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时的姬允并不知晓,抑或不愿知晓——
大军开拔前一夜,白宸拥抱他身体的力度,亲吻他皮肤的热度,还有那贴住耳朵的,低低的一声“等我回来”,难免让姬允生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令人手心发麻的,美好渴盼。
相伴十三年,白宸到底不是石头,想来也该对他生出哪怕一丝的情谊了吧?
半年之后,白衡之师于桐城行水之战大捷,小将白宸更是亲手斩杀后梁主将。
姬允看过最后一封战报,白衡不日班师,途中会经过阆州,白宸受了箭伤,暂留望郡休养,不随大军还朝。
姬允扔了奏报,隔日便下旨,要亲赴阆州劳军。
两月之后,在望郡的饮宴上,姬允重新见到被那世家子牵着的姝,怒而抄了那世家子满门。
不久,白衡之师抵达阆州。
彼时春盛,前日刚下过雨,琼罗花漫天漫地。
姬允亲自到城门口去接迎大军,白宸坐在高马之上,脸色苍白,想是因受伤的缘故。
然而与他四目相对那一刻,那双漆黑眼里是全然的冷漠和全然的无视,姬允那因为临别前那一句“等我回来”,而火热了大半年的心口,仿佛是即刻被冻住了,迅速地凉下来,连四肢都凉透了。
那一日,姬允都未能同白宸单独说过一句话,遑论一同赏花。
待劳军酒已饮过三轮,明月悬于中天,姬允摇晃着,往白宸休息的帐子里走。
他的脸皮从来是厚惯了的,白宸冷漠待他也不只一回,没道理这时才感到伤心。
今夜月色很好,琼罗花还在放,心上之人也已归来——何苦为一丁点不相干的情绪,惊扰了它?
姬允走到帐前,未来得及掀帐,听见那人冰冷地说:
“我只恨没有死在战场上,便不必再看见他。”
第16章
宁愿死在战场上,都不愿回来见他。可见白宸是多么怨恨作他的帐中人了。
脸皮厚如姬允,也都不忍心再逼迫下去——他到底是乏了,这许多年的宠爱,无休止的追逐,使人身心俱疲。
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白宸好比山间孤月,他再是踮高脚尖,伸长手臂,总是够不到的。
他或许是该换个人宠爱了——要贴心一些,感恩一些的,不至于到头来,落得互相怨怼下场。
姬允回到王帐中,姝正跪着为他叠衣裳,见着他,立马起身来请安。
容色十分惊人,却因受过太多磋磨,昔日清高难觅,反见神色中卑微柔顺,隐隐显出些惶恐。
之前姬允还在琢磨,要如何安置这美人儿。美得太过,便成罪恶,若无依傍,恐难保存自己。
心念电转间,姬允想起当时宴会上,也不知是谁说过:这样美人儿,不收入帐中,委实人生憾事。陛下果然不心动么?
当时姬允并不如何心动,此时也无甚情绪。
但他面无表情地传了人进来,拟旨,册封姝为濯兰君。
白宸既然不想看见他,他便不去招惹了。
偏偏这位如今桩桩件件,做出对他深情厚意的姿态。
连琼罗花开了,也来同他说,倒像是为他了了这桩心愿。
姬允看着他俊美的面容,上面似有温柔的含意,漆黑的眼珠也很令人心动。
他端起杯盏,抿口茶,淡道:“小郎盛情,怎好辞之不受。”
有些事他知道不是真的,好笑之余,但终究难免心悸。
他很清醒,但这不妨碍他放纵。
若非生而矛盾,言不由衷,心不由己。
何以称之为人?
午后船队要出发,姬允不去管那些殷殷切切要同他作别的官员士子,反倒同白小郎单独漫步在白堤,琼罗花漫天,落了两人满头满肩。
走不了几步,白宸要停下来,为他拂花。
指尖从鬓边擦过,有不易察觉的酥麻感。
姬允含笑看他,看他墨如鸦色的睫毛,垂下的眼皮,微微翘起的嘴唇,唇边有很细的漩涡。嫩嫩的耳朵,像是有些害羞,微微发着红。
这样美好的少年郎啊,怎么他就得不到呢?
白宸忽而抬起眼来,姬允清醒过来,面上还是笑着,但已收敛住那点见不得人的沉迷。
“小郎,怎么?”
白宸看着他,嘴唇渐渐抿起来,他突然道:“凤郎此去,会不会忘了宸?”
姬允不动声色地微笑:“小郎何出此言?”
“都城遥远, 又美人如云。”白宸脸色有些难看,“宸久不在凤郎面前,凤郎恐怕是想不起来我的。”
他微微顿住,脸上显出犹豫,看着姬允欲言又止。
姬允心中了然,含笑道:“小郎不必多虑,以你才华,想必至少是能评上个三品上等资质的,届时拜个著作郎,秘书郎不在话下。”
白宸闻言像是呆住了,眼睛微微睁大,惊是惊住了,却明显不是多么喜的模样。
姬允心想,年纪轻轻,野心倒不小。唔,野心大些也好。才不至于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贵族给生吞活剥了。
便更缓了颜色,温言道:“虽说位卑,却是身居中央,乃是进位之基,前途不可限量。小郎有壮志是好的,只万事皆有法度,循序渐进为佳,不可冒进鲁莽。”
白宸下巴紧绷,听见姬允的好言劝慰,面色却已是有些发白了。
他张张唇,声音滞涩:“凤郎的意思是,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亲近凤郎了,是不是?”
姬允不答。
白宸又问:“那姝呢?凤郎,你又将如何待他?”
他的脸上有微微的冷意,牙齿也咬住,声音有些沙哑了。
这种嫉妒,姬允也在别的宠臣脸上看见过,原本并不稀奇。但出现在白宸脸上,就是有一种让他心猿意马的吸引力。
姬允瞧了一阵,几乎想要抱住他,哄哄他了。
只不过,他想调教姝做心腹的用意,这是不便对白宸——至少是现在的白宸——多说的。
姬允微微沉下脸色,略有些严厉,缓缓道:“小郎君,注意分寸。”
白宸脸色越发有些发白,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宸逾矩了。”
两人静默下来,又沿着白堤走一段,花雨纷落。
白宸仍停下来,为他拂去发上的,肩上的落花。只是受了委屈般地,抿着嘴唇。
回去时,走到行宫偏门的小巷里,白宸忽而顿住,姬允停下来,他回过头去,白宸的面容在花后明艳得几乎像是幻觉。
“姝能做的,我也可以。”
姬允一时愣住,不大反应得过来,白宸说的可以究竟是什么可以。
他愣神中,白宸的脸突然清晰起来,他走到自己眼前,眼前一暗。
被白宸在嘴唇上亲了一口。
姬允睁大眼睛,而后更大逆不道的,白宸竟然把舌头也伸了进来。
退缩的动作刚刚显露,就被按住了后脑勺,箍住了腰。
被缠住舌头吮 吸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力度大得舌根都被吸得有些发痛了。
这样清晰而直白地,来自对方的渴望和占有,让姬允几乎大脑空白了,然而微微颤栗的身体,发软的四肢,心跳如擂,简直是对此期待已久一般。
从第一句呻吟克制不住地从鼻子里哼吟出来,姬允就自暴自弃地,伸出了双手,环住对方的背,同样纠缠回去。
肉与肉的火热相贴,唇齿间的激烈啃咬,汲取对方的气息,吞咽对方的液体。
姬允被白宸压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仰着脖子,呼吸困难地与对方亲吻。
小巷外香风飘花,行人经过。
巷子里头呼吸渐渐平缓。
姬允靠在墙上,双腿仍然软得厉害,白宸伏在他肩头,双唇不时亲吻他的颈侧。
“凤郎,”他低低地喊,舌尖轻触姬允的皮肤,激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姬允仍然有些发懵,借着平复呼吸,不说话。
“凤郎,”身上的人又喊他,“我又不规矩了。”
认错态度倒是很诚恳。
姬允勉强回了句:“你自己也晓得。”
“可我对凤郎,还有很多不想守规矩。”
姬允冷冷笑一声:“哦?”
白宸仰起头来,在他下巴处又亲了下,说:“比如这样。”
又挺挺腰,在他仍旧鼓起的下 身处,顶了顶:“再比如这样。”
姬允有些发气,但对方这样的不规矩,他又实在不是很想拒绝,便又冷冷地哼了一声。
白宸得寸进尺,又伸手环住他的腰,埋头在他的颈窝里:“还比如,我想你是我的。”
姬允说不出话来了,连哼也哼不出来。
良久,姬允伸出手,摸上他的颈后,像撸猫一样,温柔地抚摸。
他的声音也带了一种柔情:“那你更应该来王京,我在那里等你。”
“不止是入朝为官?”
姬允垂头看他,他的那双眼珠里,因太过漆黑,看起来像是极专注,又极深情。
姬允点一点头,带了点沙哑,说:“不止。”
第17章
期月后,船队行至涿州。
一路顺风顺水,天公继续作美。至多小半月,便可抵京了。
姬允左手负立在甲板上,右手搭在额前,远眺清朗疏淡的天色。
李承年和姝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还有两名壮仆擎着巨伞,为他遮荫。
凝神看了半盏茶,姬允突然开口道:“今日初几来着?”
李承年一瞬思索的工夫,姝已经先恭敬地答了:“圣人,今日初二,三日后便是端阳日了。”
姬允将手从额头处放下来,也负到身后。似是日光照眼,他微微蹙起了眉。
李承年忙道:“主子,日头越来越毒,还是进去避着些吧,免得中了暑气。”
姬允似未听见,又问:“多久可到下个城镇,又多久可到涿鹿?中间可还有别的城镇?”
这回李承年绝不给姝抢先,快速答道:“明日可到黎阳。行程快些,三日内可达涿鹿。中间,便没有其它城镇了。”
姬允微微眯起眼睛,又看看晴朗无云的天,眉蹙更紧。
转过身来时,面上却已恢复如常,只是显出一点点被日晒之后的乏懒:“进去罢。”
李承年便很积极地走到前头,为他开道。
姝仍跟在他身侧,姿容艳绝,眼梢中又显出些难与亲近的冷清。
因未受磨难,而气度犹存。
姬允瞧着这样的姝,便对自己的重生,又会多生出些宽慰来——到底重活一世,能造一些善业,就造一些善业,也是好的。
忍不住便日常调戏起来:“姝方才唤朕什么?”
姝恭顺答:“圣人。”
只是也比上一世难收服多了。
心内叹气,面上却是微微含笑,调笑似的口吻:“说过多少回,唤我凤郎。”
姝微垂下头:“奴不敢。”
看着多水灵的一个小美人儿,怎么就恁地呆板木讷呢?
姬允待要再调戏几句,走到前头的李承年停下来。
是已经到了姬允的船舱了。
李承年为他掀开门帘,道:“主子,到了。”
姬允被这么一打断,便也止住了好色行径,弯身要进去,又顿住,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姝道:“不必服侍了,今日天好,自己去玩一玩罢。”
姝垂头应是,离去之前,李承年难掩得意地瞥了他一眼。
进到船舱里,李承年将帘子放下。
未及坐下,姬允便有些忍耐不住地,又不愿显得太急迫,只左手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李承年立刻狗腿子道:“主子,奴才今早去了鸽舍,望郡又来信了。”
姬允眉眼一动,已是有些笑的神态,只语气仍像是有些无动于衷地:“拿来。”
李承年忙从袖袋里掏出一小卷竹筒,双手奉给他,偷偷瞥他脸色,才由衷似的感慨:“主子出发不过一月,信已经来了十七八封。倒是难为这两头飞的鸽子了。”
姬允正在拆竹筒上的线圈,因为有些急躁,反而不好拆开。
闻言,手中动作便微微一顿,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也难为你一个大总管,日日去检查鸽舍了。”
李承年脸一僵,又一白,忙跪下表忠诚:“奴才万事以主子为先,只恨不能事事亲为,为主子取信也是甘愿的。”
姬允懒的理他。李承年拐着弯说那人好话也罢,主动帮那人联系他也罢,他现在心情不坏,可以说是很好,也就不咸不淡地踢了李承年一脚:“去去去,老东西,成日地尽碍眼,茶也不上,已经老糊涂了是不是?”
老东西滚出去之后,姬允就彻底掩饰不住了,嘴唇咧出一种很夸张的弧度,他拍拍自己的脸,仍然没有什么作用,还有些喜悦地发烫起来。
也就不再去管,含着一种雀跃的期待,姬允将一卷白帛从木筒里抽出来,还有淡淡馨香散开。
白帛上用黑墨写着字,字迹自然是曼妙优雅,一笔一划中却显得有些谨慎似的,起笔至落尾都无勾连。不如往常姬允在别处看到那般,或者潇洒飘逸,或者狂放不羁。
但只要是出自那人手笔,姬允都是难耐喜爱的。
帛上先首,是四句小诗: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今日白堤独行,偶见杜若芳馨,欲与凤郎共之。
落款是单独的一个宸字。
姬允将那四句诗,还有那平常的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默诵。连那人的名字,也用指腹来回摩挲多遍。
才将帛书平滑地展开,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入一个带小锁的紫檀盒子里。那里头已经有十七封绢帛。
姬允也知道这是太小题大作了,简直同他上辈子偷偷在荷包里绣名字不相上下。但这是他做梦也未能想到的,比做梦还让人觉得虚幻,又虚幻得太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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