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什么不对。
他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看去,计算着从这里到楼梯的距离。却发现他们刚刚经过的那个影影幢幢的门口并非空无一物。
一个男人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下没办法看清他的相貌:只能看到灰发和脸的形状,昂贵西装的轮廓,在这栋腐朽的建筑中是如此的突兀。
一个老旧的大衣橱突然砰一声打开,带起一大片烟尘,打断了凯勒布想大声警告众人的想法。
有什么东西从那衣橱中冲了出来,迅捷,灰暗,黑影流淌。一抹死气沉沉的阳光从屋顶的一个孔中投下,照亮了它的面孔。不,是本的面孔:惨白且毫无血色,但仍旧是他的样子,熟悉得令人震惊。但那双眼睛……
它们像水面浮油一般漆黑,既没有眼白也没有虹膜。那深邃之中有什么在闪着光,像无限远的地平线上劈过的闪电。
本体内的恶魔迟疑了片刻,头微微后倾,鼻翼翕张。它咧开嘴唇,白色的獠牙闪着光。
愤怒有如一列火车般撞进了凯勒布的胸膛,他一下子就忘了门口那儿的神秘身影。这东西长着他兄弟的脸,但那并不是本。他发出一声不成音的吼声,奔向了它,高举起手中的斧头和匕首。梅兰妮大叫着他的名字,戴夫吼着让他离开火线,但他已无法容忍这东西再亵渎他哥哥的遗体一分一秒。
那恶魔动了,如脱兔一般,迅速缩短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凯勒布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恐惧他们便已相遇。
但他们实际上并没碰到。它迅疾地绕过了他,就好像他根本不在那里,就好像他的存在于它而言就和那些腐败的家具没什么两样。
他的斧刃白白地划过空气。他试图停下的时候运动鞋在灰扑扑的地板上打起了滑。一声巨大的破裂声后,他脚下的地板裂开,一只脚直接踏空。他受惊嘶吼,身体砸向地面——
然后他便在坠落了,身子在随之而下的雨雾般的腐烂木屑中下跌,梅兰妮的惊叫声在他耳边回响。他疯狂挥动着手臂和腿,但他抓不到任何东西使自己停下,而地面正朝他飞速逼近。巨大的痛苦刺透了他的脊背和肩膀,冲力之下他能感觉到那承接他的木板又一次断裂。他最后听到的是他的身子直直摔下三层楼后骨头碎裂的声音。
* * *
那恶魔的气味很强烈,但那些人类挡住了路。他们是为它服务的吗?也许吧,这样的人他是见到过的,尽管他不明白那是为什么。难不成他们想变成它的猎物?
但那并不要紧。他避开了其中一人;一点零星的记忆被触发,来自他寄居身体的迟钝冲动。兄弟,家人。人类或爱或恨的东西,以他们奇怪的方式。这个人对他没有威胁,他忽视了它,就好像他片刻后忽略那木头断裂的声音一样。
另一个人类冲向楼梯井,呼喊着一个名字。剩下的则逼近他,让他感到有点烦躁。子弹的作用力令他借来的身体无法维持稳定,纯银在他的体内灼烧着,一阵闷火。一柄大砍刀从一侧砍来,将他的一条胳膊砍到只剩下一丁点儿皮肉连着。
太烦人了。
他用剩下的那只手臂把人类打到一边,疾跑起来,顺着恶魔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到楼梯那儿。但脚底下腐烂的地板背叛了他;他一只脚踩穿了地板,拖住他,恰好令那些人类再度缠住了他。
爪子伸出,他朝一人面上抓去,鲜血飞溅。那伤不足致命;被抓的人类尖叫着,掩着伤口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已经解决掉了他们中的三个,也就是说还剩下了一个——
大砍刀直直砸进他的后颈,骨头都被劈断。不!他的猎物会逃走的!他必须——
第二下重击直接掀飞了他的头。
有那么一瞬,他无形无状,从那没法再寄居的身体中脱离出来。
随后那熟悉的沉重感将他包裹,最近的空躯壳吸引着他前去,就仿佛吸铁石吸引着铁屑那般。和他此生每一回一样……只是,这回有人重重按压着他的胸膛,断裂的肋骨在压力下被继续压弯,一个声音在他上方抽泣着,祈求着,尖声嘶叫。
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膛内动了动,然后世界炸裂了。
他曾以为他懂得什么是疼痛,从他寄宿的那些死者的身体中残存着的记忆里,通过他们僵化的神经感受刀刃或是子弹穿透宿主身体时传来的隐隐刺痛。
他错了。
这与轻微的不适相去甚远,而是纯粹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胸腔里的东西仍在猛砸,无休无止,而他的骨头相互碾磨。一根根肋骨的末端自行回到原位,随后是脊椎骨,他的脖颈不再弯曲,骨头和皮肉重新长在了一起。他在痊愈……但死尸不会愈合,所以这是怎么发生的?
天啊,这是怎么了?
有一个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伴随着一种新的情绪,除了在其他宿主记忆里体会到,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恐慌。
有什么事情不对了,错得太过了。那恶魔是在杀了他吗?
它在我身体里!杀了本的那东西现在在我体内!天啊,不,把它赶出去!
恐惧使呼吸变得更为艰难——他本不需要呼吸的——而有什么东西正按压着他胸口。有人在攻击他;他必须得让它停下来,让它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他从地上站起来,爪子抓进那攻击者的身体。他瞥见一张吓得惨白的脸,他的尖牙残暴地扎进她的手臂,一声尖叫响起——
不,别伤梅兰妮,不要伤害她,我会对你惟命是从的,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他尝到了鲜血,但仅此而已。只是血的味道。没有半点恶魔的能量,不能当作食物果腹,所以他把血吐掉了。他几乎已经闻不到那恶魔的味道了,但现在空气中出现了别的气味,而此前他从未知晓它们的存在:香水味,尘土味,尿骚味,汽车废气味,人血味,充斥了他的感官。
而那个声音依旧在他的脑袋里尖声叫着(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还有他胸口里那陌生的撞击声。
一颗鲜活的心脏,在跳动着。
第三章
约翰一个急转弯开下州际公路,骤然停在废弃的房屋对面,他的汽车轮胎发出了抗议的尖叫声。
好几辆车已经停在那里:没有警徽的轿车,还有一辆黑色的大厢型车,它的侧面印着显眼的标记——“超自然灵体战略管控中心①”,缩写SPECTR。穿着防护服的探员守在周围,尽管凌晨三点不可能会有太多围观群众。
① 原文写作:Strategic Paranormal Entity ConTRol,本作虚构的美国政府执法机构,spectr有幽灵或者灵异的意思,因此SPECTR是作者的戏谑笔法,可以理解为“神棍局”。
尤其在这个街区,因为交火声和警笛声几乎每晚都会响起。
约翰喝完那杯加油站买来的劣质咖啡,解开安全带爬出车。
他从后备箱里抓过黑色尼龙工作包,穿过马路向废屋走去。
碎玻璃片被他踩得吱吱作响,它们一部分来源于人为的破坏,一部分来自碎裂的烟斗和药用玻璃管。
他希望自己至少有那么一次出警,能到一栋挂着水晶吊灯,还没有垃圾臭味的奢华大别墅里去。
该死的,他本来还不用出勤呢,锡恩才是今天晚上值班的驱魔师。
但是当上司打电话来时,一个聪明的探员就会从床上爬起来坐进车里,无论当时有多晚,或者多早。
走近那一排警员时,他扯出了警徽。“请进,斯塔克威瑟特别探员。”守卫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后说道。
锡恩正等在塌陷的门廊废墟附近。犯罪现场调查员正在勘察一些还很新的轮胎打滑痕迹。有人刚才急着逃离这里。
“你总是带我来最好的地方。”约翰向他走去的时候说。
锡恩丢掉烟头,用脚跟碾灭。“谢谢你能来。”
“你知道的,我随时准备好替你擦屁股。”约翰向他挤挤眼睛,即使锡恩根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更别提对方还是个直男。
这是他们的固定节目,就像他们还在超自然能力者上的州立学校时那样。但今天锡恩并没有说他一贯的“台词”。
“卡尼娅告诉你什么了?”相反,他径直问道。
约翰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朋友。他深色羊毛大衣下的制服皱巴巴的,他眼下的眼袋说明他已经连续熬了几夜,现在极度缺乏睡眠。
他满身的烟味比平时还要浓得多,就好像他连着抽了几个小时的烟一样。
“没说多少,”约翰耸了耸肩。“她只是吼出了地址,告诉我到现场来,越快越好。然后就挂断了。算她好运,我没有把它当作是个梦然后继续睡下去。”
“卡尼娅就是这样。”辖区局长的不友好众所周知。
“这简直……好吧,这他妈的太诡异了,就是这样。大概十六点的时候,从这附近打来一个911紧急电话。
“一个女人要求医疗救助,声称发生了事故,她的小叔子摔下了楼。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接线员开始教她做心肺复苏。
“几分钟后尖叫声响了起来。等救护车到现场的时候,呼救者已经离开了。但被附体的小叔子还在那儿,他吓坏了,尖叫得几乎要把自己的脑袋震下来。”
“他的衣服被撕开了,上面全是血。但顺带一提,他身上一道抓痕都没有。”
由此看来,至少可以说这不是典型的情况。“我们要对付什么?温迪戈②?半兽人③?”
② Wendigo,美洲原住民神话传说中的食人恶魔。
③ therianthrope,常指半人半兽的神,这里指的是具有动物特征的恶魔,例如后面的“变狼者”。
“吸血鬼。”
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但现在是凌晨三点,锡恩明显是靠着尼古丁和紧张感撑到现在。“很好笑。”
锡恩从口袋里掏出包香烟,取了一根点燃。“我没在开玩笑。吸血鬼,或者换个叫法,德古拉——如果你想让它听上去高端点儿。”
把笑话闹这么大不像锡恩的作为。“吸血鬼?你是说满世界附身死尸到处喝血的东西?你是不是把‘非人灵体④入门’这节课给睡过去了?吸血鬼不是真实存在的。”
④ 本文虚构的有人格但非人类的超自然生命体,即“恶魔”的官方说法,原文中缩写成NHE。
锡恩摇摇头,盯着他面前的地面,手深深地插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我不知道还能叫它什么,受害人声称他不是个浮士德⑤,是被违背意愿地附了体。他说他和其他人一起来这里找那个非人灵体,因为它从殡仪馆偷走了他哥哥的尸体。”
⑤本文设定里,人们对主动召唤恶魔的人的俗称,梗取自歌德奇幻长诗《浮士德》,其中同名的男主角是一位召唤恶魔换取力量的医生。
“偷走尸体吃,当然啦。”食尸鬼总是偷走尸体,所有殡仪馆和停尸间都必须二十四小时监控,并且接通一条打到当地SPECTR的热线。
“不,受害者说尸体逃走了,说是看到了监控录像。你猜我们在阁楼上找到了什么?一具被尸检过的尸体,死了一段时间了,他的头被砍了下来。”
“不可能,”他们走向局部崩塌的门廊时,约翰说。“非人灵体必须附身活体,他们自己没有足够的能量——他们需要从宿主身上获取,这一定是个骗局。”
“这是你的专业意见吗,斯塔克威瑟特别探员?”一个镇定,冷酷的声音问道。
一位高个子女人从门廊的阴影里走出来,她的手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背在身后。
本辖区局长英迪拉·卡尼娅把黑发紧紧地往后束了起来,露出了棱角分明的五官,仿佛是为了更好地展示划过她古铜色皮肤的四条苍白疤痕。
“肯定是这样的,长官。”他耸了耸肩,说道。
“皮特曼探员可不这么说。”
该死的,皮特曼是卡尼娅的左右手,也是全美东南部最顶尖的读情师⑥。如果他说被附身者没有撒谎,那此人说的一定就是他所理解的真相。
⑥ Empath,即具有感知别人的情绪的超能力者。
“继续报告,麦克纳马拉。”卡尼娅向锡恩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被附体者说他长出了獠牙,并且咬了打电话的女人。对了,他这会儿又没有獠牙了。”
“那他就是疯了。”非人灵体需要时间来改变它宿主的身体形态,而宿主如果不愿被附身,改变就需要更多时间,几个小时可不够。
锡恩笑出了声,但笑着笑着就因为烟吸多了而咳嗽起来。
“那货是疯了不假。满口絮叨着狩猎、吸血、恶魔什么的,还有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我想只要我把附身的东西弄出来,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它怎么进去的,只要他在医院精神科休息好了,我们就能弄清楚来龙去脉。”
“那他为什么还在这儿?”
“他身体里的非人灵体无视了我,就好像我不在那儿似的。”
约翰尴尬地瑟缩了一下。是,锡恩在学校确实没拿到第一名——约翰获得了那项殊荣——但他也没有被刷下来。
非人灵体才强行附体几小时,锡恩却没能将它从非自愿的宿主身上驱逐……怎么说,这就像是带了个火辣的男人回家却硬不起来一样尴尬。唯一的不同就是,事情发生在你的上司和所有的同事面前。
“每个人都有不在状态的时候,”他在锡恩的肩上拍了拍说道,“听着,我来处理这个,然后我们去喝点咖啡,吃些早饭。”
锡恩的嘴抿紧了,“我是认真的,约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按我的意思,我们就应该在这个地方扔个炸弹,然后忘记我们见过它。”
该死的,锡恩是被吓到了吗?约翰瞥了一眼卡尼娅,想看她是否注意到,但她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行啊,以牙还牙。“您怎么看,局长?”他问。她也是个驱魔师,他有权利问她对这个情况的评价。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黑色的眼睛什么也没有泄露出来。“麦克纳马拉是对的。我们遇上了不寻常的情况。“
“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现在走进去执行驱灵程序,或者我们等紧急控制部队来处理这件事。哦,在你决定前还有一件事,被附身者的名字是凯勒布·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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