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智虽然是三房的孩子,可是从小便生了条会说话的舌头,专会讨好卖乖。
钟家老爷在世之际,最宠溺的,便是这个能说会道的六儿。便是与二房三房暗中争斗不休的何意如,对他的嘴巴也很是受用。眼下见钟智如此说,便笑道,“老六说的很是,确是该回一份像样的礼物才行。只是飞鸿丫头这礼物如此别致,一般俗物实是不配,倒要好好想想才行。”
她话音刚落,女宾第三桌上忽然有人轻笑道,“太太和六弟说得不错,古话说高山流水遇知音,要配上飞鸿妹妹这音乐上的大礼,咱们最好也出个会器乐的代表才是呢。”
说话的,是钟家二房的庶出小姐钟秀。
她声音温婉,说话间唇边浮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甚是甜美可人。
钟智听她此言,目光却像是在不经意中,和二嫂于汀兰对视了一下,“五姐姐所言极是,我也正有此意。不过说到咱们家擅长器乐的,大概也就是大嫂了吧!”
秦淮正有些出神,待到那“大嫂”两个字入得耳中,才猛然反应过来。
何意如见钟智提到的人竟是秦怀,眉头微皱,刚要出声,钟智却已走到了秦淮的席前,抢先开了口。
“早听说大嫂有一身吹拉弹唱的好本事,尤其是一管箫吹得出神入化,令人神魂颠倒,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这会子大妹妹既然演奏了西洋乐器,不如就烦请大嫂子表演下老祖宗留下的宝贝,给大家伙吹个箫,如何?”
钟智此语一出,女宾们倒还不觉怎样。只是男宾席上,虽然一个个衣冠楚楚,却大多是风月场中的常客,一听到‘给大家伙吹箫’之语,如何不心领神会,登时便挤眉弄眼,互递暗号,更把色迷迷的目光直投在秦淮的身上。
这些钟家族中的男宾,早听说钟仁所娶男妻,是八大胡同里艳名在外的雏儿相公,人生得既俊,又极风骚。所以今日宴上,男宾里倒有大半以上,都在想一睹这位大房男妻的真容。
待到秦淮现身后,众人见那传说中的妖艳男妻,竟然俊雅淡然,别具一格,虽说是大跌了眼镜,却让这些见惯了庸脂俗粉的狂蜂狼蝶,更觉心痒难耐。因见钟家老大不在席间,无所顾忌,而钟智又说出这番表面堂皇、实则下流之极的言语,便都跟着起了哄来。
秦淮看过这么多耽美小说,又怎会不知吹箫二字另外的一层意思。只不过他绝然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风流倜傥的六少爷,竟然会如此阴损,用常人听来极普通的寻常言语,将大少奶奶卑贱的出身和供人淫戏的身份,一击即中。
一旁的何意如却不懂这些风月场中的秽语,见众人齐声让大少奶奶表演吹箫,虽然心中担心草包男媳是否上得了台面,但碍于面子,还是开口道,“老大媳妇,既然你有那本事,便给大家吹奏一曲也好,也算是咱们给鸿大妹妹还礼了。”
秦淮又气又急。
他虽穿成了书中的秦怀,可是内里,却还是自己的瓤子,这吹拉弹唱的本事,还真不敢说还在不在身上。再者,如果自己应允了钟智,那便更是落了被人窃笑的道了。
他暗暗咬了咬牙根儿,却看到对面于汀兰眼中一丝得意的眼神。他心中微有所惑,已来不急细想,忙站起身来,对何意如道:
“太太让我吹一曲洞箫给大妹妹还礼,实属应该,只是我今日赴宴而来,常用的洞箫并未带在身边,所以还要请太太和大妹妹见谅。”
他此言一出,何意如立即便点了点头,也想顺水推舟,担心大房出丑。
一旁的钟智却已抢在头里,“大嫂子只要有心吹上一段,这洞箫自然不是问题。你瞧那边戏班子里,就有个吹箫的师傅,我这就派人去把他的箫借来给你吹便是了。”
秦淮只觉心里有一股气流在翻腾着。
无论如何,对于一个大宅门的少奶奶来说,又怎么可能去用一个陌生男人的东西。尤其那东西,还是靠嘴来吹的。
想来钟家这些男男女女,真的没有人把秦怀看在眼里。在他们的眼中,这个甘愿嫁给男人做妻的相公,不过就是一个靠漂亮脸蛋讨好男人的玩物罢了。
秦淮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钟智看似一本正经的脸上。
“六弟且慢,去向戏班子借洞箫,未免有些不妥吧?”
他这句话语调不高,却声音清脆、不疾不徐,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钟智的眼睛里闪过一线火光。
“嫂子此话怎讲?借他区区一个乐器,又有何不妥之处?横竖那东西,不就是个用嘴吹的玩艺儿吗?”
秦淮笑了笑,“六弟这话说的好,那洞箫虽然是个玩艺儿,却要靠唇舌接触才可发声。不是做嫂子的矫情,我身为钟家大房嫡子之妻,绝不会用其他男人唇齿碰过的东西。眼下大爷虽然不在,我是这般想法,便是大爷在这里,想来他也不会反对我这个心思!”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有些意外秦淮的表现,只有坐在尾席的钟信,却留神到大门口外站立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人正是大少爷钟仁。
他刚刚来到品箫堂的门外,便听到老六钟智让秦淮为大家吹箫的轻佻言语,不由得神色一变,瞬间黑了脸。待听到秦淮紧跟着的言语,嘴角莫名动了动,似乎想看看下面的事态,竟收住了本要跨进门槛的脚步。
钟智有些讶异地看了看秦淮平静的脸,面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故意摊开双手。
“我本以为嫂子是男儿之身,不会有那么多顾忌,现在看倒是我想错了,原来男人嫁了丈夫,竟然也会转成女人的心性,贞洁淑贵得很。既是如此,咱们这给鸿大妹妹的回礼,也就作罢了吧。”
秦淮只觉心里“呯呯”加速跳了两下,冲口而出道,“那也不必!这洞箫虽不能借用,大妹妹这只梵阿铃,我却想借来一用,也给大家演奏一曲,权当在大妹妹面前借花献佛了!”
众人都被他这句话怔住了,都有些面面相觑。
便是一直忙着与族中长辈寒暄的二少爷钟义,也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秦淮两眼。
何意如皱眉道,“老大媳妇,那是西洋的乐器,你可看真切了!”
秦淮朝她点了点头,“太太放心,这东西虽然稀罕,我从前倒也是见过的。”
一边的钟飞鸿反应倒快,已笑着走上前,将小提琴递了过来。
秦淮轻吸了一口长气,目光在一个个珠环翠绕的毫门太太间扫过,不知为何,眼前却浮现出一个破衣烂衫,被丫头扇了一记耳光的疯妇人。
“各位,今儿个是咱家钟毓大妹妹的芳辰。有句老话说得好,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其实这世上最辛苦的,便是天下的娘亲。所以,今日我便借大妹妹的好日子,演奏一只叫《圣母颂》的西洋曲子,祝福太太们和所有的娘亲!”
话毕,他朝何意如的方向微微施了一礼,将小提琴架在了颈上。
众人见他这番话说得甚为漂亮,皆是一惊。
再见他摆出的姿势纯熟自然,与钟飞鸿如出一辙,才知道他所言不虚。原来这个烟花巷里唱曲出身的相公,竟然真的会这时髦的西洋乐器,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不知不觉中,一把华美却又略带些悲悯之意的琴声,已从秦淮的指下倾泻而出,整个品箫堂里,亦慢慢安静下来。
琴声在整个轩馆中萦绕回旋,顺着攒心涧的流水,延展而去,又在清越的水声中,慢慢回荡出沁人心脾的曼妙与回响。
座中的众人虽并不识这曲中的深意,偏又都在这婉转的曲调中,听出了一份伤感与慈悲之情。女宾席上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大概是听得入神,眼睛竟泛了红,忙不迭地用丝帕擦着眼睛。
而始终萎缩在人群一角的钟信,却犹自谦恭地给同席亲眷倒着新上的热茶。
只不知是不是滚水的热汽薫到了眼睛,在他转身擦拭之际,却似乎有一滴水珠无声地掉落在尘埃里。
大门外的钟仁大概站得热了,顺手摘下礼帽,扔给一边的小厮菊生。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秦淮的身上,在他素淡的衣着,雪白的脸颈,和那双握着琴弓的纤长手指上飘浮。
最后,他的眼神停留在了秦淮的双腿之间。虽然隔着一件长衫,可是随着拉琴的动作,那锦缎却在修长的腰腿处,凸显出一圈古怪的勒痕。
钟仁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滑动得越来越快,一只手下意识在怀中摸索着鼻烟壶,意外地,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纸包。
那是他带回来的一包药。
他上午看的那个洋医生,竟是个身强体壮、满脸胡子的印度人。据说,在印度老家娶七个漂亮的老婆,床上功夫超常。
钟仁的眼睛闪过一丝淫邪的光,他用力在纸包上捏了捏,抽出手指,放在鼻孔下嗅了起来。那是一股非常奇异的味道,是一种混合了咖喱和多种雄性动物器官的粉末后,散发出的独特气味。
他朝菊生勾了勾手,后者缩着肩膀,怯生生地靠了过来。
钟仁像是很随意般将手落在他的背上,慢慢向下摩挲。
“告诉雀儿,就说我身上忽然有些不舒服,就不过这边来了,让她知会太太一声。还有,让她带大少奶奶早点回来,就说我在家等他……伺候!”
第10章
在赶回泊春苑的路上,雀儿在前面引路,秦淮则和钟家的三少爷钟礼,并肩在后面跟随。
没错,在何意如让大房媳妇提前离开,回去照顾钟仁的时候,陪秦淮回来的,不是老七钟信,却是何意如的三儿子钟礼。
秦淮有点惊讶于这位三少爷的表现。
明明雀儿知会大少爷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大太太是让少奶奶赶紧回去,可是这当口,他却站了起来。
“妈,让我陪嫂子一同回去吧,大哥最爱跟我下棋解闷,说不定我去了,他便会恢复些精神了。”
钟礼站起身的时候,秦淮微微有些意外。
在他看过的情节里,这位钟家大房的小儿子还没有正式出场。秦淮只在作者的一句侧面描写中,知道他是钟家人里,难得喜欢舞文弄墨的一个。至于人品性格如何,还完全没有涉及。
可是他这会儿愿意主动去探望钟仁,似乎兄弟二人的感情不错,很有可能也是一丘之貉。
何意如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大情愿。
秦淮发现她偷偷斜了对面的钟九一眼,却又不好在众人面前拂了儿子的面子,便点头应允,却还是叮嘱钟礼去去就回,好多陪陪族中的亲眷。
她热火盆一样给宝贝女儿张罗的生日,结果女儿犯了旧疾不说,大儿子抱病不来,小儿子又要借故离席,这大房的声势,未免太弱了些。
钟礼答应着,朝秦淮笑了笑,示意雀儿给他们带路。
秦淮心里怔了怔,这钟礼虽然没有钟智那种公子哥的风流,只能算是相貌端正,可是对自己这一笑,却温和恬淡,颇有几分谦谦君子的儒气,倒让秦淮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
二人离开宴席之时,秦淮眼尖,在一众男女对自己或直接、或隐蔽的眼神里,忽然发现钟九孙女钟飞鸿的目光,正有些痴痴地落在钟礼的脸上。
那目光远比其时的寻常女子要勇敢得多,相信钟礼也一定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他却好像浑然不觉,没有往钟飞鸿那边瞧上一眼。
三个人顺着小路朝泊春苑而来。
不知是不是三少爷在身后的缘故,雀儿乌黑的发辫似乎甩得别有韵味,在纤细的腰身和丰满的臀部上,用发梢不断摇摆出诱人的曲线。
秦淮的心里一直在打着小鼓,不知这位突然杀出来的三少爷,会不会让对他全无了解的自己,露出马脚。
他用余光扫了扫钟礼,却发现他一双浓眉始终皱着,既不与自己搭腔,也没有留意雀儿辫子上的风情,倒像是一个揣满了心事的愁苦人。
走了半晌,泊春苑的院门已经近在眼前,一路沉默无语的钟礼却忽然停下了。
“嫂子,且等一下。”
秦淮立即收住了脚,前面的雀儿也停了下来,半侧着身子,有些狐疑地盯着钟礼的脸。
“嫂子,你和雀儿先请回吧,我……还是不过去看望大哥了。”
秦淮愣了愣,心下纳罕,勉强笑道,“三弟方才不是说要陪大爷下棋的吗?现下为何……”
钟礼摇了摇头,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莫名的苦笑。
“那不过是我随口跟太太说说而已,我和大哥的棋,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下了……”
钟礼的语气淡淡地,可秦淮却似乎听出了一丝伤感。
钟礼看了眼身前的雀儿,目光里露出一份极为复杂的神情。
“那阵子在大哥书房里夜夜对棋的光景,想想倒像是昨天一般,只是不知道,书房里那张缺了角的旧棋盘,现今还在吗?”
雀儿的脸忽然间变了色,用力咬了咬嘴唇。
“回三少爷,那破棋盘早就烧了,在斑儿死的那天晚上,连她的那些鸡零狗碎,都一把火烧了。您也知道,那丫头不知是和什么臭男人鬼混,得了恶心人的脏病,连肚子里的野种都保不住。她经过手的东西,自然是要烧成灰才好!”
雀儿的声音里明显带出了一种怨气。
秦淮虽不知这二人口中的斑儿是谁,又如何得了脏病以致一尸两命,但从二人的对话看,应是泊春苑里的一个丫头。
只不过,一个大房的丫头,又为何会让三少爷与雀儿产生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呢?
他正在胡乱猜测着,却见钟礼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之极的神情,像笑,又像是哭。
“没错儿,都烧了,三年前的今天,她和她的所有,都烧成灰了……”
秦淮心中一怔。
看多了奇情小说的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位古怪的三少爷,为何忽然要在今天去泊春苑了。
虽然还不清楚背后发生过什么,但是那个叫斑儿的丫头,一定和他,和钟仁、甚至雀儿间,有过些特别的往事。
当秦淮看着钟礼背影越来越远之际,才发现雀儿竟然根本没有等自己,而是急匆匆地推开院门,抬脚便先进去了。
秦淮深吸了口气,抚平了自己衣袖上的细纹,也压下了自己被雀儿激起的怒气,冷笑了一声。
正房的灯亮着,钟仁正站在窗前,吸着鼻烟。看到秦淮出现在院门口,他和先一步进屋的雀儿说了句什么,雀儿抬头盯了他片刻,恨恨地把一个鸡毛掸子扔在一边,转身从后门出去了。
钟仁居住的房间结构复杂,与一般大宅院的正房不同,倒像是精心设计过的样子。不仅有前门后门,更有大大小小数个套间,只是受时代所限,没有专门的浴房,少爷与奶奶洗澡的地方,便在卧室的最里间,那里有一个大大的木桶,并各种洗浴的家伙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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