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话题不免转到了徒弟的剑法上。在商悦棠看来,江晏于“剑”的天赋乃万里挑一,仅仅三年,水平便远超那些习剑几十年的老手。但江晏的习剑经历,却是十分坎坷。
商悦棠说:“为师曾经想过,要不要放弃教你习剑。”
江晏一惊,但随即就懂了商悦棠在说什么事,一丝红晕沿着耳垂向上爬:“徒儿小时候,的确是十分愚笨。”
不,愚笨倒不至于,从三年前天下宫重建书院开始,江晏就一直占据了笔试的榜首。商悦棠当年只是觉得,这孩子的左右脑发育可能不太平衡。
明明第一次见面像是个凶狠的小狼,怎么连最简单的剑法也要他反复教导十几次呢?
商悦棠不禁取笑他:“剑法的第二式,你就练了一个月。”
江晏哼哼唧唧狡辩:“徒儿那是稳固基础。”
行吧,也不知道是谁稳固到为师生气了,罚了他两个时辰马步,最后又是谁,可怜巴巴躺在床上说腿酸,要为师给他揉揉。
当初,看见他那泪眼朦胧的样子,商悦棠心里难受得不行,不禁质问自己:是不是对小徒弟要求过高了?
商悦棠的师父是剑修,因此商悦棠也是剑修。可不代表,商悦棠的徒弟也必须是剑修。
他练剑的时候,一帆风顺,除了锻炼肉体所不得不承担的痛苦外,没有经历过同门所说的那种“领悟”上的艰难。
或许,江晏就是与剑无缘呢?
若执念让他学剑,会不会反而耽误了他?
商悦棠虽然对剑以外的大道不甚了解,但可以给徒弟找灵涯大世界最好的刀修、琴修、或者其他什么修;如果徒弟不愿意拜其他人为师,大不了商悦棠再兼修一道,陪他一起修行便是。
不过,商悦棠的打算还没付诸行动,江晏就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在剑法上突然通透了,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商悦棠甚至怀疑他以前都是装的,可人装笨都是为了偷懒,他何必一边装笨一边死命练习?商悦棠只能将此解释为玄之又玄的“时候到了”……
江晏本来就很懂事,在剑法上有所顿悟后,需要商悦棠操心的事情就只剩下他的空灵体质。
人体的问题都分为先天和后天,空灵体质属于前者,不可操之过急。商悦棠翻阅传承古籍,决定以药浴为引,强健他的血肉筋骨,让他的肉|身学会锁纳灵气。
竹舍药坊内,小屋被红木隔扇一分为二,正房里摆放着灵草灵药,隔间内则放着一浴桶。
商悦棠先进了隔间,江晏站在门外,抖去了伞上的融雪,才进了屋。
屋内,有着草药独特的香味,两本古籍放在沉香木案几上,江晏看了眼封面,和上次的不一样,他心中暗自记下书号,等着改日去藏书阁一览。
隔间内传来水声,是商悦棠在调试药浴。
进屋,商悦棠侧对着他,两缕青丝沿着修长的脖颈滑下,束发红绳搭在肩上,衬得那一小块肌肤白得发亮。他的泼墨山水袍挂在外室,此刻月白色的广袖被挽起,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漂亮。
“好了。”商悦棠将手从水中抽出,手背上沾着一片胭红的花瓣。
江晏不知怎么的有些脸红,转过头去,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一般挑起话题:“今天的药方是换了吗?味道有些不同。”
商悦棠揩干净手,语调里有些意外和赞赏:“嗅觉还挺灵。今天加了月酿芙蓉和冰枝,你泡起来会好受一点。”
也就是说除了缓痛外没有其他作用。
江晏知道药浴的灵草都是商悦棠亲手种的,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师尊为他做了这么多,可他却什么帮不了他。
江晏说:“师尊,徒儿用以前的方子就可以了。”
商悦棠瞥了江晏一眼:“不行,听话。”
江晏这个徒弟,又乖又嘴甜,他喜欢得不得了。要说有什么不满,就是小徒弟这个什么都忍着的性格。药浴由于药性猛烈,会让人感受到巨大的痛楚,换做其他的人,早就叫苦连天了,可江晏却一句话都没抱怨过,只是会在泡完药浴后委屈巴巴地撒娇。在现在,他连撒娇都不会了。
徒儿太懂事,真是甜蜜的烦恼。
江晏无法,知道商悦棠一旦下定决心后便不会更改想法,谁劝都不行。
最近天下宫的事务好像又多了些,他明日去找喻前辈提前拦下一些,帮师尊处理好了。
徒弟要泡药浴,商悦棠便出了隔间,拿起一本古籍看起来。
他想要看书,可以看得很快,不必一页一页翻阅,但他只是单纯享受这段没有别人打扰的时光,读书反而成了其次。
药性透过肌肤缓缓渗入血肉,好像有一团火从体内灼烧:火焰在脆弱的经脉中横冲直撞,将一切都燃烧殆尽;火舌攀附着骨头,一口一口吞噬掉他的组织,然后又去吸食他的骨髓,敲断他的骨骼。
江晏痛得全身肌肉紧绷,脑海中嗡鸣个不停,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汗水从额头上滑下,一颗接着一颗,让江晏整个人都好像被大雨淋了一样。
痛苦的呻|吟被他压在喉咙口,以免打扰到商悦棠看书。
其实江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商悦棠会选择他作为弟子。有那么多天赋卓绝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江晏?仅仅因为他是天下宫的“最后一个弟子”吗?如果不是“江晏”,换做是其他的人,师尊也一样会收下他们吗?
江晏不敢问这个问题,被师尊捡了回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他不再奢望成为师尊心中独一无二的徒弟,只要自己能长久陪伴在师尊身边,便心满意足了。现在的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当江晏还不是“江晏”的时候,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宁静的生活。
那时候他叫做江一,还好,没有和他同姓的乞丐,也就没有了江二和江三。江一年纪太小,干不了活,店铺都不要他,他只能干偷鸡摸狗的坏事。偷不到东西,就从泔水桶里翻食物。可能因为从来没有享受过正常人的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然后有一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与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擦肩而过。刚想从小巷里溜走,一双手就压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小朋友,偷东西可是不好。”
那是江一第一次被竹板条打手掌,不是很痛,比起被人拳打脚踢要好得多。
钱老说:“你如今才知晓为人之理,太迟了些,就叫做江晏好了。”
钱老虽然是个老人,但是身子骨比年轻人还利索。他常常吹牛说自己以前修炼到了金丹期,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后来有一天,妻子被仇敌绑架了,他单枪匹马去英雄救美,不甚伤了根基,金丹破裂。
江晏问:“那你的妻子呢?”
钱老只笑笑,不回答。
待在天下宫那件小木屋里的日子,多数都是平静的,偶尔会有不长眼的家伙来挑衅,都被钱老赶走了。在江晏十二岁那年,城里传来了赤云谷妖兽暴动的消息,说是一队走镖团里整整二十口人都尸骨无存。又过了不久,常常给他们送鸡蛋的一家农户也不见了。
钱老磨着刀:“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我就去了。”
江晏说:“你昨天还说腿疼。”
“老年人总是容易得痹症。”钱老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江晏问:“你不会去吧?”
钱老拿起刀查看,刀光映在他苍老的面容上:“当然,人越老,就越惜命。”
……
不知道过了多久,药性消退,皮肤被腐蚀的痛感也消失了。
江晏木然地抬起头,隔扇是糊纱的,透过那层轻薄的纱料,可以隐约看见商悦棠的侧脸。
然而,即便商悦棠不在这儿,江晏也能精准无误地描绘出他的脸。
一张温柔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练剑中。
小江晏心道:这招好简单啊,如果我学会了是不是师尊就去忙其他事情了……
江晏:“师尊,我学不会!”
商掌门:“学不会,罚马步!”
江晏:嘤。QAQ
☆、闹事
醉花楼。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香帷风动,隐约可见其中舞女纤细瘦削的小腿,金链随着裸足点地而铃音清脆。
胡女媚眼如丝,怀抱琵琶,纤手拨出靡靡之音。
卞大公子身靠温香软玉,蹬着一双青暗虎皮靴翘腿在梨花木案上,一手卷着陆三娘乌黑的秀发,另一只手握着一盏碧绿似翠的夜光杯。
手一歪,杯中清透的酒酿撒在女子胸脯上,惹得她一声埋怨。
“这醉花楼的姑娘,真是符合我的心意。”卞正卿伸了一个懒腰,一把搂住陆三娘。
陆三娘半推半就,娇嗔道:“公子就会哄人,要是真这么喜欢我们,就多来几次呀。”
卞正卿说道:“你这话说得可没道理,这几日,我难道不是与你们夜夜笙歌?只是我不日便要启程回家,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这般的美人了。”
陆三娘撩起耳边鬓发,妩媚动人:“原来公子并非赤云城人士,奴家冒犯,不知公子来自何处啊?”
卞正卿刚结交的一群狐朋狗友起哄道:“说出来,可吓到你。这卞大公子,可是北山永昼城的小少爷。”
听得此话,陆三娘娇柔的身子极尽能势朝恩客挤去,娇笑道:“哎哟,是奴家有眼不识金镶玉了,可不知卞大公子来赤云城这小小一方土地是为了什么呀?”
殊不知,这话却是踩了老虎尾巴,卞正卿将酒盏重重叩在桌上,清酒飞溅而出。
有人笑道:“哈哈,陆三娘你有所不知,卞兄被家里人赶来参加那什么天下宫的弟子遴选,结果连那引灵台都没摸到,就被人赶出来了!”
陆三娘诧异,是谁连永昼城的小公子都不放在眼里?她用团扇挡住半张小脸,心中虽然好奇,但见卞正卿面黑如墨,也识相地不再追问。
只是卞大公子的好友却不依不饶,捧腹大笑:“那登记的弟子,瞥了卞兄一眼,说是持身不正,不得入天下宫!可怜我卞兄,千里迢迢从北山赶来,条凳都还没焐热,就被扫地出门咯!”
卞正卿咬牙道:“够了吧,我本来对那什么天下宫也不感兴趣,它再怎么厉害,也是过去的事了,哪儿比得上我们北山的金乌山庄?!”
那人是个嘴上没有把门的,火上浇油道:“是呀是呀,你说你们城主长咋想的,怎的把你往外送啊?”
兄长嫌恶的眼神一闪而过,心事被戳中,卞正卿龇牙咧嘴呸道:“管你什么事!”
那人讪讪闭嘴,又忍不住开口道:“卞兄,真是可惜了,听说那商掌门可是绝世大美人,你要是见着一眼,也不枉此行啊。”
卞正卿嗅了嗅陆三娘的秀发,砸吧嘴道:“管他什么大美人的,我只知道真正的美人在我身边呢!”
那人还惦记着美色,自言自语道:“还好任兄进了武试,回头让他给咱好好描述下。”
卞正卿不悦地扭过头,脚下一用劲,那梨花木案顿时裂成两截:“骆飞舟,你他妈讽刺我呢,任朋那傻逼都进了我没进,你很高兴?!”
“哎呀!”骆飞舟吓得矮了一截,撑着哆嗦的上身道:“卞兄莫急、莫急!这天下宫不收下你,是他们有眼无珠啊!您这资质百里挑一,上哪儿都是要抢着要的,不缺他们一个,冷静哈!”
卞正卿往后重重一靠,陷在柔软的贵妃榻中,盯着阁楼顶端旋转着的花灯:“知道爷为什么现在还没走吗?爷就是要看看,那天下宫都会收下什么货色的弟子!”
“呵呵……那天下宫?收下的不都是废物?”
一个沙哑突兀、如枯枝断裂一般的声音从门后传出,厢内众人面面相觑,卞正卿起身,拉开了厢门。
这一打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冲得卞正卿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怒道:“哪里来的臭乞丐,给我滚出去!”
乞丐:“公子莫要性急,你这次要是赶走了我,可就没有人帮你出一口气嘞。”
卞正卿捏着鼻子,半信半疑地打量了这臭乞丐一眼。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右边袖子空荡荡的——哟,还是个残废。
“你有什么事,就快点说,耽误了公子我玩乐,我就把你另一只手也砍下来!”
乞丐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道:“公子可知天下宫有一弟子名为江晏?”
卞正卿眼皮一抬:“谁,不认识。”
乞丐嘻嘻道:“此人乃商掌门唯一的真传弟子,和众长老以同辈相称,天下宫弟子人人都敬他一句‘江师兄’。”
卞正卿不耐烦地拈起一串青葡萄丢进嘴里:“所以呢?”
乞丐双肩不自然地抖动起来,像是极其兴奋一般,出口的音色肮脏得浓聚了所有的恶意:“可是那江晏,却是个废灵体。”
“哦?”卞正卿来了兴趣,将葡萄丢到地上,溅出一地烂泥,“你且给我仔细说说。”
今日,是天下宫遴选弟子的最后一日,巨大的幻云镜投影出待选弟子们的一举一动。
商悦棠撑着下巴,数着表现优异的弟子的个数。
一个、两个、三个……不错,今年有前途的小萝卜挺多,可以适当浇水。不过不能再分给逯七了,冲着灵治堂名气而来投奔的弟子太多,再这样下去,天下宫就该改名叫百草宫了。
一声清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师尊今年还是不选弟子吗?”
商悦棠转过去,江晏深色的眼眸因为幻云镜投出的光亮而显得比平日清透了些。
徒弟问这个是想干什么?
商悦棠道:“怎么,你是觉得咱门脉系太冷清了,想多个师弟还是师妹?”
江晏道:“我有师尊,自然不觉得冷清。但是不知道师尊……是怎么想的。”
哟呵,小徒弟这是闹别扭了?
商悦棠逗他:“我倒是想再收个弟子,就是不知道江大师兄同意不同意呀?”
15/32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