搬出沙盘,与萧易一对一直接在沙盘上演练一番。他的经验与谋略强于哥舒翰远甚,随口指点几句便可令人受益不浅,这般详尽的分说解释,简直就是一场饕餮的盛宴,萧易明白他的意思,便索性放任自己沉浸其中,同时也没忘了每日习武操练,一下子竟忙得不可开交。
充实的日子自然过得快,一晃眼便是几个月过去,等萧易又收到几封来自容襄的信,才恍然原来已过去这么久。
容襄写信很有规律,基本上就是一个月一封,可是抢占军用信道却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总不能因为他耽误了正经军机大事,因此他的信时常耽搁在路上,总是连续攒上好几封才会一股脑送到萧易手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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