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迷修缓缓放松了手中的缰绳,掌心的红色勒痕泛着酸麻,他怔然地望着那座出现在视野中的公爵府,竟不知所措了起来——
安迷修,你疯了吗?!
——他听到脑子有个声音这样质问道。
你忘记从前的教训了吗?
——不,怎么可能会忘记。
年轻的作家这样想道,再次攥紧了缰绳,但双手仍旧埋在那温暖而柔软的鬃毛之中没有动弹。
初冬的风像只霜冻的手,毫不温柔地摩擦过粗粝的枝桠,又拽下了一片执着地挂在枝头的枯叶。
“咔……”落叶摔碎了它那蜷起的僵硬的边角。
“——这次你总该相信了吧?”身形高大的少年将一张措辞冰冷的通知书在对方眼前晃了晃,“骑士阁下,你被开除了。”
好看的唇瓣微微开合,吐出的话语却冷硬非常,“我要你立即离开。”
“雷狮,你究竟什么意思?”他听到喑哑艰涩的音色,来自于自己的喉咙深处。
“我的意思早就说得很清楚了,安迷修,”年少的公爵将印刷考究的纸张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微皱着眉凑近了那双浅青色的瞳仁,压低的嗓音像一把沉重的锯刀,“离开这个学校,然后带上你的家人离开这整片王畿。”
近在咫尺的温热吐息令人心底生寒,“——否则,你大可以在被绑上火刑柱的时候和我再见。”
马儿鼻翼翕动发出一声低鸣,安迷修回过神,却发现□□这家伙竟自顾自地溜达到了那处府邸的不远处,他心下一惊,连忙拽起缰绳便要掉头。
慌乱之下,竟也不曾在意有马车辘辘的响声渐近了身侧,而当他注意到周遭骤急的马蹄声时,却已为时太晚。
马车里的男人透过推开的侧窗看着被卫兵们围在中间的作家先生,好心情地弯起了嘴角,“真是令人惊喜,阁下这是……”他微讶地挑了挑眉,“来还马的吗?”
安迷修低头看了看这匹当初载自己去监狱的马,又抬头看了看某个堪称容光焕发的公爵大人,几乎要怀疑被人诓了——还有闲心调侃别人,这家伙哪里像是刚刚被处以绝罚的人?
心中百味杂陈的青年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一时无言。
“外面冷得很,先进去……”
“大人来得真巧,”年轻的作家闻言立刻打断道,利落地翻身下马,“马还您了。”
他说罢,转身便要离开,却又被架在面前的利剑挡住了去路。
“外面冷,进去说话。”马车侧面的小窗被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合上了。
“……”
公爵府宽敞的会客厅中,雷狮放松地靠坐在柔软的沙发中,像只慵懒的大猫。壁炉温暖的火光映在那双微眯着的紫眸中,晕染出分外动人的神情。
三声叩门之后,侍从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明显面色不善的青年。
“雷狮,我的鞋呢?”在被强制带去洗掉一身“监狱味”后,作家先生穿着干净的衬衣长裤赤足踩在地毯上,磨着后槽牙问道。
“走的时候自然会给你,”男人语调平缓,撇过头示意道,“觉得冷就坐得离壁炉近些。”
安迷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脸憋气地坐到了雷狮对面。
年轻的公爵举止优雅地端起高脚杯,“尝尝。”隔着浅金色的酒液,他建议道。
“……贵腐?”安迷修将酒端到面前嗅了嗅,便放下了,“贵族小姐们的爱好,我可欣赏不来。”
雷狮喉结微动,咽下了口中的酒液,“安迷修,”他很是头疼地皱着眉,“你到底还要为那件事闹多久的脾气?”
“闹脾气?”青年失笑,却攥紧了身侧的拳头,“当年确实发生了太多事,但在下当真不记得自己在什么事上闹过脾气。”
就算当初被那恶棍报复羞辱,他也不过是决定从此对那家伙视而不见。可那大少爷却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从那之后竟开始卯足了劲头找他搭起了话,没错,是搭话,不是打架——天杀的他倒宁愿是打架!
安迷修实在是不会应付这种莫名其妙的“殷勤”,只能能躲则躲。人似乎总是对自己猜不透的事物存在着某种奇特的敬畏感,然而对年少的作家先生而言,雷狮的脑回路无疑是最令人无解的东西,没有之一。
“麻烦您说明白点儿,”习惯性被堵的安迷修表情近乎麻木地说,“如果是之前被打的事的话,我原谅你而且我相信你的一切说辞好吗?如果你还想决斗也好办,”棕发少年说着,从身上掏出了一双白手套,“道具都有了,你说吧——你希望由谁挑头?”
听完这略长的问话,雷狮轻轻地嗯了一声,却只垂眼看着那对被握在手中的白手套。
“给我的?”沉默片刻,他这样问道。
“啊?”安迷修一愣,显然被对方的问得很是摸不着头脑,“……算,算是吧。”
“我收下了,谢谢,”从指节放松的手中抽走手套,年少的公爵大人努力克制着心中的雀跃,“我会回礼的。”
“……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还给我。”
“有什么好害羞的?”雷狮将手套仔细叠好放进了侧兜,“送人的东西还要收回,未免太有失风度了。”
“……”
——什么害羞?谁害羞?还有这败类哪来的资格指摘他的风度问题!
“你倒底想干什么?”
“这个我还没想好,你喜欢歌剧吗?”年少的公爵大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问的是回礼的事。
“嗯?!”
——这人别是个傻子吧?
……
几个月就这么过去,安迷修同学又迎来了令人绝望的新学期。在再次看到那张该死的眼熟的脸时,他不由回想起上学期那张险些飘红的成绩单,于是不由分说地拽住那人便走向了庭院。
“打一架吧,”他面无表情地脱下风衣,“如果……你干什么?!”
雷狮却没等他将话说完,只上前一把扣住了他正在解袖扣的手,“天冷了,不在外面打,”一面拉着人走进长廊,他一面严肃地看了对方一眼,“伤寒就麻烦了。”
“你穿得比我少多了。”安迷修看着某人身上的单衣,不服气地呛声。
“我不一样,”走在前面的人脚步微顿,语气带着些羞赧,“不用担心。”
“……”我不是,我没有。
两人最后来到了空闲的剑术教室。
年少的作家先生终于如愿地继续了方才的动作,发泄地把脱下的风衣丢得远远的,“输了就不许再来找我。”他这么说道,挽起袖子露出了肌肉匀称的小臂。
“那如果我赢了呢?”雷狮也像他那样挽起了衬衣的袖子,侧过脸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待如何?”
“嗯,就……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回礼吧。”
“……我不需要任何回礼。”
“哦,”雷狮闻言抱着手臂点了点头,“那我不和你打。”
“……”
两人在坚信自己会赢这点上倒算得上是心有灵犀了。
——也罢,答应就答应,反正那恶棍又赢不了。
在被对方绞住了下肢压在地上时,安迷修回想起自己之前轻敌的莽撞,颇有些想将后脑在坚硬而光滑的地板上再撞上几下的冲动。
“骑士阁下,”微微汗湿的碎发粘在前额留下深青色的痕迹,年少的公爵笑得肆意张扬,呲着尖尖的犬齿,略微沙哑的嗓音混合着微微急促的呼吸显得有些兴奋,“履行你的承诺吧。”
“……是你赢了,”安迷修艰难地开口,而那扼住咽喉的大手却催命般地加重了一分力道,“我会……”谴责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混蛋到底还想不想让他说话了?!
细腻温热的皮肤在掌下颤动的奇异触觉美好得令人叹息,雷狮正要开口催促,又蓦地对上一双含着水汽瞪向自己的眼睛,便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
用力推开身上的家伙,形容狼狈的少年咳喘着坐起身,“你这恶棍……”他有气无力地骂道。
雷狮眼带遗憾地看着空空的掌心,“怎么说,”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催促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回礼?”
回答他的是突然剧烈起来的咳嗽声。
那一年据说是百年难遇的寒冷,在作家先生有些久远的记忆里,不过是深秋时节的某日,王都便迎来了一场初雪。
这天傍晚,安迷修披着大衣翻看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文献,托最近消停多了的某人的福,他终于有工夫做一些正事了,但这样庆幸的感慨并没能维持太久。
咽下一口热茶,少年抽了抽有些发红的鼻子,对外面敲打窗户的动静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对着书本写写记记。
“安迷修!你敢爽约试试!”隔着窗子传来某个家伙愤怒的低喊。
“我答应你什么了?”为防止这恶棍当真一拳打碎玻璃,又或是招来巡视的舍监连累自己,年少的作家先生还是无奈地打开了窗户。
“当然是回礼的事,歌剧的场次我不是才和你说过吗?”
“……”
其实他早就养成了自动过滤对方的废话的好习惯了。
“愣着干什么,快出来。”
“大门已经落锁了。”
“那就从这儿出来啊,”雷狮满脸不耐地拍了拍窗框,“别告诉我你住一层也怕高。”
安迷修正想接一句“巧了我怕”,却被突然刮来的一阵的寒风打了个措手不及。纷扬的雪花乘风而入,在将少年冻得一个激灵的同时也晃花了他的眼睛。
似乎同样被这阵风惊到,年少的公爵微张着双唇也是一愣,神态竟是少有的可爱。
挂在把手上的提灯安静地发着光,为探入窗子的那张脸镀上了一层暖茸茸的轮廓,被风裹挟而来的细雪飘落在纤长的睫毛之上,而后缓缓地融化,在末梢凝结成一滴映着小小灯火的水珠……
灯,雪,睫毛。
不由分说地,这个短暂而细微的瞬间便在作家年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安迷修鬼使神差地动了动嘴唇,声带轻颤的幅度似乎带动了肺腑的嗡鸣,透过面前呼出的白色雾气,他听到了自己恍惚的声音——
“好。”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Chapter 7
那天的雪并不大,刚刚好缀在发梢,融化前又被风带走。
安迷修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翻出窗户,和这家伙溜出学校。
那天的歌剧演出据说无比成功,从剧本到演员,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只可惜他跑了神。
当美丽的女主角怀抱着爱人唱出最后的词句,舞台上的灯束集中又变暗,厚重的天鹅绒帷幕缓缓合上,观众们纷纷起立,剧院一时掌声雷动。
“希望这份回礼你能喜欢,我的朋友。”年轻且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语气并不郑重却也绝不轻慢,有着贵族阶层特有的抑扬顿挫的韵调。
吹拂在耳廓的吐息扯回了少年不知飘到何处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 “我什么时候和你成为朋友的?”他眯着眼问道。
“……当然是我们灵魂契合的那一刻。”包厢中的年轻人走向衣帽架,回头笑了笑。
“……”年少的作家听得不真切,“你说什么?”
“别像个小姑娘似的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扬手便将对方的风衣丢在了沙发上,雷狮抱臂挑了挑眉,“你还想不想返校了,优等生?”
虽然不明白这个想法奇怪的骑士为什么坚持将那次仪式视作一场羞辱,但那个误会显然也不能在短期内解开,于是懒得多费口舌,他强硬地转移了话题。
他们坐上马车返回学校,带着体温的羊皮手套被强硬地戴在了一双被寒风吹得发红的手上,却又被对方以更强硬的态度退了回去。
被胡乱塞回雷狮衣兜的手套一个指头俏皮地翘在外面,“我不需要。”棕发少年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沉默半晌,复低声道,“……谢谢。”
——也许这家伙并没有自己印象中那么无可救药。
这样的想法一旦发了芽,便如同藤蔓一般,开始无限制地滋长,不消多时,便攀援着将整颗心盘绕了起来。
当两人之间的僵局被打破,当年少的作家终于愿意卸下心防尝试接纳,一切就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
而愈长久地相处,他便愈发被那位贵族少年身上某种奇异的特质所吸引——那究竟是什么,又到底是何原因?
也许是因为那双神态高傲的紫眸在谈及航海时,也会像每个憧憬着梦想的少年那样闪闪发光;抑或是由于那双骨节有力的手并非只会争强斗狠,它们同样能够在尺幅巨大的纸张之上驾驭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尺规,画出一张张繁复美丽的星图……
就像突然要一个人为自己的灵魂命名,他的脑海里可以瞬间涌现出无数的念头,但每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都是那样的似是而非。
“改观?”年少的作家扯了扯嘴角,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家伙,“好吧,就算有所改观,我也不会做您的骑士的——实际上,这件事和你并无干系。”
浅青的瞳仁仍旧剔透,其中的翻涌的复杂情感却愈加晦涩难明,“雷狮,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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