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斜阳时分,姬允才同白宸从望鹤楼出来。
姬允抖擞起来的精神还未散尽,同白宸说话的时候,目中映出彤彤晚霞,愈显得灼灼发亮起来。
那简直是少年人才有的盛气了。
白宸从未见过这样的姬允,他第一次见到姬允,姬允已经是高贵而懒散,像是对什么都不大上心的模样。
在他未曾参与过的,姬允的从前的岁月里,对方竟然是这样的——也同他一般,心怀热切,洋溢到脸上来。
白宸贪看他目中光彩,心想,为了保住对方这样的神采,他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想了想,却发现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凤郎要的,他都愿意捧来给他。
而不想要的,他就好好地藏起来,再也不让他烦心了。
钱能的事暂时是被顾桓压下去了,但姬允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缝隙,谋划着借此给土地整治打开一个缺口,自然不愿就此干休。
望鹤楼的那间阁楼便就此被充作了姬允的私人议事厅,每隔几日姬允便借着听曲的由头去望鹤楼,与换装而来的官员们商讨国是。
其中有个叫耿朔的年轻人,父亲原本只是地方上的丞郎,没什么优渥身世。但敌军来犯时,耿朔父兄悍勇不退,拼杀至死。朝廷感其忠义,特加抚恤,封了耿朔死去的父兄为县伯县男,由耿朔嗣他父亲的爵位,又召辟耿朔入尚书台作台郎,正好是在刑狱那曹。
姬允要对牢里的钱能下手,自然就少不得要多劳动耿朔从中动作。
所以别人都还罢了,极天阁聚会,只有耿朔是几乎次次都来的。
这日商议,耿朔又带来些新消息。
“臣私下里找机会又讯了那钱能几遍,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前面还说钱贵所为他一概不知,后头又自己说他让钱贵去盯着那些不肯卖田的人,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乖乖把田卖了。”耿朔还奉上一张名单,“臣还套出一些名单,已叫人去查探过,确有其事,这些人的田都是被钱贵以几乎白拿的价钱买下来的。一揪一个准。”
姬允大喜,小心将名单收好了,得意地哼了声:“孤倒要看看,顾桓还能怎么跟我犟。”
白宸将耿朔送出去,折回来时,发现姬允大约心情舒畅,已又多喝了几盏酒,此时正举着杯箸,摇晃着走到歌伎近前,歌伎也不敢动,眼看姬允就要这么倒在她身上了。
白宸眉头一蹙,快步走上前,直接捞住了他的腰,把人揽回自己怀中来。
姬允被猛然这么一挡,美貌小娘子近在眼前却碰不到了,不由浮起了不快。
他仰起绯红的脸,见着眼前的人,脑子里偏又卡了一下。
唔,真是奇怪。
他一看见这人,就想不起来要生气了。
“陛下,说过多少次,酒量不佳便少饮些。”
偏那人还喋喋不休,教训他似的,语气也不好,还将他手中杯箸也取走。
姬允无端觉得委屈,口中嘟囔着还给我,一手又伸出去抢。
这下对方将他的手也握住了。
“陛下,别闹了。”
姬允挣了挣,纹丝不动,醉意朦胧里盯着面前的人。
他其实并不醉得十分彻底,还认得出眼前的人,也看得清对方微蹙着眉,不耐似的神情。
他觉得特别地难过。
如同潮水一样地涌上来,淹没他的理智。
其实他真的很不能忍受来自这个人的不耐和厌烦。
每次对方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他都能难受很久。
他眼中莫名涌出泪来,但他并不察觉,只以为自己应该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白宸,你不要这么对我。”
当然事后姬允就很后悔了,好端端的命令式句子,在他舌尖拐了个弯,从不能变成不要,倒像是哀求。
他何时需要低姿态到那样的地步呢?
连上一世他也不能像这样在白宸面前露软。
又是丢脸又是尴尬,简直恨不能把吐出来的话,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捡回去吞了。
但此刻他已经是被迷了心窍,那颗心脏太酸太胀,蔓延到四肢,让手脚也微微抽搐起来,手下动作和说出来的话,都全不受他控制。
白宸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他用那双重获自由的手紧紧揪住对方的衣领,眼前是一片晕眩而模糊,他却片刻不眨地紧盯着那张脸。
而后用力地亲了上去。
他充满了急切与渴望,啃噬对方嘴皮的动作几乎有些凶狠。
但被强吻的那个人无动于衷,毫无反应似的,白宸紧闭着嘴皮。
然后以一种缓慢,而又不容抗拒的力度,将人从自己怀中推开——却又不是完全拒绝地推开,一只手仍搂着他的腰。
白宸垂着眼睫,他的嘴唇抿得很紧,眼里是一片无底洞的墨色,那墨色仿佛是沉到无尽深渊里似的,如此近乎显出一种绝望的姿态来。
“凤郎,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对你呢?”
“是你自己说,你不能同我在一起。”
“为此我不得不离开你,到现在才敢回来见你。”
“你这样,又究竟置我于何地呢?”
姬允不能回答,只能装作酒醉听不懂,仍然揪着他不肯松手。
但他也只是这样,不依不饶地揪着,既不往前一步,又不肯彻底放过他放过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地牵扯着,不想考虑所有左右为难的事情。
白宸仿佛是要被他气笑了似的,他牙齿用力地并在一起,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磨牙声。
“凤郎,我给过你机会了。”
白宸咬牙切齿地放出那样的话,姬允也微感不妙,觉得自己这样来回动摇,实在拖泥带水。
但本性难违,他能一而再、再而三栽在这人身上,自然有其 必然性,由不得他控制。
所以当白宸挥退旁人,拉扯着他,将他压向床榻,用力亲下来的时候,他不仅没想起来要呵斥,反而头皮发麻,兴奋得浑身颤栗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销魂蚀骨的感觉了。
自白宸离京,他也不是没宠幸过别人,但他这个壳子里的灵魂似乎是真的老朽了,看着鲜美诱人的年轻肉 体,也觉得意兴阑珊起来,总是提不起劲。
几回之后,越发地乏得厉害,又不好叫医师来看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只作出忙于国事的姿态,渐渐地冷淡下来,不再召人了。
但眼下只被吮 吸了嘴唇,就眼前金光乱闪,耳边一片呲啦乱响的过电声,大脑兴奋到空白,太阳穴阵阵发跳——是姬允丝毫未料到的。
他一时无暇从自己过于激烈的反应里回过神来,甚至也考虑不到现在不停止,过后该要怎么收场。
他手脚发抖,仿佛快要渴死一般,抖抖索索地纠缠上去搂住对方的身体。
亲密无间的那一刻,甚至满足得落下泪来。
而在凶狠进出的间隙里,白宸睁着那双墨沉沉,隐隐泛出红色的眼睛,无声地俯视他。
那双眼里的晦暗锋芒,熟悉得让姬允不得不偏开头,逃避似的闭上了眼睛。
万幸的是,姬允所担心的事后尴尬场面并未出现。
他先醒来,没来得及仔细看身边人熟睡的神态,便看到白宸睫毛微颤,也要醒了。
他忙闭上眼睛,只好又装起睡来。但对方不知在做什么,手臂还拦在他腰上,总之似乎是不打算起床的样子。
他装了一阵,装不下去,也只好睁开眼。
不料一下四目相对,白宸正盯着他瞧,因猝不及防,目中温柔之色还未散尽。
姬允一瞬间福至心灵,大约猜出方才那一阵白宸都在做什么了。
一时竟首先怀疑起一夜大睡过后,自己脸上是否生出些不干净的东西,比如眼屎之类的。
而本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说辞,这会儿已灰飞烟灭,消失殆尽。
他一时怔得无话可说,白宸已垂下睫毛,迅速收敛好神情。
再望向他时,脸上已是淡淡的了。
“昨夜冒犯了陛下。”他顿一顿,微微抿住嘴唇,似带了点强自隐忍后的疏离。
“以后不会了。”
白宸说了那样的话,事后也果真对他恭顺有礼,保持距离,与之前并无不同。
而姬允当时既装了醉,事后又感到了后悔,这下白宸主动找了台阶下去,他自然也就当作无事发生。
二人又作出君臣相得的姿态来,整日里相对,倒比旁人还要来得更正经。
而一旦稍微隔了点距离,不那么近得几乎模糊了。姬允看着在议事上屡有见解,将利弊得失条分缕析的白宸,就不得不承认,上一世他因自己的一厢情愿,愚蠢昏昧,的确误了对方太多,也误了天下太多。
这日朝会,以白宸目前官资,虽然勉强够格上朝,却要远远地排到几乎殿外头去了。别说议政,里面就算是打起来了,都未必能听得清。
姬允因此特许他站到前头来,只是就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朝臣都能上纲上线,与他打一通嘴皮子仗。
姬允听着那些与规制不符,于礼数不合的话就太阳穴突突地跳,很想冲他们骂:你们还给那个最于礼不合的人提鞋舔脚呢!
莫名被提鞋舔脚的大将军脸色也很不好,他微抬下巴,半掀着眼,像是对眼前的事又不耐又厌烦,只冷冷地在旁边看着。
眼见吵着吵着,姬允就要憋不住发飙了,才站出来道:“陛下既对白宸格外看重,便让他站到近前就是了。索性陛下任性的时候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当着朝上文武百官的面,这话说得实在很不客气,但于威势煊赫的大将军来说,这点不客气又实在算不得什么,需知还有当堂被宰辅所废的皇帝呢。
而原先还和姬允抬杠,纠缠不休的诸人,此时都突然消音,不吭声了。
姬允气得要死,到底忍住了,没有不识相地斥责顾桓不尊,只传话让白宸到前头来。
这才开始正经地议起事。
上一世因姬允怠政之故,原本先皇三日一朝会,到了姬允这里直接演变成了一旬一朝会,这一世姬允倒也试过想把朝会改回原来的三日一开,但自来是由勤入懒易,由懒入勤难,众臣过了十多年舒舒服服的日子,谁愿意一朝回到苦哈哈天不亮就要起床入朝的时候?
于是姬允振臂一呼,无人响应。
也就只好灰溜溜地把手放下来。
这样一来,积压的公案等朝会上处理根本来不及,所以一般都直接交由大将军府处理,朝会上基本就只由各部曹做工作进度报告。然后中间休息一次,朝臣们到旁边偏殿饮食,休息后继续开大会。
经过一早上的催眠感染,众臣们几乎都扛不住了,无不歪七扭八昏昏欲睡,连偷摸聊小天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等开完会赶紧回家睡大觉。
这时蓝玉才举着笏板,从人群里站出来,道:“臣有本奏。”
姬允已打了无数个哈欠,撑下巴的手也来回换了不下十次。
这下终于提起了精神。
蓝玉道:“禀陛下,臣要弹劾司隶校尉钱通,一直在通过其族弟钱能,强占私田占为己有。”
第47章
“据微臣所知,钱能一直在地方行凶作恶。他在府中阴养了一班打手,平时不露面,只不时扮作土匪强盗,专去别人家中盗窃抢劫。劫来之资尽被钱能拿来修葺别墅豪宅,购置铺面地产。不到十年,钱家便一跃成为当地首富,而其兄钱通在京中又如鱼得水,在钱通阴蔽之下,钱能更是猖狂无状,竟直接强抢他人田产。钱能先是同农户商量,想要以极低的价格将田买来,有怂些的,见着钱能与他那帮凶狠家仆,也就从了。遇着不肯的,钱能就派打手去毁坏农户庄稼。没了收成,农户缴不起租子,这时候钱能再佯装大善人地出现,以近乎白拿的价格把地买过来。如果对方仍然不从,钱能就再派打手,将那家的壮劳力都打得卧床不起之后,自然是钱能想怎样就怎样了。而一旦见识了钱能的这些手段,又因着地方县令与钱氏连襟,都一个鼻孔出气,百姓状告无门又无力反抗,也就只能任钱能为所欲为,作尽丧尽天良的恶事了。”
饶是姬允已先知道些大概,此时听到其中细节,也不免悚然一惊。
在锦绣堆里生,也在锦绣堆里死的人,满眼所见,无不歌舞升平,一派繁荣昌盛景象。姬允到底是想象不到,就在皇城脚下,世道竟已乱成如此怪象。
他脸上真正显出怒色,而或许是因为近来较少沉迷美色的缘故,神情中少了以往那种疲乏倦怠,此时怒上眉梢,竟显出一种威严之态,教人不敢直视。
“蓝玉,你所言当真吗!”
顾桓脸色也不由微变,他也没料到此中还有这些破事儿,狠狠地往钱通站的位置剜了一眼,钱通受了他一记,脸色也即刻惨白,当即便站出来喊冤道:“陛下,万不可听信谣言啊!蓝玉大人与臣素有龃龉,从前就对臣颇多不满,前些日臣之从弟因故招祸,蓝玉大人更是借此攻讦,污蔑臣莫须有的罪状,臣实在不堪忍受,还望陛下明察!”
蓝玉本不是汉人,原本就气性耿直,在北地呆过几年后更显彪悍。方才他就着稿子念了那一车轱辘的文章,已经憋得厉害,此时闻言怒目一张,当即将手中笏板掷向钱通,破口大骂道:“滚你的狗犊子!你算哪根葱值得老子特意对你不满,难道克扣兵士抚恤,带人上酒楼饭馆不付账,放任家仆当街纵马飞奔的不是你?!他娘的,老子早想揍你丫挺的了!”
钱通脑门被笏板的角给磕破了皮,登时流出血来。钱通是在军营混的,脾气原本也不小,自然受不得这等侮辱,当即也满面通红,口中骂着,挽起袖子要来揍蓝玉,身边人连忙去拉。
登时你拉我衣袖我扯你纶巾,你砸我笏板我扔你鞋底儿,吵骂声穿透大殿宝顶,直冲云霄,简直乱成一锅沸粥。
眼看着大朝会变成了聚众斗殴现场,姬允习以为常地眼角抽搐。而顾桓则完全事不关己地抱着手臂旁观,姬允猜他巴不得能一直吵到散朝。
直到侍卫持刀上来,把两拨人都拉扯开了,姬允才沉声喝道:“都吵够了没有!”
“要不要领你们去宫门口,给你们架个台子,轮流上去比比谁吵得更凶更久?!”
众人犹自愤愤,哼哼唧唧,勉勉强强地才消停下来。
而钱通顶着刚才撕扯途中被扯歪的冠戴,和脸上的数道红痕,往前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陛下看到了,这帮人何等凶残,简直如同化外野民!不究真假,不讲证据,便要将臣屈打成招,这还是在陛下眼前,若离了陛下的眼,还不知道他们要猖狂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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