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攀上这样的老丈人,高生要少奋斗十年啊。”这是这出戏里扈孙元最真诚的感叹了。
吕嗣荣听在耳里,摇头笑了笑。“真是市侩。”
花大人与高阮在前厅说亲,花小姐便在闺房匆匆一瞥,也是大家闺秀,比之荆钗布裙的糟糠之妻更显年轻贵气。
高阮虽被惊鸿一瞥,却未达心底,仍是婉拒了宰相好意。
然而,谣言传得快。当他衣锦还乡时,崔小钗已成了乡里的笑话。人都说状元郎攀了高枝儿,不要她这个傻女人了。
可崔小钗毕竟是个烈性女儿,她能孤注一掷地变卖家产支持相公上京赶考就能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向他讨要说法。
“你——好个负心汉——”江至如的青衣十分出彩。他本就重唱功,腔子并不一味模仿女态,有些雌雄莫辨的英气在里面,念白重韵,唱腔浑厚。
“典卖家当,以心付君,君你今竟拋却糟糠,教我情何以堪?那花家小姐才貌相绝,小钗穷妇何以比?新人在旁笑,旧人故乡啼!”
“高生也是为谣言无辜背骂名了。”扈孙元说得多了,也吊起吕嗣荣的兴趣,吕嗣荣偶尔回他几句。
“是啊,不过高生总算没被功名利禄熏了眼睛,咱们萧老板拿捏得好呐,这是多少贵人都赞过的。”扈孙元眼神毒辣,早就看出吕嗣荣是冲着萧季凌来的,所以有一句没一句的都在捧着萧季凌。
果然吕嗣荣的脸上露出了认同的笑容。
“小钗妻,我从没抛弃过你。”霜花的念白,三分急切,三分委屈,剩下的都是对崔小钗的缠绵爱意。
“真吗?”崔小钗以期盼的眼光回他。
“真!”萧季凌唱道,“我已向花大人拒婚,誓不休妻重娶。花家小姐才貌双绝,未及得小钗顾曲风误,同床异梦,小生不惯也!”
二人将矛盾拆解开来,便是《曲风误》的高潮也是将近结尾了,夫妻二人携手共唱:“一钗满是旧前意,拒新高婚真心细。两情守得情长在,开心世间何处觅?”
“好!从前只知‘曲有误,周郎顾’。今日也是开了眼界。”吕嗣荣鼓掌。虽然他没怎么看过戏,可这样完满的结局是他所喜欢的。他平生最厌勾心斗角,这剧情简单舒适很叫人爽快。
下一场便是支博彬的独角戏了。
他扮的是高阮拒绝的宰相小姐,内着长衫,配坎肩,饭单,四喜带,明明白白的闺门花旦扮相。
支博彬的声音比之江至如还要英气些,却也配得上这位端庄大气的宰相府小姐。
“呜——咽——”他唱得十分入戏,呜咽之声直叫吕嗣荣眼酸,旁边儿的扈孙元也扯着袖子抹起泪来。不过这戏唱了多少回,他就为这场哭了多少回,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
“高阮拒新婚,美郎君拒与我成鸾配。家父已为我谋其他婚事,我将嫁入高门。鸾只单,凤孤影,两相不鸣合。以泪洗面,顾影自怜,从来紫阁官禄买不到真心情意,由天不由己。”
明明是正红的新嫁娘装扮,却配着满脸泪珠,也当真叫人生怜。从前唱这出时,许多达官贵人争相竞价,为的就是想亲自揩去花彩环的泪珠。
曲终落幕,最终遮去花彩环光鲜又孤独的影子。
三人先在后台收拾了一会儿,脱了戏装,卸了妆,出来的时候又是平时的样子了。
可是吕嗣荣却觉得多了些什么,萧季凌的神情还有些像高阮般的意气风发,江至如也带着些戏里的影子。
江至如手心里握着方才戏里高阮送的一支钗,这是他自个儿的物件。
“要是现实也能这样美满就好了,真开心崔小钗最后等到了高阮。”
“都是演戏,现实中哪儿有那么美满的事情?”
戏里的崔小钗是两女相争最后的赢家,惹得江至如情绪也很高兴,吕嗣荣调侃一句也挡不住他的满面春风。
“王爷,您知道为什么高阮上京要弹阮告别吗?”萧季凌举起手中的阮问他道。
他几乎已经把吕嗣荣引为知音,这出认真编排的戏希望他能看得透彻。
吕嗣荣想起《曲风误》的戏名,回答说:“是要小钗再指出曲子错处?”
“那都是表面的,他想要小钗念着旧日之情,害怕被抛弃的不止是小钗,还有阮郎呀!”看戏的人看的只是一个故事,可演戏的人要将一个人物揣摩明白才能将看戏的人带入故事。
吕嗣荣倒没想得这么深,他挠头有些讪讪道:“往后我会多学些,多考虑些。”
毕竟是三人的心血,他也希望他们演得满足。
萧季凌却只是勉强笑了笑,他们的相通之处始终不在戏曲上。
只是今日互动如何始终是缺了支博彬,他自下了台一直闷闷不乐,脸上也没个笑模样,一个人坐在远远的地方不搭茬,还不如扈孙元有存在感。
“这是怎么了?”众人走了过去,吕嗣荣关心道。
不问还好,一问支博彬竟啪嗒啪嗒落下泪来。
他低头望着手里的彩色花环,一脸抑郁,自言自语地低声念叨了一句:“花彩环是真心喜欢高阮的。”
“他平时不是很铁血男儿的嘛?怎么演个女角色这样?”吕嗣荣转头问萧季凌。
在他的观念里,支博彬完全是个阳光刚强的男人,很男性化,演女角实属不易,结果还演得这么投入了。
“您不要看博彬平时很硬汉子那样,他做戏很认真的。”萧季凌无奈,低头声音很轻地道。
“剧本上花彩环只不过是贪慕虚荣,见高阮年轻俊朗,又做了状元,所以才想嫁给他而已。她若是嫁过去不但名头好看,还为自己父亲笼络到一位官场上的好帮手。”江至如语快轻调地说。
“你说什么?”听了这话支博彬突然抬起头来瞪他,双眼发红,眼神像淬了毒/药的刀子。
吕嗣荣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支博彬发这么大的火。
江至如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不管你个人对角色有什么诠释和演绎,在剧本里面花彩环对高阮都谈不上真心喜欢。当然你可以有对角色自己的发挥。”江至如发表着他的见解。
“我看高阮也是走了眼,结局是圆满了,要是再唱下去崔氏总有一天会被厌弃。”支博彬撇头愤怒地吼。
“你们不是要因为一出戏吵架吧?冷静。冷静。”萧季凌劝架。
一旁的观众吕嗣荣却觉得十分彷徨,落幕的那一刻他当这出戏已经结束了呢,可是这些人还在随着戏里的人物高兴难过。
他心中骤觉失落,无措。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三个人很陌生。他人生第一次觉得伶人匪夷所思。他们和他隔着一条银汉的距离,他理解不了他们的世界。
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有这么严重吗?
第14章 交流志向
很早的时候,萧季凌就说过要带吕嗣荣出去玩玩,虽然两人都不怎么忙,但就是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才算到一天。
两人一大早就收拾收拾出门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了读书人的长衫,这是因为今次是微服出游的关系。吕嗣荣的深蓝色衫绣暗纹,低调奢华。萧季凌的白衫袖口领口里面是红色深衣,精巧细致。
两人走在街上一个活泼一个沉稳,收到了许多大姑娘小媳妇的侧目。
说起姑臧最高端的街道,人人都推昭圣路,因为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天潢贵胄、达官贵人,这儿形容肃穆,人少铺子也少,处处透着不沾尘的贵族气息。
“那是大凉的门面,可要说起吃喝玩乐还是东边儿的河西第一街,早市开得早,晚市关得晚,形形色色的人都能见到,什么花样儿的东西都有得卖。”萧季凌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一会儿在吕嗣荣的左边,一会儿又蹦到右边去了,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好。
“是吗?”尊贵的遥王其实也常走这条街道,不过基本上都是坐着马车,因为他从来不必自己买东西,想要什么说一声就有人办好。
“我以前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来这儿逛逛看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这儿买许多东西,都是些便宜物件儿,可是买的样数多了,心里就会很满足。”萧季凌挠了挠头。
“唉,其实生气的时候买的好多物件儿都排不上用场,白糟蹋钱。”
吕嗣荣觉得他这副模样甚是可爱,便拍拍腰间的钱袋。
“今日不怕糟蹋,看上什么就买什么,叫我也学学这法子,昨日入宫请安被婳贵妃申斥了几句,真挺不痛快的。”
这话说得很巧,萧季凌听完还跳过来搭了搭他的肩膀。
“别放在心上,外头大家都知道婳贵妃难伺候。”不经意的安慰,弄得吕嗣荣心里很是熨帖,总之是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
“外头是怎么传言婳贵妃的?”吕嗣荣突然眼神认真,神色冷静下来,似是要探知些什么。
“说她是关西将军慕容飞的女儿,儇王的母亲,长相妖艳,容姿妖娆,阴险奸诈,心机歹毒。为令儿子登上太子之位不择手段。”萧季凌语气平平无奇,纯粹是复述别人的话。
“倒是挺真实。”吕嗣荣“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话说,婳贵妃就是儇王的生母是吧?那儇王真是继承了他母亲的相貌。”萧季凌讥诮道。
“这儿还真是挺不错的。”走进河西第一街的牌坊,吕嗣荣才发现原来这条街道是这样宽敞,一点儿也不逊于昭圣路。也因为他是第一回清早到此,商铺还未完全开起来,占道情况不是特别严重。
“这都是您爷爷的功劳啊。”萧季凌感叹道。凉太宗登基后常怀念从前的一些小吃食,便下令要在东边儿立市,叫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感受到姑臧的好客。
“千古明君太宗皇帝,他治理全国江山,建立丰功伟绩,才做出这一片盛世繁华。”
这是吕嗣荣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凉太宗的伟大。他呆呆地抬头站立了一会儿,才迟迟地展开脚步。
皇祖父,他……真的是功盖千秋万世。
“那儿有豆汁,北方的习俗,好多人喝不惯,我挺喜欢的。”吕嗣荣还在眼花缭乱地挑选早膳该去的铺子,这边儿就推荐上了。
“罢了,季凌更像东道主一些。”吕嗣荣心道。他摇摇头,笑得很是宠溺。他爱看这人开心的样子,一点不藏着掖着。
萧季凌显然是常客了,进到店里小二还跟他打招呼呢,可是为怕王爷不自在,小二还是取了抹布为王爷擦凳子,谁知人家早一屁股坐上旁边的凳子了。
吕嗣荣是爱干净,平日穿的皂靴四周都干净,鞋面更是不染尘埃。可那都是外在的形象和生活习惯,不久他的心里是一片霁月光风的琉璃。
萧季凌点了很多东西,豆汁,炒肝,焦圈,肉包,驴打滚,豌豆黄。吕嗣荣都轻易地接受了。
要知道王府的早膳多是从宫里赐下来的御膳,营养,清淡,千篇一律。
一顿早饭并没有填饱两个男人的胃。这顿早饭吃完,街道上其他的东西也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姑臧的街市有许多外地的商人,因此商品具有多样性。重要的一点是,凉太宗就是做商业事务出身的,所以对这方面也比较重视。
不这里但有北方的早膳,甚至还有南方人在卖臭豆腐,烤乳扇一类的小吃。这些东西都不贵,可是都很有特色。宫里的御厨常常说那些街边摊卖的都是脏东西,可是吕嗣荣觉得这些东西味道要比御膳厨房的菜丰富多了。
今日恰好是每旬一日的集会,许多平时不出的小摊也都出了,萧季凌买了一双黑色的舞鞋,吕嗣荣买了一支冠发用的簪子。
材质都不算顶尖和难得,可胜在做工精细,能从作品中觑到匠人们的一片赤子丹心。
快乐的时光过得特别快,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的人更多了,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可是作为一个常年混迹街道的老油皮自然不会让尊贵的客人忍受这等拥挤。
萧季凌带着吕嗣荣进了一个窄巷子,从一个不起眼的梯子爬到了二层酒楼的楼顶。
萧季凌打了个筋斗,傻傻地抬头看着天空笑。
当晚月亮很大很圆,悬在人的脑袋上面。月光清冷冷的,好像能够照见世间一切的不公。
“你只有唱戏?打算唱上一辈子吗?”在清新的空气下,吕嗣荣以一个很舒服又不失帅气的姿势躺在房梁上。
“是。我就是打算唱一辈子的。我想当乐官。要是能给朝廷选中做御用的乐师,那就是官老爷了,再不用遭人白眼。”萧季凌手捧着脸憧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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