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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重病之中禁不起热闹,远远地挪到了最西边的别苑里,唯有数株嶙峋精神的梅树傲立院中,连带穿庭而过的风也飒飒的寂寞。
时常来往的也就张起仁、陈继文两班人,其中又以吴议最被重用,几乎日日夜夜住在别苑里头。
这里人气稀薄,王妈妈却不以为寥落,乐观地与吴议数道着未来:“等梅花开了,殿下的病也可大好了——他最爱吃老身酿的梅花酒,等闲下来,老身为你们师徒也酿几坛子。”
吴议不由笑道:“我代张太医先谢过您了。”
两个人正清点过药材,忽然听见窗外簌簌一阵枝叶折落的声音,王妈妈耳力极佳,对吴议略一摇头:“老身先出去看看。”
说罢将药篮子搁在一旁,悄悄地猫着老腰探出去。
吴议只听得一声重重的抽气声,心里一紧,赶忙也跟着起身出去。
庭院里一阵东风摇过,拂起千叶如澜,丝缕光影如绸缎上的暗纹错落,映出树底下一个粉白团子似的小小身影。
吴议还没看清楚,王妈妈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半跪半搂地把小东西揽进怀里。
“我的小祖宗誒,你怎么翻墙过来了!”
小女孩伸着短短胖胖的手,将王妈妈往外推了推,声音玉珠似的清脆:“王妈妈你别碰我,你身上好多药味儿。”
王妈妈笑着挪到一边,用自己胖宽的身躯遮住了风来的方向:“几日不见,公主都嫌弃老奴了!”
“不是不是。”小孩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眼里一团认真,“我是怕我身上沾到你的药味儿,给哥哥们发现我来看贤哥哥。”
小家伙心还挺细。
吴议暗中看去,这孩子裹在一身毛茸茸的衣物里,从头到脚都是一团雪白,唯有脸颊上两抹晚霞似的红晕,活脱脱就是北方冬天堆出的雪人模样。
两弯眉似新月,一对眸如晨星,小小模样已经透出美人坯子。
萧淑妃已去了几个年头,能在这里伴随圣驾的公主,就只能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了。
王妈妈替她一一拈去头发里的落叶,心疼地细细打量着太平周身:“这里风怪大的,公主跟老奴进屋烤暖吧。”
小太平却把脑袋一转,颇为高傲地抬起下巴,瞧向吴议的方向:“你是谁,为什么不过来拜见我?”
人没多高,脾气还不小。
吴议也只是心里一吐槽,毕竟这个半人高不到的孩子可是当今帝后的掌上明珠,小小年纪就知道盛气凌人,难怪长大后成为翻云覆雨的镇国公主。
王妈妈已忙不迭把她拉到房边,笑道:“这是照看你贤哥哥的太医哥哥,你贤哥哥吃的药都是他亲手送来的。”
吴议半跪下来,与年幼的太平目光相接:“小人吴议,见过公主殿下。”
太平看定他,眨巴眨巴眼睛:“别的太医都有那么长的白胡子,怎么你没有?”
到底还是个不到髫年的小姑娘啊,吴议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我嫌胡子遮住嘴巴不好说话,所以就剪去了。”
太平闻言,惊喜地一拍手,故作神秘地贴近吴议的耳朵,压着嗓子极认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别人都说,没胡子的男人没根,可是,什么是根啊?”
咳……吴议嗓子被口水一堵,不知道堂堂一国公主哪里听来这些混话,也陪着她小声说着悄悄话。
“人的根呢,就和花花草草的根一样,长在脚底下,只不过平时拿鞋袜裹住了,不大看得出来。”
太平忙慌慌张张抬起脚,仔细地摸着脚心,当然是什么也摸不到的。
她小嘴一撇,就要哭出声来:“可是我也没有根啊,难道我以后也不能有胡子吗?”
吴议几乎笑出声来,面上仍严肃了表情哄着小姑娘:“女孩子都是没有根的,所以也都不长胡子。”
太平却更气愤了,整张小脸皱起来,眼里仿佛有无限委屈:“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长胡子?”
随后想到什么似的,将吴议小心翼翼地往旁边一拉,整个人几乎就扑在他怀里,悄悄地问:“太医哥哥,你有没有药方子,让我长出胡子啊?”
要求人的时候连称呼都改了,这小公主还真是好玩。
王妈妈半含笑意地陪在旁边,只假装什么也听不着。
吴议故作沉思,见太平整个人都巴巴地望着他,灵动的双眼里仿佛蕴了一汪泉水,看得他心都软了。
“药方子是有的,但小孩子不能吃,吃了会长胖变丑。”
“那不要不要,我还是长大以后再吃,太医哥哥,你可要记得留给我!”
吴议眉毛一挑,乐坏了:“这个不难,可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小脑袋啄米似点啊点。
“待会我让侍卫送你回去,你要乖乖回你母后那里。”
太平犹豫片刻,还是噘着嘴答应了:“你要说话算数!还有,你得让我见贤哥哥一面。”
吴议目光越过太平肩膀,默不作声地与王妈妈交换过一个眼神,方伸手与她拉钩协定:“只可以站得远远地看一眼。”
太平与他大手对小手地拉钩约定过,方才笑逐颜开,踏着小步子雀跃过去:“贤哥哥,我来看你了!”
这孩子……吴议不由摇头一笑,跟王妈妈一并陪她到李贤病房。
王妈妈终究顾忌着病气,把太平拉得远远地一边,太平见病榻上的哥哥容颜消瘦,面目苍白,仿佛换了个人,几乎有些被吓到,神色憧憧地往吴议身后一缩,再也没半点气焰嚣张的影子了。
吴议背手将她轻轻搂住,低声道:“公主瞧也瞧过了,可该信守承诺。”
太平怯怯地一点头,却仍旧从手臂缝里钻出半张小脸,朝李贤病榻定定望去。
还没等王妈妈牵她出去,便听见身后的小团子惊叫出声:“贤哥哥醒了!”
吴议下意识地往床上看去,李贤纸糊般的脸上微微睁开一双墨黑的眼睛,半响,才听见极虚弱的一声笑。
“太平,你又胡闹了。”
王妈妈激动地几乎失了声,只能紧紧攒着自己的袖口,镇定地出门吩咐四下:“快,快,去请张太医、陈太医来!”
陈继文几乎是小跑着过来,张起仁随后也到了。
李贤软弱无力地卧在榻上,点漆似的眸子里微有泪光:“陈太医,许久不见了。”
陈继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亦喜亦悲:“殿下许久不见老臣,却不知道老臣日日都要来见殿下,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吴议亦莫名欣慰地红了眼眶,这一相见犹如隔世,他行医数年,能体会到此刻这位老师与皇子的心境。
张起仁肃立一旁,并不提起自己和吴议下的苦工。
李贤之于陈继文,譬如太子于他,其中付出的心血,只有自己知道。
几人正百感交集,窗外一阵雁鸣低低掠过,萧瑟秋风将低垂的帘子掀出一道长长的缝隙,随之而来的马蹄声错落闪过,纷乱如雨。
不多时便推门而入一位清瘦的青年,身着明黄华服,脚踏玉片乌鞋,刀剑斜挂腰间,环佩叮咚作响,眉峰高挺,眼含秋水,衔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款款朝他们走来。
李贤虚弱地望着他:“太子殿下。”
吴议等人正要请安,已被李弘拂袖制止。
太平一见李弘,便像振翅的小鸟似的挣出吴议的手臂,一股脑撞到她皇兄怀里,更像牛皮糖似的扯不下来了。
“我听说贤的病情已大有好转,所以特来看看他。”李弘一手抱起太平,另一手握住李贤的手,眉尖微蹙,“贤,你吃苦了。”
李贤吃力地抬起头,笑容温软:“幸亏太子殿下舍得张太医,我在梦中都听到张太医为我操劳许多。”
两人双眸相对,不由会心一笑。
怀里的太平左瞧瞧又看看,痴痴地咬着手指头,并不懂得大人们眼神交集的五味陈杂。
吴议悠闲地侍立一旁,不由感叹,数十年前,这两位皇子的祖父弑兄逼父,他可想得到的,两代之后,李唐皇室居然是一派兄友弟恭的融洽。
自古多情不帝王,难怪武后最终越而代之。
窗外三两束热烈而明艳的秋阳穿柩而过,低低映在沛王苍白如纸的脸上,添上一种别样的生气,一片宁静中,吴议听见他轻柔坚定的声音。
“弘,下次秋猎,我一定不会再逃在病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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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这一年的年关来得几乎猝不及防。
秋猎过后,回到熟悉的官学,吴议早不必跟着去看沛王的疾病,好在长安城内从来不缺好事之徒,大街小巷都已流传着张起仁妙手医绝症的故事,看来李贤身体已无大恙。
和沛王痊愈的消息一起传来的,则是英国公李勣亡故的噩耗。
他早已病入膏肓,连张起仁都断言活不出春日,却凭着一股子气性硬挺到现在,已经是穷弩之末,无以为续。
他的死亡,为凌烟阁二十四贤臣的传说画上了一个平平淡淡的终点,也彻底终结了那个广开言路、君臣相谏的美好时代。
李治终归还是敬重他的,不仅令他风光大葬,还允其陪葬昭陵,和他那些先走一步的老友和旧主重回一块。
他就这么走了,带着一个“贞武”的谥号,带着一方御赐的棺椁,在群臣和百姓的悲嚎之中,静静地带走了属于贞观盛世最后的见证。
去的人不能再回头,活着的却依然要继续。
李敬业袭了他的英国公爵位,一时风光无限,就连带徐容这个义孙也被破格提拔入太医署,跟在张起仁手底下当差,前途一片大好。
零零散散的传闻就像北国一阵盖过一阵的冬风,令人应接不暇。吴议来不及悲伤李勣的离世,就迎来正在头疼的难关。
那就是岁终试。
第29章 木秀于林
岁终试考查生徒们这一年的学业, 只有每年的岁终试过关, 才可进入下一年的课业。连续三年不及格者,就可以收拾好包裹, 圆润自觉地滚回老家。
吴议和严铭等人皆是七年制的内科生徒, 已经修满了一年的学业,只要这一回岁终试顺利过关, 就可以分拨到具体的太医博士名下,实地跟着学习。
这样的修习制度和现代的临床学制颇为肖似, 可考试的内容一点也不必现代简单,吴议望着堆积成山的医经, 默默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他就不能穿成别的专业,非要当一个苦逼的医学生!
严铭更是愁云惨淡:“我这四经还没有念熟呢,要是这一回没合格,我父亲肯定会打死我!”
吴议把书盖在自己脸上, 眼神木然地仰躺下去,日子仿佛回到了读书时代每个黑色期末月, 恨不得能把这些繁琐复杂的知识一口吃进去。
苦读二字,从古至今包含了多少学子尘封寒窗的漫漫年月和一腔饮冰难凉的沸腾热血, 十载光阴一闪而逝,又有多少人渡过学海,出人头地。
吴议深知自己并非天才,也无异能, 唯一能仰仗的, 也只有那份穿越千年仍然跃动不息的信念——
为人医者, 一世悬壶。
不求扬名天下,但求无愧于心。
想到这里,他躁动不安的内心稍微宁静了下来,要真的想要脱离医科,李素节当然也不会强求他,大可以辞了官学回袁州城,不必在这个沉闷之处埋头苦读。
既然选择了这条冰封雪掩的道路,就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如此想来,心间的阴郁也豁然开朗。
刚想起身,脸上的书便被人摘掉,冬日虚浮的阳光折入眼帘,映出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吴弟,你要是实在累了,就回去歇着吧,你老这样三更睡五更起,身体会吃不消的。”
吴议调笑道:“纵然不能再取个上等,也不能回家种田啊。”
严铭见他神色如旧,也便放下心来,拿书卷轻轻往他头上一敲,笑道:“谁不知道你如今是张起仁心尖上的头一个学生,只怕年终试一过,他就要把你收了做入室弟子!”
见吴议只是满脸淡定,他又悄悄把人拉到自己跟前,低声问道:“张太医可和你商定好了?这里多得是家里正四品往上数的,连李氏旁支宗亲都有在此的,多得是人在家里装哭卖惨,想去张博士的门下呢!”
见严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双滚圆漆黑的瞳孔活似某种神气十足的猫眼,吴议就忍不住想逗他玩:“不知严兄是否也掉下几颗金豆子?”
严铭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把揪起他的耳朵尖,气得牙痒痒:“好你个吴议,我好心好意给你提点提点,你就净会编排我!”
吴议赶紧弯腰挣脱开去,玩笑的厮打间,两个人不觉已经滚在了一块,严铭把吴议按在书案边上,装模作样地掐着他的脖子:“给为兄好好道歉!”
吴议心里暗道你这手法也忒不专业,就不掐气管,好歹也摁个颈动脉,就这么两手不松不紧握着,吓唬谁呢!
严铭本来也是跟他玩闹,生怕磕碰了他哪里,手指头还小心翼翼地垫在他脖子底下。
垂眼看去,吴议就乖顺安静地贴在他身体底下,修长洁白的脖颈曲成一个略显脆弱的弧度,少年还未完全显现的喉结随着呼吸隐隐浮动,连带他的心脏好像也猛然颤动了一下。
再往上瞧去,那双一贯明润如珠的眼睛含着三分懒懒的笑意,正颇为玩味地扫视着他的脸。
他哪里知道吴议心里的吐槽,做贼心虚地一撒手,差点没把吴议摔下桌子。
吴议抽出手肘撑在背后,漫不经心地半倚书桌。
严铭与他四目相对,衣袂纠缠,不由憋红了一张脸,喉咙微微颤动了片刻,到底也没憋出一句话。
吴议见他突然扭捏起来,以为自己逗过了头,也就顺手撸了撸猫脑袋:“我知道,严兄是把我当亲兄弟才处处提点,我那兄长你也是知道的,哪及得上严兄有情有义。”
严铭听了这话,却觉得并不开心,胸口莫名胀闷起来,脑袋一耷拉,抽回了手。
吴议握着空空如也的手,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的样子。
好在严铭是个真正心眼儿比脸盘大的少年郎,惆怅了一会,也不多纠结,反提起了另一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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