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周早已看向对面,未能捕捉到俞先生脸上的轻笑,只看到他抓着遥控器飞速地换台。俞扬装腔作势好些天,现在想重修旧好,一时间转换不过来,正进退维谷,见他沮丧垂头,心中愈加懊悔。
电视画面停在某台前几日对俞先生采访的尾声。女记者旁敲侧击问他为什么一直单身,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常先生好奇地竖起耳朵,电视里俞先生往后捋了捋头发,三分腼腆七分真诚十分造作道:“我没有喜欢的类型,我要找的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
贺吟川看得发呕,怕常周受他打动,戳穿道:“我小舅舅这人见异思迁,上次我大表姐问他想找什么样的姑娘,他还说要知书识礼,能‘并头联句,交颈论文’。小舅舅眼界高着呢。”
俞扬反驳道:“联什么句,论什么文?我是为了婉拒你大表姐做媒。况且,”不避讳地打量着常周,“真到了能并头交颈的地步,谁还惦记着赋诗属文,啊?”
这果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伊辛模型可以解决的问题,常周想到。他脸上薄红,将搭腔的话吞回肚子,静默地坐着。俞扬这下连剖白心迹也一并懊悔进去,他未预料到常周会这样无措。
趁贺吟川又在勤学好问,俞扬走出屋外。他站在门廊下抽了会儿烟,里院中,湿透的海棠叶子搅作一团,石径凹陷处的水洼胡乱折射着冷光,桂香零落进泥土,散发着潮腐气,无不叫人生郁。正想回去,转身恰看见常周出来,心头跳了跳,低声问候过,又背过身去,掐灭了烟,只余缭绕的烟雾来不及散去。常周凑近站定,低落道:“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没有,”他扬了扬手里的烟,“不是因为你。公司正式进入跨行业的发展阶段,步出金融领域,压力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俞扬说这句话时常周侧着身体,微蹙着眉,始终直白地望着他的眼睛。
那视线终于没有无功而返,常周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气闷,“撒谎。”
俞扬弯着眼睛笑了笑,“看得出来了?”
常周面红,“总有规律可言。”
俞扬不语,常周迟疑道:“我不希望你为我这样……萎靡不振。你在我心中不该是这样的。”
“我在你心中是怎样的?”
“你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但至少是从容和愉悦的,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使然。”
俞扬笑道:“你让我失恋了,还不允许我难过啊?这么霸道?”
常周不去看房间内的大象,窘迫道:“什么失恋,别胡说。”
俞扬叹着气,但方才失常的视觉和嗅觉,忽地把雨涤后的清新找了回来。他一寸寸接近他,直到两人的指尖触到一起,婉婉道:“从容和愉悦,无非是理智地与欲望保持适当距离的结果。但是常言道‘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于我而言,你是灰白的人群中带有色彩的唯一,我根本没有理由不去接近你。而你却一味告诉我你不值得。”
“我——我也想接近你,”常周说完这句,手已经颤抖起来,“我只是不能想象我们是那种关系。”
俞扬感到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战栗,像是刚从无数尖刀中逃脱出来般。他只容忍了半分钟的缄默,便伸出手将常周带入自己怀中。两人身高相差不多,俞扬低着头,隔着衣服在他肩膀上偷偷亲吻一下,常周显是没察觉到,甚至在俞扬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俞扬在他耳边道:“这样足够了,我以为你会厌恶我。我知道,没有人活该受别人爱情的折磨,但是我不能轻易地让你离我而去。”
他本想将情难自已伪饰成一个短暂的拥抱,但放手并不如他想的那样简单。幸而留恋的不止他一人,只是常先生不比他自知。
常周被浅淡的安息香和杉木的气味牵引着,嗅到俞扬的衣领上。他苦恼想,他该如何离他而去?他让人这样神志不清。常先生真的在用良知去挣扎,挣扎得酩酊大醉、前功尽弃。他无力地闭着眼笑。
俞扬问:“笑什么?”
常周道:“记起董升升曾经戏谑说,你是‘华尔街海伦’。”
“我有那么身不由己?我以为要称赞一个人的外表,阿弗洛狄特会合适一些。”
“你有那么放荡?”
俞扬哈哈大笑,笑到尽头又叹息一声,他怀抱着他,想到所谓爱情,无非是《溱洧》中那句“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只要站在某个人的身边,这世界上就有永远去不厌倦的地方,做不厌倦的事情。譬如此刻。他不舍道:“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何助理告诉我了。他们说你收到了一个不公开论坛的邀请,据说很神秘?”
“保持隐秘以自重罢了,最终都是要和政府做交易的。在欧美精英阶层这不算什么秘密。”令俞扬耿耿于怀的是,“论坛期间我不能与外界联系。”
常周好奇道:“参加的是不是都是大腹便便的犹太大佬?”
他的关注点让俞扬头疼,“大多是的。”
常周扑哧笑了笑,悄声问:“会不会把你们关在里面开性|爱派对什么的。”
俞扬忍俊不禁,“和大腹便便的犹太大佬吗?”
“合理猜测。”
常先生自己也忍不住笑,俞先生愤懑道:“你怎么这么会转移话题呢?”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你有一个月不会见到我。”
常周哼道:“是你有一个月不会见到我。”这其中确有不同。
俞扬哑然失笑,“今天怎么这么伶俐?”
常周后退些许,看着他那双永远宽容,又永远令人捉摸不透的棕色眼睛,真诚道:“我怕离别终有时,在那之前,我希望我让你开心。”
俞扬眼眶发热,他松开他的腰,转过身去,才发现夜色已经笼罩下来,他吁了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你早就找好了房子。但你能不能等我回来再搬出去?在那之前,给我一个机会把话说出口,我们好好谈谈我们的关系,好吗?”
“什么关系?房东和房客?我们之前没有签过书面合同,我问过你的律师了,房屋租赁合同没有约定期限的话,我有权随时解除租赁关系,当然,你——”
俞扬压抑着恨,微笑道:“如果你继续说下去,我会直接吻你。”
常周立即噤声,红着脸朝屋内走。俞扬唤道:“欸,别走。开玩笑的,你几时见过我逾矩了?”常周低着头站回他身边,他心中的茫然不比他少,但他依然承诺道:“我会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他什么时候往睡衣上喷的香水。
☆、第 9 章
何其青陪同俞先生离开后,董升升听从老板的指示,去毓山福利院跑了一趟。本想借机向院长打探些关于沈台长提到的“廖先生”的消息,谁知从门卫口中就问出了大概。那位廖姓先生不过是附近小学的一位数学教师,穷单身汉,每周末固定来福利院做义工,前年冬天在公寓里哮喘突发去世的。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听说俞先生的公司派人来商量捐赠事宜,特地穿了件崭新的、宽大得寒碜的女士西装外套。提到廖先生,院长也唏嘘道:“旁人都说廖老师这人古怪,但他对待孩子,永远是温吞又善心的,他是个好心人。前年去世的时候,他还不到退休年龄吧!可惜了。”
董升升还未思量如何旁敲侧击,院长倒主动牵扯上了常先生,“说来,院里从前有个小孩,考上了物理研究院的博士,廖老师还算是他的启蒙老师呢!”
常先生拿的固然不是物理研究院的学位,院长的信息恐怕有些错漏,董助理不疾不徐,又问道:“是常周吧?实不相瞒,俞先生也是早有耳闻,所以才选择贵院进行资助。”
院长连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说常先生不常回来,但每年年底都会给福利院捐款。
大致了解了廖先生对常周幼时的照料,董升升按捺不住好奇问:“廖老师为什么不干脆领养常周呢?”
“这个——一方面,廖老师不是十分符合收养人条件,另一方面……”她犹犹豫豫看了看窗外,董升升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试探道:“有什么不方便在这里说的吗?”
院长叹道:“倒也没有,这件事福利院年长一点的工作人员都知情的。福利院的上上任院长姓黄,这人擅长讲场面话,和民政部门疏通关系,坐上了院长的位置,但为人则是无耻之尤。除了常周,当时福利院还有好几个因为个人特征得到社会关注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没有被收养。黄院长觉得,与其送走他们,不如留下他们获利,于是那些孩子的领养申请,几乎全被他扣下了。后来东窗事发,查出针对那几个孩子的社会资助,大部分都被他中饱私囊了。但立案时他已经年过七旬,不能受刑事处罚,舆论也没有继续发酵下去。”
董升升出福利院时不知该如何作想,他心里有点恍惚,似乎很难将这样的境遇与常先生对应起来。当他向俞先生汇报过后,不解问道:“老板,我想不明白,这些事情是怎么在他身上完全没有留下痕迹的?”俞先生在电话那头笑道:“他有一颗顽强的心。”
顽强地抵抗一切,同时,顽强地不为所动。俞扬抵着阳台护栏,看着远处的朝阳从CBD的高楼间跃动而起。不知为何,他想起父亲在日记中写的一句话:因劳劳车马而丢失自我是不幸的,因风尘迷眼而舍本逐末是不幸的。我曾想,我的一生已无可拯救地落入这不幸之中。直到我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我曾有的自我,曾珍视的一切。
俞先生的浪漫情怀到底比不上俞韫先生,这幸与不幸的念头不过在他心中一晃而过,回到纽约,一头扎入“劳劳车马”、“迷眼风尘”中,根本无暇去奢谈什么“自我”。处理完垂虹资本的一些阶段事务,赴法国滨海阿尔卑斯省参加论坛的前一晚,俞先生还在剧院陪人观看某音乐剧的周年演出。那人是零售巨头家的花花公子,放着藤校不读,去做了个蹩脚的男模。他染着一头轻佻的金发,全程愚蠢地半张着嘴沉睡,等到最后一句“To love another person is to see the face of God”唱完,才忽地惊醒,在声浪中高喊了几声“Bra|vo”,匆匆对俞扬道:“我要走了,你介意和我拍张合影吗?我想我父亲看到会很开心的。”
俞扬嗤笑道:“你父亲还相信你是在认真地寻找结婚对象?连我的助理都知道,你是男模界的段正淳。”
“那是谁?”花花公子小时候曾有过好几位中文教师,但对中国文化仍不甚了解。
俞扬道:“一个痴情又专一的人。”
“得了,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他站起身,比俞扬还稍高一些,眯了眯眼,换了英语问,“俞,你刚才和谁发短信说‘我想你了’?别这样看我,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隐私,我只是好奇。”
他蓄意抬高声音,把周遭几位女士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被落井下石,俞扬毫无慌乱,暧昧答道:“With my little lion.(和我的小狮子。)”
花花公子浮夸地作惊讶状,俞扬缓缓道:“Chris,我要向你道歉,我爱上了别人,不能再假装被你追求,欺骗你的父亲了。我认为你应当将你的多人恋爱关系大胆地告诉你的父亲,既然你对他们每个人都是真诚的,我相信你父亲最终能理解的。”
女士们捂着嘴笑,花花公子的脸上,假的讶异转为真的恐惧,俞扬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你为什么总爱自掘坟墓呢?我亲爱的Chris。”
常先生确实收到了俞先生的信息,不过不是“我想你了”,而是“你有没有想我?”
常周快速输入一句“不想”发送过去,收起手机,继续谦逊地侧过头去听人说话,偶尔充当翻译。这一桌上大半是老教授,中国人外国人兼有。自从垂虹资本的人工智能项目启动,两校便顺其自然在其余领域也拓展合作。早上开完未来一系列研讨会的一场预热会议,中午便由某大主持宴请众人。席间不免有年轻教师说起俞先生,老教授们嘴里多的是他的风流韵事、绯闻轶事,常先生被迫听了大半小时,哪里还有心情去想他?不过维护俞先生清白的亦寥寥有之,比如数学科学学院前院长,慢条斯理挑干净了半条酒香四溢的鲥鱼,才公断道:“你们这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我记得,俞扬在我院读书时,分明就是个常周似的呆瓜!”常周委屈道:“韦院长,我哪里呆了?”女教师们昧着良心为他叫屈:“常老师不呆,常老师灵动着呢!”又有人反应过来,大声质疑道:“俞扬哪里和‘呆’沾得上边!”
老院长不理会众人的辩驳,用真理在握似的语气道:“俞扬读书时就是风云人物。刚考进学院时,有校新闻网的小记者去采访新生,问他给自己的长相打多少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首先你要告诉我外貌在人群中服从怎样的分布。’记者敷衍说正态分布。他表示不敢苟同,于是拖着记者强行聊了半个小时的概率分布和数理统计。”
另一位年轻男老师道:“这事我读本科时也听说过,居然不是胡编乱造的?”
众人信则信矣,不过这美谈于风流形象有什么挂碍呢?老院长的争辩淹没在一片“人心易变”的嘘声里,俞先生的声誉到底没能挽回。
晚上,常周看着那条连句号也省去的“不想”踟蹰不已,终是给俞先生打去电话,但并未打通,翻出电子日历一看,才发觉那场神神秘秘的论坛大约已经开始了。
转眼十月过去,满城桂香渐渐寡淡,十一月初,鹧鸪湖湖心小洲果然办了菊展,常先生被向博士约去观展。向希微扛着单反围绕一株“胭脂点雪”反复地拍,那寒霰落在重瓣叠蕊上的高洁没拍出来一星半点,倒是把一堆粉白拥挤成球的情状刻画的细致,艳俗非常,没有辜负超高像素。常周正要嘲笑她当年光学学得那样好,原来仅会纸上谈兵,背后却来人叫住向希微。常周和她一同转过身,发现那竟是昆剧院的袁经纪人。袁经纪人认出常周,也诧异道:“常先生?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位认识?”
常周道:“陪她看菊展。我和希微是多年的同学了。袁先生怎么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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