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翻飞,如流云舒卷,他跳下高楼,去牵江晏的手,可触及的只是一片虚无。
……是幻觉啊。
商悦棠心中空荡荡的,有点难过。
他看着小江晏喜滋滋将那碗汤喝完,把碗端端正正放在门口,然后瑟缩着身子离开。
商悦棠下意识想跟着他走,可迎面一阵风雪吹来,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就不见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赤云城中,幻境中,除了踩雪时发出的沙沙声、寒风吹过时的呼啸声外,那些路人的交谈声都混成一团,完全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明身边是如此嘈杂的世界,却孤独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然后,又是拳打脚踢的声音,清晰而残忍。
商悦棠已经猜到了结局,但切实看到那幅场面的时候,他还是心疼地眼眶发酸。
那个身影比起刚才要长大了一些,但还是那么瘦弱,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一样。
江晏的身上,有着许多的伤口,新新旧旧。他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旧伤还没愈合,新伤就出现了。伤口大大小小加起来,推进着时间的前行。
越水剑止不住地震颤,商悦棠紧紧攥住掌心,十指苍白。
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师尊。”
他转过身去,飒飒飞雪中,少年疲惫的身姿出现在他的眼前。
江晏身上披着霜雪,和幻影中的他,近乎重叠。
江晏说:“师尊,对不起……我又连累了您。”
商悦棠又生气,又心疼。他走过去,拂去他肩上的雪花,把泼墨山水袍披在他身上。
江晏脸一红,朝后退了半步,说:“师尊……不、不用了!”
商悦棠微怒:“闭嘴,给我披上。”
江晏低下头,面红耳赤,扭捏地像个姑娘。
商悦棠还浑然不觉,骂道:“耳朵都冻红了,还在死撑。你要是以后到了金丹期,想让为师管你,为师都懒得管了!”
江晏一急,忙道:“不的,师尊管我也好、骂我也好,徒儿都……甘之如饴。”
少年的音色是脆生生的,此刻却带着一点软绵绵,像是花朵上的残雪。
商悦棠心底泛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但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道:“好了,为师回去再好生管教你。”
江晏“唔”了一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虚地移开眼神。
商悦棠:……???
商悦棠以前陪大弟子谢青来过幻海花丛,当时他的心境比起现在浮躁得多,一看谢青犯病,打晕,抢救,送医,一气呵成。回春峰的尚师兄对他语重心长道:“要不是你的徒弟神经比较坚韧,可能他此刻就和孟婆在探讨煲汤手艺了。”
……后来,到了道心之衰,心魔渐生,时不时拉他进幻境喝个茶、下个棋、刺个杀什么的,一向秉持“一剑走天下”的商悦棠首次在修行上撞上了瓶颈,卡了几千年后,终于天人合一,证道飞升了。
对如今的商悦棠而言,突破幻境不过小事一桩,但对江晏可就不一样了。
商悦棠道:“江晏,你对此幻境可有头绪?”不清楚的话,为师可以好生提点你一下。
江晏道:“徒儿大致已经找到了突破点。”
商悦棠:哦。
……哼。
江晏垂下眼道:“这个幻境……乃徒儿的心结。”
商悦棠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要安慰江晏,但又怕自己的语言太过苍白,反而显得置身事外,轻描淡写。
江晏笑了笑,道:“师尊,徒儿本来很难过,但一见到师尊,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商悦棠咳了一声,别开脸道:“恩……为师以后,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风声停了,雪声也停了。
江晏的世界里,一时间只剩下一个人。那人乌黑浓密的睫毛上粘上了雪,其下眼眸秋水潋滟,又明又亮,投映出站在对面的、傻兮兮的自己,就好像……商悦棠的世界里也只有江晏一人。
江晏不自在地用手背挡住半张红透的脸,随即又觉得太过此地无银,将手放在一边,僵成一块木头。
商悦棠说:“走吧。”
江晏点头,和他并肩而行。靠着商悦棠那侧的手,纠结地张开又握紧,想要靠近,又怕泄露出自己的小小心思,寒风凌冽,他却出了一手湿捻的汗水。
那段路过得很快、太快了,江晏的心还在扑通跳着,便已经到了目的地——赤云谷。
那块不知道谁题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巨大碑石,立在曲折狭小的谷口,霎时间给江晏扑了一头寒意彻骨的冰水,冰渣子从他的衣领滚下去,落在他的心口上,冻得他难以呼吸。
一个温暖的手心贴上了他的手背,心心念念了一路的师尊的手,主动牵上了他的,江晏转过头去,商悦棠眼底的光还是像月华一样温柔又舒朗。
他拉着师尊的手,闷头走在前面,他的步伐很快,只为了将师尊落在后面。
按理说,商悦棠要是想,怎么也不会比他走得慢,可商悦棠就是放缓了速度,让他领着自己前行。
徒弟的抽泣声在风雪声里几不可闻,他不想让自己看见、听见,那他就不看、不听。
严冬,连赤云谷的妖兽都懒得出洞,懒洋洋窝在洞穴里。泛着绿光的眼睛,骨碌碌瞧着两个人进入了山谷深处。
一把断剑,插在冻结成冰的土中。
商悦棠认出那是一把宝剑,绝非凡物。能将此剑弄折的妖兽,也绝对不是普通的怪物!
江晏跟着商悦棠的这些年,见识了不少仙家法宝,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认为这是从村口铁匠铺里讨来的残次品,顿时敛了心神,将身上的泼墨山水袍脱下,递给商悦棠。
商悦棠又要发怒,便听江晏委屈道:“徒儿怕把师尊的衣袍弄脏了……”
……好吧。这些他还哪里舍得。
叹了一口气,商悦棠披上外袍,大致能明白江晏的想法。
果然,江晏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师尊,此战,请让徒儿独自面对!”
徒弟长大了,想要独立了,作师父的哪有阻拦的道理?
商悦棠点头允诺,退至一边。
一声嘶鸣传来,顿时,雪鸟惊空而起,妖兽慌乱而逃,地动山摇间,一头黑色巨兽狂奔而至,身侧黑色火焰熊熊燃烧,将天空染成红色。
江晏毫无畏惧地与巨兽红如血水的眼珠对视,手中利剑发出清越的鸣响。
不过转瞬间,一人一兽便打斗在一起,剑影与雪光交织成一片,漆黑的火焰将雪水融化成溪流。
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他身上,江晏揩去面上的一丝血痕,已看穿巨兽的弱点。
他一脚踏上山岩,凌空而下,松石剑狠狠插入巨兽的头颅!
血花飞溅,将他一身衣袍染红。
巨兽一阵挣扎狂吼,失去理智般地横冲直撞,将江晏甩飞在山壁上,江晏一口鲜血喷出。
然后,巨兽俯趴在地,身子急剧起伏后,不再动弹。
江晏强撑着爬起,捂住左臂,受伤的额头流淌着鲜血。
忽明忽暗的视线逐渐恢复正常,松石剑的剑柄在雪中一闪光芒,然后咔嚓一下,整把剑一分为二。
结束了……江晏想。
那些痛苦的、难受的、不愿意再面对的过去、记忆,全都结束了。
他缓缓走到商悦棠面前,低声道:“师尊……我把你送我的剑弄断了。”
商悦棠道:“无妨。”
江晏说:“恩。”
商悦棠说:“以往是为师给你选剑,但毕竟非你自己心意,如今你虽还有一把行云,如若不衬手,换了便是。”
江晏道:“不。我就要师尊给我选的……行云就很好。”
越水行云,快意逍遥。
作者有话要说: 江晏今天的性向,是薛定谔的弯。
☆、青莲
从幻境中突围,那片碧蓝色的花海又再度出现在眼前,只是经历了刚才的事件,那股清甜的香味带上了一种诡谲的气息。
商悦棠察觉到江晏的心情似乎还有些低沉,便将自己与谢青的事说给他听,谁料本来就低迷的江晏,更是焉哒哒的了。
商悦棠默默闭嘴:好吧。不说话才是最保险的方法。
二人一路前行,此次便畅通无阻,轻轻松松就抵达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金子浇灌而成的外墙,碧玉打造的瓦片,可谓货真价实的金碧辉煌。
啧啧,这装修品味,一看就是暴发户。商悦棠心中点评道。
门上没锁,也没有禁制,商悦棠推开门,一看——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人体的残骸铺洒了一地,走在地上得随时小心踩到别人的五脏六腑。
商悦棠:……
歪,是西幻大世界吗,招聘暗牧/圣骑士一名,工资面议,急,在线等!!!
担心徒弟受不了这满目的马赛克,商悦棠挡在江晏面前,道:“江晏,要不你就别进去了吧,为师一个人就好。”
江晏隐约猜到里面有什么,但坚持道:“不。”身为师尊的弟子,怎可害怕这些邪魔外道的把戏?!
拗不过小徒弟,商悦棠挪开身子,让他看了里面一眼。
江晏:“……”他捂住嘴,艰难道:“师尊,请恕徒儿离开一下。”
商悦棠微笑:“别走太远了,速去速回。”
待江晏返回后,商悦棠推门而入,广袖一挥,一把大火冲天而起,将这一切污秽都烧得干干净净。
许是烈焰把二楼烧得滚烫,一阵雨凭空而下,整座宫殿顿时云蒸雾绕。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埋怨道:“是谁,不懂得珍惜奴家的杰作啊?”
商悦棠面无表情,腰间佩剑长鸣。
微风徐徐流转,二楼回廊阁门齐齐作响,最中间一扇门骤然向外大敞而开,一人手脚并用朝外逃来。
此人浑身浴血,衣物残破,露出的躯干上是深深浅浅的刀伤,显然是被人折磨至此。好不容易有了逃脱的希望,他不顾楼高,直接跨过栏杆向下跳去,沾满血污的脸上绽放出一丝欣喜之色——然后,一股狂风从背后蹿出,霎时间便缠上了这人的脚踝,蜿蜒而上,将他整个人包裹在旋涡中!骨骼被碾压、折断的响声传来,等到风潮退去之时,一滩烂泥砸在地上,血迹迸发!
江晏面色苍白,呼吸略带急促,显然还不习惯这种血腥画面。
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从回廊处缓缓出现,接着是清雅素淡的青衫,一张闭月羞花的面容。女子的眼尾略微下沉,使得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女子翘起兰花指,手指上尖锐的錾花金护甲套银光浮动。她娇声对着商悦棠道:“奴家原以为是侠肝义胆之人前来拜访,没想到也是一个冷清冷义的。郎君你那没本事的小徒弟也就罢了,你只要略微伸出援手,他就不用死了呢。”
一点火苗窜起,随即一口一口吞没了那具肉泥,也使得深埋在血肉中的蛊虫一同化作灰烬。
商悦棠道:“一具死尸有什么好救的?有那闲心,倒不如与姑娘你这种看起来弱柳扶风,实质上却是个变态杀人狂的人物好好交流一番,也算长了见识。”
女子掩住下半张脸,咯咯笑了起来,若不是那护甲上还残留着血腥味,还真仿佛一个大家闺秀。她道:“不愧是打败了荆云荆霞的仙师呢,眼力果然非同一般,奴家炼制这存生丸,可是花费了不少心血……”
你不仅花了“心血”,还花了别人的心肝脾肺肾……再丧心病狂一点,说不定连骨头都不放过。
商悦棠道:“青莲姑娘,你炼制这存生丸,究竟有何意图?”
青莲抿唇微笑:“若是旁人见了奴家的作为,早就唤奴家‘妖女’了,商掌门可真是翩翩君子……”
商悦棠挑眉,谢谢,等会我揍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叫我君子了。
青莲继续道:“奴家只能告诉郎君,炼制此药并非奴家自愿,毕竟它对修行又无甚益处。其他的嘛,就不能说了。”
商悦棠道:“那这满屋内脏,总是你的喜好吧。”
青莲保持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犹如莲花一样高洁无暇,然而,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令人骇然:“没错,那些被郎君毁掉的,都是奴家的宝物。奴家不知道郎君见着那一张古琴没有?上面的琴弦,是奴家特意请了七位出窍期的仙子,抽去她们的手筋制成的。弹起来,仿佛有七位仙子共同抚弦呢……”
青莲说出此话的时候,白皙的面庞上泛起红晕,仿佛娇羞的少女在倾诉情谊,听得人是毛骨悚然,非常不利于青少年的心理健康!
商悦棠连忙打住:“行了,我不想听。荆霞的三魂六魄在你手上吧?”
青莲道:“嘻嘻,真是巧呢,不仅是她的神魂困在奴家的囚魂灯里,就是刚才提到的七弦琴,也有她的功劳。”
言语间,那双美目流转,看起来无辜极了。她说此话,一是为了炫耀,二是为了激怒商悦棠。不过荆霞刚重伤了江晏等人,在商悦棠那里好感度已经是负数,商掌门内心毫无波动。
他叹了一口气,问:“此小灵境你从何得来?”
青莲秀眉微蹙,道:“郎君一味地问奴家问题,实在太不公平。”
商悦棠好奇:“你想问我什么?”
青莲羞涩地捂住脸,透过指尖缝隙痴迷地看向那张俊朗无俦的脸,道:“郎君可有婚配?”
江晏:!!!
商悦棠:……
江晏一下挡在商悦棠面前,怒道:“妖女,你对师尊有何妄念?!”
青莲理了理鬓间垂下的一缕青丝,缠绵道:“哎哟,小徒弟,放心吧,等奴家成了你的师娘,不会亏待你的。你是想要美人皮做的荷包,还是琵琶骨磨成的发簪,奴家这里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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