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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共(古代架空)——薛直

时间:2018-10-14 08:46:41  作者:薛直
  这一扇屏风,就是新从库里拿出来的,挡着进出时候带来的寒风,免得孩子受冻生病,正好掩去傅希如进来时的身影,只留下足音,又轻又软,朝靴一路踏着青金石砖地,绕过来行礼:“陛下。”
  卫燎清一清嗓子,拿不准他的反应,叫了一声平身。
  傅希如一抬头,自然就看见他抱着的孩子了。
  这不是皇子头一次见外人。他的出生绝非小事,满月宴上就抱出来给众大臣看过,然而私下见面,到底不同。
  傅希如站在原地不动,看了看皇嗣,又去看卫燎:“陛下?”
  他的面容平静如常,卫燎也就多出一分勇气,将怀里的孩子往他手里塞:“想给你看看。”
  傅希如并没有料到,然而也只好下意识接过来。他有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弟弟,因此反而会抱孩子,承明虽然地位已然稳固,却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给谁抱着都不闹脾气,乖乖的抓住他的衣襟,回头看自己的父亲。
  他认识卫燎。
  这目光澄澈,一双眼瞳大得惊人,要等再过几个月才褪去纯然的黑,透出幽幽蓝色,眼下看起来还很普通。卫燎被望得情思云涌,又说不出口,默不作声。
  孩子的分量多轻,还不如一头小狗重,然而这孩子又如此沉重,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珍视他,才能叫他平安顺遂,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卫燎与他对望片刻,就见小脑袋一点一点,是困了。
  虽然这孩子不爱闹人,然而婴儿向来如此,既容易哭闹,也容易困倦。
  “你喜欢他吗?”卫燎抬手将一根食指凑到儿子小拳头边,他困倦地抓住,偏头靠在傅希如胸前,微弱的用力拉了两下,似乎是要含一下舔一下。
  傅希如一手扶着小婴儿的后背,也低声说话:“皇子健壮有力,是天下之福,万民之幸。”
  这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卫燎心里一片烦乱,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让儿子成功的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嘴里,含着睡着了。
  他嘴里发苦,心里也苦,心知已经挽回不得,但也无力再装什么我并不在意,仍旧低声道:“朕……只是想给你看看他,他是我的儿子,将来定会比我好。”
  突然抬起眼来:“我给你太师之位,让你教养他长大,如何?”
  傅希如让孩子靠在自己身上,一手稳住,腾出另一只手,轻轻将卫燎那只手指拿出来,向前几步,重新将孩子放在榻上,用小被子裹起来,让他安稳的睡,同时轻声道:“臣何德何能,太师之位不敢领受,天下博学大儒至多,陛下可以任意拣选,殿下定然会很好的。”
  这推辞倒不是故作谦让,卫燎被他接连拒绝,脸色已经不大好看,然而与平常不同,这不好看不像是恼怒,生气,而是畏怯,愧疚。傅希如看在眼里,心中叹息一声,伸手拉着他走到屏风后。
  卫燎心性究竟也不差,已经缓和了脸色,定定道:“总有一天你会是的。”
  果然是皇帝的口吻,轻描淡写也是金科玉律,傅希如并不怀疑他做得到,然而只是他自己不怎么动心而已。这孩子他并不觉得不好,也不觉得有什么芥蒂,他们二人之间已经谈及生死,胜负置之度外的抵死缠绵,世间也就没有什么坎坷比得过,过不去了。
  他漫不经心的拿出一方帕子,给卫燎擦拭肩上的口水印,同时温言软语:“这算什么大事,陛下看重臣,是臣之荣幸。”
  靠的太近,卫燎就很乖,一动也不动站在他面前:“真的是?”
  “真的。”傅希如面不改色。
  卫燎低声笑笑,不再追问了。
  他心里想什么,哪怕不愿意和傅希如对视,也能被对方猜个七七八八,并非是因为卫燎这个人一眼就可以被看透,而是两人认识这么多年来,卫燎都盼着他能懂自己。
  傅希如伸手摩挲他的下颌,卫燎怔怔的,仍旧在原地站着,场面无端的暧昧了个彻底,冬日天光昏暗,在哪里都像是身处秘密之中,傅希如略一用力,他就抬起头来,正碰上柔软温暖的一个吻。
  卫燎终究不舍得这无用的安抚,慢慢闭上眼睛,浓黑眼睫如同落下来的帘幕,遮住叹息与临近结局的感伤。
  他虚虚靠在屏风上,腰间横着傅希如的另一只手,让他牢牢贴在他身上,好似从地底同一根系里长出完全不同的两支花,卫燎攀住这个人的肩头,也不再计较萦绕心头的哀愁了。
  短就短吧,短短一季,也算是尝过世间最甘醇的滋味了。
  即使心中并未主动的去寻觅,这一吻结束,卫燎仍然不免眼中含着朦胧雾气,萦绕心头的委顿也消失不少,傅希如仍旧摩挲他柔软透薄的颌下肌肤,他指尖有茧,有些粗糙,但却祛除了痒意,麻酥酥的,卫燎舍不得退开,任凭他像是哄孩子一样低声哄自己:“陛下有了孩子承继万世,该欣慰才是,怎么不高兴?”
  卫燎默不作声,往他怀里一躲。现在说这句话太迟了,可他已经不想要什么千秋万世,什么承平天下。
  他想要的,早就没了,再也不是他的了。
  春天就要来了。
 
  =========
  作者有话说
  孩子都生了,这俩也老夫老妻起来。是个沉稳丈夫和爱娇妻子的组合哇。
  李婕妤:我儿子不是你们秀恩爱和搞羞耻play的道具!
  卫燎:这算什么羞耻?
  潘贵妃:你还想当着我儿子的面做什么?
  卫燎:这明明是我儿子!
  卫沉蕤:呵,方才好像听到一句“真香”?
  傅希如:……四个女人是多少鸭子来着?
  人类的幼崽真的好啊好,倘若不是躬亲抚育,自己喂养,偶尔玩一玩,就好像玩弄人家的小猫小狗一样,那感觉简直舒服。软绵绵的,奶香也不讨厌,热烘烘的,还很纯洁无辜,稍周正一点,我的母性就喷薄而出。
  时间长了就不行,我也不会想要照顾孩子的。
  还记得春天来了要发生什么事吗?对,是卫燎后爹傅大人再婚的好日子来了。
 
 
第七十章 常离
  这一年冬天,风平浪静,边关安靖,瑞雪丰年,翻过年来的春风,也早早就吹拂了乐游原。
  礼部备好汧阳公主的大婚,选了良辰吉日,送呈上来。
  卫燎亲手圈定,望着那个日期看了许久,伸手抚摸已经干涸的朱砂痕。他的少年至青年,都把这个人沉沉的压在自己心上,倘使如今可以轻易移去,伤痕要比这更为艳丽,可惜不能示于人前,所以无人知晓。
  春风是如何骀荡啊,新绿漫川,外头暖日融融,他却望着这张纸发呆。
  告别一旦漫长,就叫人经受凌迟之痛,好似把一条离去的背影拉扯到无限长,顶天立地,满目都是遮天蔽日的暗沉,怎么等,都等不到他真正走远,好一瞬间被抽空,也就绝了念头,不再以为他会回头,不再觉得也许还能等到深海浮凸成平地,一切隐秘的都在天底下公之于众。
  人总是这样,本以为自己早就抛弃,可实际上呢,那情爱好像一条记吃不记打的小狗,始终跟在脚边,不肯远离,踢它一脚,也只是听几声叫人心碎的呜咽,真要把它招过来一刀捅进喉咙,自己的手先软了。还能怎么办呢?
  叫它跟着,跟到天荒地老,就装作它不存在。
  因为情爱与真心,都是如此安静,一声不吭,好像害怕了一样隐匿行迹,好像被识破是天下最可怕,最不应该的事。
  卫燎放下笔,转身往昭阳殿去。
  他近日惯于从儿子身上寻找安慰,眼下也是一样。
  没有这么个人之前,他未曾料到自己想要这个孩子,然而有了之后,感触确实良多。这孩子承继他的血脉,是他的至亲,不可斩断,也不可更改,多么稳固坚牢。他又天然的爱着父亲,会撒娇,会长着手要抱,既不觉得他心机深沉,也不觉得他还不够狠辣。
  他多么犹豫,又多么愿意沉溺到陪伴孩子的时候随之而生的软弱之中去逃避,反复琢磨,直到梦中惊醒,只记得一张血淋淋的面容,和握在自己手中的太阿剑。
  龙渊剑就那样横在脚下,在梦里他一点也不疼,醒来却抬手按住额头,好似被一剑穿心。
  眼下一切都很好,春和景明,然而谁都知道权力斗争的本质就是厮杀来,争夺去,不死到只剩一个人,是无法停止的。废太子那时候他已经经历过一次,眼下还要再来第二次,难道他命中注定是孤寡一身,登高望远?
  倘使他失败了,承明也是要死的。
  他太明白这里头的本质,知道现在有了承明,自己的死不会是结局了,赶尽杀绝才是。
  然而承明是不该死的。卫燎自己愿赌服输,至少是承担应有的后果,承明才刚降生,他对父亲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倘若因他而死,那他也就无法觉得无怨无悔了。
  卫燎心里存着心事,对人就万分冷淡,只专心逗弄儿子。承明离学会说话大约还有几个月,然而喊叫声已经很响亮了,紧盯着父亲手中的金铃,尽力伸手去抓,对这游戏百玩不厌。
  谁都没有料到卫燎对孩子居然有这样的耐心和兴趣,不过他的宠爱谁都不嫌多,过来的时候也往往无人打扰,他要往紫宸殿带过去,也并没有人反对。
  固然贵妃和李婕妤都十分疼爱他,然而这孩子的前程,就只能看卫燎了。
  他斗过一阵孩子,心底深处的疲惫也掩饰完全,于是起驾离宫,照旧去紫宸殿处理政务,也无人敢挽留,偶尔留下来用膳,二妃相伴,也都觉得不错,这样一直平静和乐,到汧阳公主下降这一日。
  傅希如身上还有一个开国郡公的爵位,这一场婚礼自然十分热闹隆重,满城欢庆,卫燎亲自到府中主婚,饮过一盏喜酒才回宫。
  这一日新人最忙,卫燎又只坐过一刻,竟然没能说上什么话,只有宣旨,谢恩,卫燎看着他伏拜下去,自己心中滋味难明,除了一句平身,再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他从没有问过傅希如是否愿意反悔,就是知道对方绝不会反悔,于是就把这一天当做真正诀别之日,从此之后背道而驰。然而下定决心总比真正的分别容易。
  卫燎走的毫无破绽,把那新婚的两人扔在身后,闭上眼回到自己的孤冷宫闱,正逢一枝桃花蘸水而开,不由命人停下,在这里暂且驻足。
  他只是忽然想起一些旧事。
  傅希如其实不怎么爱菖蒲花,即便因为有这么一个字,因此对菖蒲十分特别,但也并非心爱。他所喜欢的,多数都是雪白香花,蔷薇,栀子,铃兰,白色的月季,玫瑰,还有春日开的桃花。
  这花并不俗,只是太常见,阡陌上尽都是。只有宫里的不大相同,早就营造出风雅的园景,花开时节从哪里去看,都可看欣赏,可以入画。卫燎摘一朵桃花,随手往袖子里一塞,只觉得举目四顾,哪里都不想去,要继续往前走,又觉得前路也茫茫,脚步沉重,一刻也不想挪动了。
  他总以为今天过去就算是好了,悬刀这样久,等到结局,也就只剩下慢慢愈合,他心中向来没有规矩,更不在乎什么道德,将来兴致浓时,未必不可以重温旧梦,然而终究是不同的。
  太不一样了。
  就各有女人的迟早而言,分明是他对不起傅希如在先,如今轮到自己来领受,却觉得痛苦难言,实在捱不过去。他心里知道这是没有道理的,又知道道理其实并没有什么用,他只是生性如此,从来不是个好人,也从未设身处地替别人想过什么。
  他刚认识傅希如的时候,才十岁出头,时为太子的长兄在前,又有先帝多加宠溺,他在宫中做的就是深受宠爱的年幼皇子。那时候傅希如就已经快要出仕了,备受瞩目,时常应召入宫,也因此被住在紫宸殿附近的卫燎熟识。
  二人论亲还算是表兄弟,然而卫燎就是知道这是不一样的。陪他读书的堂表兄弟一大群,个个都和他不一样。如今想来,无非是差了五岁,也就一个是孩子,一个快要成大人,纵使他是皇子,早早封王,也知道不能指使这个人陪伴自己游戏,缠着父亲不走,也要有个限度。
  他并没有一开始就起了后来的心思,怪只怪长安春夜,怪只怪风与月。
  傅希如一向待他好,是臣对君,也是表兄对表弟,后来更是对待情人,这界限混淆日久,要再分开就实在很难,卫燎自己是说不清的。他知道自己是很好的,容貌人才与身份,再无一人可以比肩,可真心与其他东西都不同,不是你够好就该是你的,倘若他不爱这个人,那是什么办法都没有的。
  然而他是否真的爱,却也是试探不出的一件事,看起来正如同卫燎自己一样,其实就是别无选择。
  他骗,哄,引诱,种种手段与心思,从这人身上拿来的一切纵容,隐忍,与伤痛,好像最后都要还给他一样。
  卫燎折了一枝桃花,恍恍惚惚回他的紫宸殿,交由紫琼找了个瓶子供起来,往她怀里一倒:“现在是喝酒的时候了吧?”
  紫琼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叫人拿过来热好的桃花酒,这是往年采集花瓣酿造的,熟成之后又埋在地下过了好几年,如今拿出来正是时候。
  幽幽香气弥弥,遮云避月一般,将卫燎笼罩其中,他虚虚握着一朵桃花,在紫琼腿上翻了个身:“你看,花谢酒阑春尽也,再也不一样啦。”
  宫中佳酿是甜的,公主府中合卺酒却是苦的,饮过这一杯,既成夫妻,再无更改,然而成婚的两个人并不欣悦,也不羞怯,待到夜阑客散,分头洗漱,倒好似合婚已久,彼此并不生分。
  傅希如换过衣服再回来时,进门正好看见卫沉蕤坐在妆镜前,身旁跪着一个侍卫。她终究是在房州积攒下不少势力,尤其近卫,先前不能进宫,就将一部分名单给了傅希如,等到公主府建成,也就有了去处。
  这人正是其中之一。
  傅希如微微蹙眉,察觉出公主与这近卫之间似乎还涌动着异样的氛围,于是默不作声,走到一边坐下。
  他一进来,他们也就不再说话了,公主沉思片刻,轻快地敲了敲妆台:“去办吧。”
  那侍卫领命,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默然退去。傅希如心中自有判断,只是不肯说破,径直展开衾被,邀请公主歇息:“夜深了,明日还要入宫谢恩,公主该就寝了。”
  卫沉蕤把玩着一只步摇,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两人就更不用说太多,一人一侧在婚床上躺下,合拢帷帐。
  要同另一个人从入夜一起睡到天明,对二人居然都是一件新鲜事,一时躺下来也难以入眠,公主拥着锦衾,借着帐外宫灯的光睁着眼沉默片刻,低声道:“郎君对我有大恩,我却要恩将仇报,携郎君做声名狼藉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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